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6 章

  第二日清晨, 穆府。
  穆云起醒来的时候,意识还未彻底清醒。先于意识触碰到他的, 是那一股甜腻的气息。
  这甘桂香的香气委实霸道, 已是第二日了,被香气熏过的卧房内,被子枕头上仍带着一股甜香。
  我这是在哪儿?穆云起一惊, 猛地坐起身, 看到眼前熟悉的房间,才松了口气。
  这猛地一起, 穆云起才察觉到自己头疼欲裂, 这是宿醉的症状, 但他已不知多少年没有彻底醉过了。
  穆将军从少年时起便有责任要承担, 后来到了栎城, 做了一城主将后, 更是不允许自己放纵。
  意识逐渐回笼,他想起昨日之事,揉了揉还在隐隐作痛的太阳穴。
  “将军, 您醒了, ”大概是听到了房里的动静, 无愁带着小丫鬟端着一只托盘进来, “这是郡主吩咐给您准备的醒神汤。”
  穆云起拿起汤碗, 不知这醒神汤是何原料, 但确实提神醒脑, 喝下去令他好受了许多。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穆云起开口,意识到自己声音沙哑。
  “回将军的话,已是巳时了。”
  上衙的时辰早过了……穆云起还是第一次因这种情况误事, 心下不免有两分懊恼。
  无愁继续道:“郡主已经派人帮您去兵部打过报告了, 您放心休息。”
  她倒是妥帖,穆云起问道:“她在哪儿?”
  “我在这儿。”他话音刚落,一道清越的女声响起,温知意进了房门,对他露出笑脸。
  再怎么头疼难受,看见她这张笑脸,穆云起也下意识地跟着笑了笑。
  温知意身后跟着几个小丫鬟,将手中捧着的托盘一一放在桌上。
  “知道你醒来会不舒服,必然吃不下油腻的东西,我帮你准备了早膳。”
  “你亲手做的?”穆云起确实没什么胃口,本想婉拒,但站起身看到那点心的样式,迟疑了一瞬。
  他在栎城蹭过不知多少次薛温酒亲手做的食物,此时一看便知。
  “是啊。”
  穆云起看向桌面,其中一种点心他认得出,制作十分费时,光馅料就要调制大半个时辰,温知意想必清晨一起便开始准备了。
  这点心是他平日喜欢的,但他现在不想吃这些甜腻的东西。
  不过想到这点心制作起来要花费的时间,他拒绝的话便说不出口,乖乖地坐在了桌前。
  但点心一入口,却丝毫没有他预想中会有的反胃感,反而清清爽爽,勾得人食指大动。
  “你换了馅料?”
  “是啊,我猜你这会儿吃不下太甜的东西。”
  与穆将军的外表和性格都不符的是,他挺喜欢这种精致的小点心。
  这点小习惯连穆府的厨子都不知道,基本不会特意给他准备。
  穆云起也不是一个十分放纵口舌之欲的人,也并不会特意提醒。一来二去,就只有常常被他蹭饭的温知意摸透了这个习惯。
  但摸透归摸透,自回京起她基本就懒得动手,顶多提醒厨子制作菜肴的时候注意一下穆云起的口味。
  所以穆云起今日看到这一桌子符合自己口味的早膳,颇有几分受宠若惊。
  他用了几块点心,看向温知意,发现后者正一脸慈爱的看着自己。
  穆云起抖了抖:“怎么了?”
  “没什么。”只不过昨夜她发现了穆云起的秘密,所以觉得自己应该体贴一点,来抚慰一下穆小将军那无疾而终的爱恋。
  “昨晚,我没说什么吧?”穆云起有些心虚,错眼看到温知意抬腕倒茶时,手腕上的一道红痕,“这是怎么弄的?”
  那道红肿的痕迹,在她雪白的皓腕上分外明显,这显然是有人用力握着她的手腕才烙下的痕迹,穆云起皱眉看了半晌,意识到了什么:“这是昨晚我弄的?”
  “是啊。”温知意知道瞒不过他。
  “对不住,很疼吗?”
  “不疼,顶多就是看着严重点,”温知意笑了笑,“上过战场的人,这点小伤算什么?还用得着你特地道歉?”
  是啊,上过战场的人,这点小伤算什么。穆云起想着,但只有这道伤,是我亲手在你身上印下的。
  他盯着那道红痕,怎么看怎么觉得刺眼。
  温知意察觉他的视线,用袖摆遮住了那道印记。
  “你没还手?”穆云起问。
  温知意无奈:“穆将军,我在你心目中到底是个什么形象?一个神志不清的人握了我的手腕一下我还要还手?”
  “昨晚,到底……”
  温知意叹气,觉得他应该不希望自己知道他爱慕薛温酒之事,便决定告诉他一个善意的谎言:“昨晚穆将军神志不清,非要脱了上衣赤着上半身到院子里跳舞,我怎么拦都拦不住啊,腕上的伤就是那时候留下的。”
  “……不可能。”
  “是真的啊,无愁也看到了。”
  无愁嘴角一抽,不欲与她同流合污。
  穆云起明智地不再纠缠这个话题:“昨日,到底怎么回事?醉乡楼有问题?”
  温知意把昨晚宋公子的话如实复述一遍,又补充道:“我昨晚第一时间就派人去醉乡楼了,守了一夜,那个叫阿绿的姑娘一直未出现过。”
  穆云起回忆:“我清醒的时候,她没有在我面前露过脸,上菜上酒的都是男子,我猜,她可能是我见过的人,怕我认出她,才……”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吐出一个名字:“薛冷茶。”
  接着温知意补充道:“没有证据。”
  “之前她在穆府时,我便派人查过,她似乎不属于京中任何一派的势力。”
  “我花了她的画像,”温知意推过一张纸,“让刑部画影图形去查吧。”
  “你还会作画?”穆云起拿起那张纸,展开,怔了怔,“居然画的还不错。”
  温知意翻了个白眼,不去计较他的冒犯:“虽然我父亲常常说我才艺不精,但琴棋书画,我书画还是可以的,现在琴和棋也在补了。”
  穆云起收起画像,叹了口气,忍不住问出从醒来那一刻起就萦绕在心头的问题:“如果,我是说如果,昨晚我没控制住,真的跟那个女子离开了,你会怎么想?”
  温知意想了想,这种下药迷/奸之事,就算男子遇到,想必也不会好受,于是正色道:“那我一定会为你讨回公道。”
  “……”
  穆云起:虽然很感动,但总觉得哪里不对。
  ——————————
  入了春,又是一年一度的马球活动。
  身为年轻武将,穆云起是被陛下点名参加的。
  温知意很给面子的去给他捧场。
  马球是大楚贵胄较为热爱的活动之一,每年马球比赛,不论男女都有不少人来围观。
  马球要比两场,一场男子,一场女子。
  先开赛的是男子之间的比拼。
  穆云起一身白衣,骑在一匹白马上,纵然穿着的是与队友们一模一样制式的服装,在一群人中却仍然分外显眼。
  马球比赛很快开始,穆云起离京几年,都没有进行过这项活动,虽然前段时间加急练习了几日,但刚开始的时候能看出动作稍有生疏。
  他的对手显然有些轻敌,一时不慎,让穆云起将球抢下。
  打着打着,穆云起的手感就回来了,少年时习过的技术,战场上练出来的对马匹的绝对控制力,再加上一往无前的气势,不止让他赢得了比赛,更让他赢得了全场最多的欢呼声。
  一场结束后,有不少姑娘把手中的鲜花向他那个方向投掷过去。
  温知意坐在看台中央,听到身后有女孩窃窃私语的声音:“穆将军真是好生俊朗,可惜已经成婚了。”
  然后是另一个女孩提醒她:“小声点,他夫人就坐在前面。”
  “是哪个啊?”一个不怎么服气的声音响起,“都说荣华郡主美若天仙,我倒要看看她配不配得上穆将军。”
  温知意只觉有趣,轻声笑了笑。
  穆云起倒是很少遇到这种被众多姑娘们评头论足的场面,此时面对姑娘们的欢呼加油声,干脆把她们全想象成是等着他训话的士兵,于是丝毫不慌。
  陛下给穆云起这一队人都赐下了奖励,每人一只黄金铸就的奔马摆件,显见是特地为马球优胜者准备的。
  众目睽睽下,穆云起谢过恩后,就纵马向温知意所在的看台驶来。
  靠近后,他纵身下马,将刚刚赢得的奖品递给温知意:“夫人,可愿替我收着?”
  从温知意的角度看过去,丰神如玉、朗眉星目的少年将军,身着白衣银甲,纵着白马银鞍,俯身带着热诚的笑意把陛下的赏赐递了过来。
  饶是温知意,也不能免俗的,为这般皮相有了一瞬间的失神。
  她伸手接过那只精巧的黄金摆件,那一刻依稀听到了有女孩子尖叫的声音。
  大楚民风较为开放,几年前也发生过马球场上得胜之人将陛下的赏赐赠给心仪女子之事,当时陛下非但不怪,还笑着看热闹,因此,几年下来,便也成了个风气。陛下甚至还十分贴心的,特意让人将赏赐的物件铸成小巧的、适合送给女孩子的模样。
  收到礼物的女子,常常会被周围人羡慕不已。
  此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穆云起身上,他的队友也正试图将手里的金摆件送给一位女孩,但那女孩子的目光胶着在穆云起二人身上。
  队友只能无奈地感叹穆将军那张脸实在太抢风头。
  这一场结束,下一场女子马球比赛很快开始。
  参与者里,温知意只认识一个顾姝,便认真地将视线投向她。
  女孩子们在场上的样子十分飒爽,看得温知意心旷神怡。
  对于女子马球,周围的看客们,反应却和刚刚男子马球不同。
  有人觉得女孩子打马球英姿飒爽,有人却觉得女人这般实在粗鲁。
  两派持不同观点的人很快吵了起来,一开始还自持身份只是温文尔雅地阴阳怪气了几句,吵着吵着,就彻底放开了,吵得面红耳赤。一直吵到了比赛结束。
  温知意除了幼时随父来观过马球比赛,当年马球还没有女子比赛,长大后她便再未来过马球场,万万没想到会有此发展,一时间目瞪口呆。
  在众人争吵声中,温知意悄然出神,思考着武林里有那么多厉害的、神奇的、匪夷所思的武功,连能闭气的龟息功都有,为什么没人发明一种能够闭耳塞听,让人运功时便可以彻底听不见外界声响的功夫?
  耳边的争吵声越响越烈,温知意飘忽的思绪已经想到,要是真有人能创造出这种功夫,她倾家荡产也要学上一学。
  偏偏还有人要拉她评理,大概看她温柔娴静地坐在那里,觉得她必然会支持粗鲁一说。
  “荣华郡主,你说,女子打马球到底是不是很粗鲁?”
  “是啊郡主,女子,就应当如您这般端庄娴静才是。”
  温知意茫然地和问话的人对视,若是温首辅听到有人用“端庄娴静”这个词来形容自己的长女,怕是当场就能笑晕过去。
  另一侧男子看台上的穆云起,凭着出色的内力,也听到了这边的争执。他看着“端庄娴静”的温知意,心知她这其实是在神游,心下有些好笑,思考着有没有什么办法过去拯救她一下。
  问话的人对上温知意茫然的双眼,沉默片刻,没能等到温知意的回答,为免尴尬自己继续说道:“不信你们看,像穆将军那样的武将,都更喜欢温柔娴雅的女子,和郡主夫妻之间恩爱有加。更别提那些文人书生了,天下哪个男子不爱慕温柔的女子呢?”
  这个揣测就有些离谱了,从穆云起更喜欢薛温酒而不是温知意来看,他显然就不是你说的类型。
  温知意想反驳两句,但这话槽点太多,一时实在不知从哪一点开始反驳起。
  她也实在不好直说,你们眼中端庄娴静的我,其实随时能提刀上马砍人。
  一时间无人再反驳说话之人,她都拿郡主举例子了,一反驳,岂不是要说穆将军和郡主其实没有那么恩爱?大家都不是很想当面得罪温知意,便默默闭嘴。
  “你们看,场上那些女子,有哪个是定下了好亲事的?”那人见无人再反驳,有些得意地继续道,“最出风头的那位顾家小姐,据说之前和南瑞侯府说亲,侯夫人嫌她太粗鲁,不愿意呢。这也不能怪侯夫人,那顾家姑娘,平日里在京里交的朋友不也是一丘之貉,有哪个正经的大家闺秀愿意和这些粗鲁的女孩子来往啊?”
  说到她的朋友,温知意就不能继续沉默了:“这位姑娘,请慎言他人是非。”
  那人怔了怔,向温知意行了行礼,想解释:“郡主,我也是……”
  她正说着,却看到顾姝纵马向这边驶来。
  看到顾姝过来,她也不得不闭嘴。不过虽然不敢当面说那些难听的,但她看着顾姝,心下仍有几分不屑。你看,看台上,就算刚刚还嚷嚷着女子打马球很是飒爽的那群人也没有主动去招呼顾姝啊。
  她正想着,就见她心目中“端庄娴静”的荣华郡主,起身给了“大家闺秀都不愿来往”的顾姝一个拥抱:“打得很好。”
  有温知意这一带头,刚刚和那人吵架的女孩子们笑了,纷纷起身恭喜:“顾姑娘刚刚打得很棒!”
  一时间,顾姝被众星捧月般围了起来。刚刚还在高谈阔论的人脸色青一片白一片。
  顾姝怔了怔,有些生涩地道谢。
  她手里拿着一只黄金小马,刚刚她这一队也得胜了,得到了陛下的赏赐。
  “送你了,”顾姝把那只小马递给温知意,“刚刚穆将军也送了你一个,正好,一对儿。”
  另一侧,男子看台上的穆云起,看着这边事情发展,额头青筋一跳。
  谁跟你正好一对儿?一只才是特殊的啊。
  难得幼稚的穆将军,抱着臂生起了闷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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