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3 章

  “你可以在我面前哭, ”温知意看着刚刚经历过断骨的穆云起,“我不会嘲笑你的。”
  穆云起脸色苍白, 冷汗已经透过他的衣衫, 染湿了被褥,显见是疼痛已极。
  但他一声未发,刚刚亲自为他断骨的周太医, 都对他的忍耐力啧啧称奇。
  周太医行医多年, 但身为御医,治疗的对象大都是皇亲贵胄, 金枝玉叶, 还有京里官宦人家的少爷小姐们。
  比起穆云起这样的坚强, 手上破了一个小口子都要喊疼的人, 对他而言才更为常见。
  像穆云起这样能忍痛的, 确实是他生平仅见。
  周太医一向只醉心医术, 不怎么关心边关形势,但此时看穆云起的模样,也忍不住心下感叹, 怪不得眼前的人年纪轻轻便能成为一城主将, 单这忍痛的功夫便已非常人所能及。
  听到温知意的话, 穆云起仍然保持着刚刚的姿势, 一动不动, 直到周太医告退后, 他才开口:“我从小就被教导, 不要在任何人面前落泪,那是懦夫才会有的表现。”
  “相信我,穆将军, 没有人会把你和懦夫这个词联系到一起, ”温知意看到他的指甲用力掐在掌心,再用力下去怕是要流血,便握住他的手,“痛的话可以抓我的手。”
  穆云起反握住她的手,却不舍得用力,只是虚虚握着。
  “很痛。”半晌,他才开口。
  承认很痛,对穆云起来说已经算是很不容易的一件事。
  他在这方面坚持地近乎固执,不想把伤痛暴露给任何人看。
  在这种事上,温知意和他简直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她会在有人问她疼不疼的时候,特别坦然地告诉对方“我疼得快哭出来了”。
  但不知为什么,她却能理解他的固执。
  也心疼他的固执。
  温知意的姿势让她的袖口被卷了上去,穆云起敏锐地注意到了她小臂上一道似乎刚刚愈合不久的伤疤:“受伤了?”
  “是啊,”温知意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的小臂,“北融七皇子亲自留下的疤。”
  “等我好起来,”穆云起承诺,“我必还他一道伤口。”
  他正承受着断骨之痛,却还要在意她身上一道已经愈合的伤。
  温知意没有说自己其实已经还了他一刀,只是笑道:“那我就等着你为我报仇了。”
  穆云起抚摸上那道伤疤,迟疑道:“有些话我本想等彻底好起来再告诉你,但我现在有些等不及了。”
  “什么话?”
  “我只是想问,我们以后能不能像真正的夫妻那样相处?”穆云起说这句话时,眼神里带着几分期待。
  “什么?”
  “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穆云起的语气里带着笃定。
  “你看出来了?”温知意语气里却没什么羞涩,只是带着点笑意问道。
  “嗯。”穆云起点头。
  温知意的双眼危险地眯了起来:“你看出来了,之前还劝我改嫁?还要给我和离书?”
  穆云起立刻警觉起来,飞快解释:“那段时间我一直沉溺在痛苦中,没能察觉你的心意。我总觉得我最好、最风光的时候你都没爱上我,又怎么会在我腿伤的时候,爱上一个废人呢?所以我才想让你离开。但是这两个月你一直在栎城,我不断回想起我们相处的时光,才……从你为我流的那滴眼泪开始,我就该注意到的,对不起。”
  “好吧,”温知意挑眉,“勉强算你这个解释过关了。”
  “所以,我刚刚的提议……”
  “你是说像真正的夫妻那样相处?”温知意思考了一下,“好啊,可以试试,反正我们都见过对方最糟糕的一面,还见过彼此的阴暗面。原则上来说,无论如何相处,都不会破坏我们在彼此心里的形象了,也不会让我们的关系变得更坏了。”
  “话是这样没错,但你什么时候见过我的阴暗面?”穆云起好奇。
  “当初一同驻守栎城的时候,”温知意提醒他,“有一年冬天,我们抓了北融几千个战俘。当时你在众人面前下令给他们一口饭吃,等北融来赎人。”
  “这是正规流程。”
  “是啊,但私下里,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你对我说,你知道这批北融战俘也是为国效力,甚至有可能是身不由己,但你只想就地砍了他们,而不是有吃有喝地供着这些人等着北融来赎。”
  “……想不到你还记得。”
  “当然记得,”温知意笑了笑,“那是一向光风霁月的穆将军,第一次表现出阴暗面。在此之前,我甚至一度以为你根本没有这一面。”
  “每个人都有阴暗面,”穆云起道,“你知道为什么我之前犹豫着没有在和离书上印下指印吗?”
  “穆将军,请谨慎选择你的言辞。”
  “……好,”穆云起苦笑,“那时候我觉得我整个人都废了,我只能带给你痛苦,而没法让你快乐……”
  “我喜欢你,又不是因为你能让我快乐,”温知意反驳道,“天下能让我快乐的人那么多,我总不见得要见一个爱一个。”
  “但你总归不会是因为我带给你痛苦,才喜欢我。”
  “你这是什么歪理?”
  “我之前就是这么想的,我认为放你离开才是对你而言最好的选择,但我终究有私心,我舍不得……所以你看,我也有自私的一面。”
  温知意神色奇异:“你的道德感之高,令我敬佩。你知道这个选择,对我们普通人而言意味着什么吗?”
  “意味着什么?”
  “就是一个再寻常再普通不过的念头,有些人很可能连放对方离开这种想法都不会有。”
  穆云起笑了笑:“所以,我腿受了伤,又看不到治愈的希望那段时间,你在想什么,在心疼我?”
  温知意摇摇头:“我只是在想,好在穆将军至少还有一张俊朗的脸,为了这张脸,留下来也值了。”
  穆云起失笑:“你可不是看脸的人。”
  “谁说我不是?你看三皇子长得那么潦草,所以我才拒绝嫁给他啊。”
  穆云起被她逗笑了,半晌才记起自己真正想说的话:“你知道像真正的夫妻一样相处,意味着我们要做什么吗?”
  温知意挑眉,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是想说圆房?”
  “……”
  温知意看着他的表情笑出声:“你以为我是什么天真无邪不知世事的少女吗?连这个都不知道?”
  “没有,”穆云起捂脸,“我只是以为提起这个,你多多少少会有些羞涩的。”
  温知意观察他的脸色:“我觉得现在是你比较羞涩。”
  穆云起不想理她,温知意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好好休息吧穆将军,我得回栎城了。”
  “这么快?”穆云起握了握她的手,“为了我两地折腾,真是辛苦你了。”
  “所以你快点好起来,来栎城帮我啊,”温知意对他眨眨眼,“希望下次见到你时,你的腿已经恢复了。”
  “希望如此。”
  “那就到时再见了,”温知意走到门口,又回头对他一笑,“我的……夫君。”
  这一句“夫君”,把穆云起撩得心痒。让他刚刚分别,就忍不住开始期待下次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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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闻了穆云起在治腿伤的消息,穆离再次来到将军府探望他。
  “真的有希望彻底恢复?”听了他的描述,穆离问道。
  穆云起看得出对方在为自己高兴,如实答道:“不一定,御医说有六成希望。”
  他给穆离斟了杯茶:“你和夫人的事,如何了?”
  穆离当然知道他问的是什么:“穆大人果然没再劝我,但我发现他在对芙蓉施压,希望她深明大义,主动自贬为妾。”
  他说深明大义这个词的时候,语气里透出些讽刺。
  同时穆云起也注意到,他回穆家几个月了,却仍以“穆大人”来称呼穆扬,而非“伯父”这个更为亲近的称呼。
  “你打算如何应对?”
  “我已经对穆大人明说了,我不会放弃芙蓉,如果他继续这般行事,我宁愿离开穆家。”
  穆离显然已经把穆云起这位兄弟,当成了能够信任的人,在他面前并未隐瞒这些。
  “你能这样坚持,很好。”
  “我当然要坚持,”穆离道,“芙蓉才是那个在我寒微之时,唯一给过我爱意的人。我为什么要放弃她,去和那些冲着穆家身份而来的人联姻?”
  “伯父怎么说?”
  “他说我想法幼稚……”穆离叹了口气,“我问他,如果我没有成为探花郎,没有回到穆家,那些人会多看我一眼吗?”
  “他如何回答?”
  “他反问我,这有什么关系?你已经成了探花郎,也已经回了穆家,何必做这些无意义的假设?”
  穆云起摇摇头:“果然是伯父的风格。”
  “我说,他们不会多看我一眼,如果我没有考取探花,连伯父你都不会多看我一眼,”穆离道,“你会任由我在那个小镇上自生自灭,甚至不会想起还有我这个人的存在。”
  “他想必不怎么高兴。”
  “是很生气,”穆离耸耸肩,“他说我比起你来差远了。”
  穆云起苦笑:“也许他只是觉得我更好掌控。”
  “如果你的腿好起来,你还会回穆家吗?”穆离问。
  “我从未脱离穆家。”
  “你知道我问的是什么。”穆离却没有被他的答案糊弄过去。
  “穆家如有需要我的地方,我仍然会竭尽所能,”穆云起正色道,“但回答你刚刚的问题,不会。我很高兴穆家能被交托到你的手里。”
  穆离看着他,意识到,这个被穆家其他子弟争着抢着想要的未来家主之位,对于眼前的人来说,是一个负担。
  其他人把家主之位看成荣誉,想借此得到更高的地位;而穆云起把它看成是责任,穆家把他养大,他就全力回报穆家。
  直到穆家主动放弃他,直到有能让他放心的人来接手这个位子。
  穆云起是一个非常清醒的人。
  想到此,穆离觉得自己没必要再多说什么,他转而问起温知意:“郡主不在府里?”
  “她不在京城。”
  “唔……”穆离显然想起了京里的流言。
  “是假的,”穆云起看他神色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她不会改嫁,更不会改嫁给三皇子。”
  “我知道是假的,我见过你们两个人相处的样子,我很清楚相爱的人对视时是什么模样。”
  穆云起怔了怔,这才知道并未正式挑明关系的两人,相处时的样子,看在其他人眼里,已然是带着爱意的。
  爱,并不一定是要宣之于口才是爱。在他们平日的相处中,在那些默契的眼神里,在无声的陪伴中,在那些相视一笑里,就已经有了未被他察觉,却又足够浓厚的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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