第十四章 天城 (下)
第十四章 天城 (下)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悠长的号角声,伴着北风,一直吹进人的灵魂深处。
正在赶路的倭寇一个个放慢速度,伸长了脖子东张西望。走在他们前面的朝鲜伪军表现更为紧张,竟然瞬间滑倒了数十个,令原本就不齐整的队伍,愈发凌乱。
“九鬼四郎兵卫,你探听清楚了么,明军究竟有多少人?” 日本第二军副帅锅岛直茂猛地扭过头,大声向身边的武士喝问。
“探听清楚了,只有六百五十余人,绝对不会超过七百!” 枪骑大将九鬼广隆立刻心领神会,扯开嗓子,高声汇报。
有关明军的虚实,他早就向锅岛直茂汇报过无数次。眼下之所以故意又高声重复,只是为了让周围的其他倭寇将领安心。
”嗯” 锅岛直茂满意地点头,随即,扯开嗓子向周围吩咐:“传达下去,明军总数不超过一千,即便分兵前来骚扰,能出动的兵马也不会超过五百!”
“明军总数不超过一千,即便分兵前来骚扰,能出动的兵马也不会超过五百!”
“明军总数不超过一千,即便分兵前来骚扰……”
“明军总数不超过一千……”
周围的大嗓门传令兵扯开嗓子,将锅岛直茂的论断一遍遍重复。
这一招,简单粗暴,效果却立竿见影。原本因为听到画角声而忐忑不安的倭寇们,听闻对手顶多能出动五百人上下,顿时勇气倍增。而那些紧张得脚下发滑的朝鲜伪军们,发现身后的倭寇对明军毫无畏惧,也慢慢重新恢复了镇定。从地上拉起摔倒的同伴,彼此用嘲笑声不停地壮胆儿。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号角声时断时续,在队伍左右两侧飘忽不定。
朝鲜伪军队伍中,又有人不小心滑倒。倭寇们也再度伸长脖子,像鸭子般东张西望。不怪他们胆小,而是最近一个多月来,关于明军的传说实在过于吓人。从戚刀下逃出生天的伪军辎重兵,为了换取各地倭国将领的饶恕,将对手的战斗力拼命夸大。而连续几支辎重队覆灭后,都没有一名日本武士成功生还的事实,也为伪军辎重兵的汇报,提供了“充足”的证据!
所以,尽管他们耳畔,一直回荡着传令兵的高呼。尽管大多数倭寇和朝鲜伪军,都相信锅岛直茂没有欺骗自己,明军的数量一定非常有限。但是,一想到那么多支同伙都有去无回,他们就忍不住头皮阵阵发乍。
“坂本兵卫,你带着五十名游势去驱逐他们。不必杀掉,赶走即可!” 锅岛直茂也被号角声吵得不胜其烦,四下看了看,果断命令一名斥候头目率部解决骚扰。
“是!” 被称作坂本兵卫的游势头目答应一声,带领麾下快速脱离队伍。
作为一名追随了锅岛直茂不下二十年的斥候,他的经验非常丰富。很快,就在自家队伍的右侧一座雪丘后,发现了明军斥候的踪迹。
一共才五个人,并且士气非常低落。看到坂本兵卫和他麾下的游势,立刻跳上坐骑,仓皇远遁。
“小田君,你带着二十名游势从左侧包抄。其他人,跟我追过去,杀光他们!”发现自己这边人马是明军斥候十倍以上, 坂本兵卫立刻忘记了锅岛直茂的叮嘱。大叫着将麾下游势分为两路,发誓要将对手一网打尽。
雪夜中白茫茫一片,人的身影格外清晰。只追出了两三里远,他们就又咬住了大明斥候的马尾。正当坂本兵卫狞笑着举起了手中倭刀之际,有条粗大的绊马索,忽然从积雪中迅速弹起,“腾”地一声,绊住了他胯下坐骑的前腿。
毫无防备的辽东马一个跟头摔出了两丈多远,大腿与小腿交界处,白花花的断骨瞬间刺出老高。再看先前还气势汹汹坂本兵卫,缩卷于马头前三尺外的雪地上,脑袋与肩膀别出了一个诡异的夹角,气息奄奄。
“噗通!” “噗通!” “噗通!” 跟在坂本兵卫身后的七八名游势来不及拉住坐骑,如同飞蛾扑火般冲向了绊马索,然后一个接一个,与坐骑同时向前摔出去,筋断骨折。
“停下,停下,畜生,赶快停下!” 陆续追上来的其余游势,惊慌地大叫。同时用力拉紧战马的缰绳,试图避免惨剧的发生。
铺着厚厚一层积雪的野地里,这个动作愚蠢至极。五、六匹战马刚刚试图收拢前腿,就被滑得失去了平衡。大声悲鸣着向前摔去,将自己和马背上的倭寇,全都摔成了滚地葫芦。
剩下的十多名游势虽然幸运地控制住了马速,却不知所措。就在此时,斜面的树林里,忽然又传来一声低沉的画角,“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紧跟着,数十名骑兵迅速杀出。如潮水般,将他们淹没了刀光之中。
“埋伏,有埋伏!”从左侧迂回过来的另外二十几名游势发现情况不妙,赶紧提前放缓速度,然后匆匆掉头逃命。哪里还来得及?就在他们的侧面,几十名反穿着羊皮袄的明军,忽然从雪地上爬了起来。迅速架起鸟铳,扣动扳机。
“砰砰砰,砰砰,砰砰…………” 枪声响如爆豆,在不到二十步的距离上,将十几名日本游势射下了马背。
“饶命,饶命……” 侥幸没被铅弹集中的几名倭寇游势吓得魂飞胆丧,一边大声求饶,一边努力催动坐骑,继续远遁。
周围的明军骑兵和鸟铳手见了,也不追杀。只是割了所有死去倭寇的脑袋,然后挑衅一般,再一次吹响了号角,“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号角声伴着寒风,刺入锅岛直茂的心脏,如针扎般地疼!
“不对,不是小股明军骚扰!!” 枪骑大将九鬼广隆反应也不慢多少,猛地一拉战马缰绳,马头直接转往角声来源方向。
“停下,不要冲动!” 锅岛直茂猛地伸出右手,狠狠拉住了他的胳膊,“明军带着鸟铳队同行,人数不可能太少!”
“坂本兵卫,坂本兵卫……”九鬼广隆两眼通红,哑着嗓子大叫,“如果不去救援,坂本兵卫肯定要死在明军手里!”
“已经来不及了!” 锅岛直茂举头往远处看了看,叹息着摇头。“坂田兵卫只带了五十名游势,只要落入明军的陷阱,就没有任何生还的可能!”
仿佛在验证他的判断,大队人马右侧的雪丘上,很快就出现了四个狼狈的身影。一边快速向大队人马靠近,一边声嘶力竭地叫嚷:“敌袭,敌袭,大队的明军……”
“你去稳住朝鲜人,敢乱跑者,当场斩杀!” 锅岛直茂果断松开九鬼广隆胳膊,大声命令。随即,又迅速将目光转向身边所有倭寇,“整队迎战!今天就在这里给明人一个教训!”
“整队迎战!” “整队迎战!” “整队迎战……”
他身边的武士们扯开嗓子,将命令声迅速传遍全军。正在缓缓前进的倭寇们,纷纷停住脚步,就近寻找各自的头目,按照习惯的作战序列摆开阵型。
毕竟是正规军,他们的反应,比前一段时间死在大明辽东选锋营左部袭击下的那些倭寇,迅速得多,也职业得多。很快,就将一个野战军阵排列完成。然而,预料中的疯狂打击,却始终没有出现。先前一口吞下的坂本游势队的那支明军,非但没有趁机向他们发起进攻,反而连画角都不再吹了,像鬼魂般,消失得无声无息!
“八嘎!明军的主力在哪?你们到底看没看清楚?他们到底有多少人马? ” 锅岛直茂又羞又气,揪住逃回来报信的游势头目小田广义,劈手就是两个大耳光。
“是,是,锅岛大名教训得是,在下,在下看清楚了!” 小田广义被打得口鼻喷血,却没勇气去擦,弓下身体,大声解释:“明军主力大概是五六百人,一半是骑兵,另外一半儿是铁炮手。就,就埋伏在山丘后面的树林里头,并且,并且反穿着羊皮袄,看上去跟雪地一模一样!”
“看清楚了,看清楚了!明军,明军大约有六百人上下,都反穿着羊皮袄,其中一半人拿着铁炮!” 另外几名游势怕锅岛直茂拿他们的脑袋泄愤,也赶紧帮着小田广义大声圆谎。
先前他们光顾着逃命,哪里有时间去数明军的具体数量?所谓五六百人,不过是先前锅岛直茂和九鬼广隆两人的牙秽而已。反正在他们想来,能于短短几个弹指间,将五十多名同伙杀光的明军,肯定数量不会太少。而他们之所以不肯陪着坂本一起战死,也是为了及时向主帅示警,不应该被苛责!
“嗯——” 锅岛直茂听得将信将疑,皱着眉头大声沉吟。
刚才的战斗距离他不算远,铁炮声他也听得清清楚楚。按照他的判断,充其量也就是一百杆左右,绝对达不到六百的一半儿!
然而,转念想到坂本兵卫只带着五十名游势,当时只有一百杆铁炮射击,也说得通了。如果他不派出足够的兵马去清理那片树林,对方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突然冲过来,杀他一个措手不及。
“酒井太郎,你带两千人马作为前锋,向那座山丘后攻击前进。岗村兵卫,你去通知九鬼广隆,让他带五千朝鲜兵马配合。其余人,原地待命。” 想到在行军当中,忽然被明军偷袭的后果,锅岛直茂不敢再犹豫。迅速调兵遣将,去寻找小田广义口中明军的主力,准备将其彻底消灭。
有了前一次教训,接到命令的倭寇将领不敢再托大。小心翼翼地凑齐了兵马,向着游势们指点的树林缓缓推进。
这一推进,时间可就消耗得久了。当他们终于确定,明军早已不知去向,并且从雪地上留下的痕迹上看,绝对不可能超过两百人之时,天色已经擦黑。
得知真相后,锅岛直茂气得暴跳如雷,当场下令砍了侥幸逃回的所有游势脑袋,号令全军。然后又亲自去交战之处查看了一番,确定了明军的大致数量,才宣布停止前进,原地扎营修整。
入夜后,号角声又连绵不断,吵得所有倭寇的朝鲜伪军辗转反侧。有倭寇头目主动请缨,带着数百爪牙出去“扫荡”,却根本找不到明军的位置。每当他们打着火把出发,号角声就迅速消失。而当他们返回临时军营,号角声则又响了起来,无止无休。
如此折腾了一整夜,第二天早晨起来,从锅岛直茂往下,所有倭寇和朝鲜伪军,都顶上了硕大的黑眼圈儿。当日行军速度,愈发缓慢,一上午才走了二十几里路,就全都筋疲力竭。
而那支消灭了一整队倭寇游势的明军,却像阴魂般,继续陪伴在他们左右,时不时吹响号角,折磨他们的神经。到了下午,倭寇和朝鲜伪军都被折腾得麻木了,即便听到号角声,也不再做任何反应。而就在此时,一队明军忽然出现在他们左侧的雪丘上,用鸟铳指着锅岛直茂的帅旗,喷出了火舌。
“砰砰砰,砰砰,砰砰…………” 上百步的距离,铅弹根本保证不了任何准头。然而,倭寇的队伍却太密集了,依旧有十几人中弹,倒在雪地上翻滚挣扎。
“砰砰砰,砰砰,砰砰…………” “砰砰砰,砰砰,砰砰…………” 唯恐锅岛直茂不肯重视自己,明军鸟铳手居然排出了三叠阵,一排打完,紧跟着又是一排。
“杀光他们!” 不肯让明军没完没了地朝着自己开火,众倭寇大叫着冲向明军,发誓要把他们碎尸万段。
身为主帅,锅岛直茂根本没办法阻拦,这当口也不敢阻拦。只能赶紧又排兵布阵,以防又上了明军的当。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让他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打了两轮鸟铳的明军将士,居然主动调头逃下了山坡。紧跟着,马蹄声在山坡后响起,那些鸟铳手全都变成了骑兵,抢在倭军和朝鲜伪军将自己包围之前,扬长而去!
“停下,不要追,不要追了,他们早有准备!” 锅岛直茂气得两眼冒火,赶紧派亲信收拢队伍。好不容易将麾下倭寇和朝鲜伪军全都拉了回来,天色已经又开始发黑。
这一夜,倭寇们又被号角声,吵得辗转寤寐。第三天,行军速度更慢。一路上,还得不停地应付明军鸟铳手的偷袭,一个个怨声载道。
好在九鬼广隆点子多,知道继续这样折腾下去,大军不用赶到岗子寨,就得失去战斗力。赶紧找了个机会,向锅岛直茂献计,劝后者将朝鲜伪军一分为四,分派在倭军前后左右作为屏障!
如此一来,明军的鸟铳手即便发起偷袭,干掉的也只是朝鲜人,伤不到日本武士和足轻们分毫。而只要武士和足轻们不再蒙受损失,即便朝鲜人都死光了,也不会影响最后的结局!
锅岛直茂大悦,立刻吩咐下去,将计策付诸实施。果然,接下来三天里,行军的速度虽然慢得如同蜗牛,明军的偷袭,却无法再给日军造成任何损失。
第四天正午,明军彻底消失,不再前来骚扰,此行的目的地,岗子寨也遥遥在望。锅岛直茂终于松了一大口气,抬起马鞭,向着远处的山梁斜指,“所谓兵者,诡道也。说的是攻其不备,出其不意。哪里是胡乱玩那些见不得人的花样?!花招再多,如果没有实力相配,最终也……”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又一阵号角声,从山梁上传来,如寒风般,将他舌头“冻”在了嘴巴中。
“那是什么?那是什么?” 众倭寇们纷纷停住脚步,手指山梁上起伏白线,惊呼出声。
“城墙,他们居然在山梁上筑了城墙!”
“那边,那边也有!”
“好像,好像一直连到前面!”
“不好了,目标被城墙围起来了!”
……
“怎么可能!”用力揉了几下眼睛,锅岛直茂避免自己出现幻觉。
山梁上的白线,在他的视野里越发清晰。
的确是城墙,白色的城墙,顺着山势上下起伏,一眼看不到头!
原本弹丸之地岗子寨,不知道何时,已经变成了一座坚城。反射着寒光的城墙上,一面面猩红色的战旗,迎风招展!
每面旗帜上都有一个大字,“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