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犹豫

  故事一开始,从安王说起。
  安王在王府赋诗一首: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
  也不知怎么着就流传出去了。
  这首诗在民间广为流传,引起了背井离乡的百姓们极大的赞同,诸多议论纷纷,感同身受。杨家一向仗势欺人,搜刮百姓,恨他们家的人多如牛毛。
  安王一见舆论来了,立刻在早朝上讲“国家将兴,必有祯祥;国家将亡,必有妖孽。”剑指杨贵妃等一系祸国殃民,杨坤廷凭借裙带关系担任将军镇守一方,却并无能力才造成了今日之惨剧。
  朝廷的规矩,官员可以推荐人入朝,一旦那人犯了罪责,推荐的官员也要受到连罪。
  推荐杨坤廷入朝为官的,是已经死去的杨国恕。
  是以,吏部尚书孙大人提议扒了杨国忠的坟,碎了他的墓碑,以儆效尤。并且还当堂上奏:“杨国忠媚事左右,迎合上意,以固其宠;杜绝言路,掩蔽聪明,以成其奸;妒贤疾能,排抑胜己,以保其位;屡起大狱,诛逐贵臣,以张其势。自皇子以下,畏之侧足。凡在相位十九年,养成天下之乱,当扒坟毁墓,以儆效尤。”
  已经死去多时的杨国忠:“……”死了都要被不孝子孙牵连。
  陛下犹豫了,没说准也没说不准,只说此事延后再议。
  这是头一次,陛下没有全然维护杨贵妃。
  据说,身在后宫的杨贵妃听说有人要扒自个父亲的坟,情绪激动,直接昏了过去。不管是真昏假昏,都让人情绪激昂,心潮澎湃。
  虢夫人听说这件事情更加坐不住,直奔皇宫,路上的时候碰见了金阳公主马车挡了她的路,挥动金鞭与公主争道,致使公主惊下马来,宝钗堕地,碎片四分五裂,金阳公主因此摔成了重伤。
  皇帝并未因此而惩治虢国夫人,只是着重的安抚了一番金阳公主,赐下很多的补品以及绸缎金玉钗。
  于是一首诗便流传开来,佳人自鞚玉花骢,翩如惊燕蹋飞龙。
  金鞭争道宝钗落,何人先入明光宫。
  宫中明鼓催花柳,玉奴弦索花奴手。
  坐中八姨真贵人,走马来看不动尘。
  明眸皓齿谁复见,只有丹青余泪痕。
  人间俯仰成今古,吴公台下雷塘路。
  当时亦笑张丽华,不知门外韩擒虎。
  这首诗的后两句才是重点,人在世上,繁花如梦,俯仰之间,重滔覆辙者比比皆是。隋炀帝当年曾嘲笑过陈叔宝、张丽华一味享乐,不恤国事,不知道韩擒虎已经带领隋兵迫近宫门。可他后来与陈叔宝一样国破家亡,身死人手,埋葬于吴公台下、雷塘路边。
  俯仰之间,身死人手,国破家亡,繁华成为尘土。荒淫享乐者的下场,千古以来,如出一辙。当陛下又是否会步前人后尘呢?
  堪称是讽刺无比。
  肖张私底下和白雪说:“这是我写的,怎么样?”
  白雪点评:“不错,佳人驾驭玉花骢马,淡妆多态,骑在骏马上,身段轻盈,恍如惊飞的春燕,这说的应该是秦国夫人,美人名马,相互辉映;神采飞动,容光艳丽。后面争路致使金阳落马的骄纵感一听就是虢国夫人,我听了好些讥讽他们杨家人的诗句,顶数你这首写的最好。”
  杨家仗势欺人,大家都续满了怨气,因为陛下一味的偏向袒护,所以才隐忍不发。现在出了差点国破家亡的事,陛下再不如从前那般袒护有力,因此一个个就都冒出头来,畅所欲言,甚至还有人坐是讥讽贵妃是妓女出身一事,民间都开始流传起了上不得台面的花本子,把二皇子莫殷其说做是非皇室子嗣。
  民间闹得这么凶,除了有人推波助澜,也真的是积压了太久,一次性反扑,反扑的有理有据,站在道德的制高点,谁都没办法斥责。
  杨贵妃已经很多年没有受过这种气,她先是气晕,紧接着和陛下哭诉,“战争本就有损伤,妾内弟因公殉命,何以受人百般嘲笑?何以要被问罪?何以妾身要被牵连?何以二皇子要受人侮辱?”
  皇帝惆怅道:“皆是朕的过错。”
  杨贵妃趴进陛下的怀里:“陛下有何过错?是那西夏人突然撕毁盟约,发动战争,屠杀我国百姓臣子,陛下猝不及防,叫那小人暂时得志而已。后来长安也没破,正是因为天命不眷顾西夏,陛下才是真龙天子,自有上天护佑。”
  皇帝沉默不语,杨贵妃心里一凉。
  对于杨贵妃而言,民间的舆论就没有向着她的时候,大臣们都是墙头草,风往哪吹,人早点倒,两者皆不重要,唯一重要的就是陛下的心意。
  这一次莫云渊在危险之际请战,获得了一众好评,连陛下都有点偏向于他。他是嫡长子,膝下有子嗣,残疾都好像不是个毛病了。
  杨贵妃害怕陛下心意偏向于他,册立他为太子。
  “陛下是一国之主,战争是肖邦平定的,如今大家倒是都把功劳记在了大皇子的身上,他们如此急不可耐的吹捧大皇子,究竟是为什么呀?”
  杨贵妃最会揣摩陛下心里,知道一个中老年男人最大的心病,那就是恐惧被人取而代之。
  她往日揣摩陛下心思一向无往不利,甚至爬到了宠妃的位置,但这一次注定要失望了。
  莫云渊的腿有残疾,天生就弱人一等,甚少有人会将他当做敌人。陛下只恨他不强盛,如何会忌惮他年轻。他的劣势倒成了一种优势。
  况且这一次仓皇出逃,皇帝的鬓发都白了,再不想经历第二次。
  陛下同她掏起了心窝子,字字动情,“朕头一回见你的时候,曾有佳作与你,你看看罢便说,‘《鹡鸰颂》起笔与收笔少藏锋,挺拔别致。书风雄秀,结体丰丽,用笔遒厚。从整幅观之,书法遒紧健劲,丰润浑茂,具有唐典型风格,书出二王之间,而渐趋肥腴。’还随手仿着朕的字,简直一模一样。朕当时便引以为知己,事实证明你的确懂朕,如解语花般。朕喜弹琵琶,你善歌善舞,朕在想不出世上有谁人与朕这么般配。”
  杨贵妃得宠多年,凭借的不仅仅是容貌,还有灵魂上与陛下的匹敌,她婉伸郎膝下,何处不可怜:“承蒙陛下不弃,妾身有机会侍奉陛下,妾身并不如陛下说的那般好,自问不是周全之人,难免得罪了许多人,全凭陛下回护才残喘至今日。”
  皇帝轻轻叹息:“朕终究是上了年岁,又大了你那么多年纪,精力不济,不知能护你到何时。”
  “妾身贱命一条,能多陪陛下一日是一日,并无奢求。妾身一直感激陛下,没什么能报答陛下的,惟有为陛下诞下一子,喜不自胜,但有时候又会害怕二郎步了刘如意后尘。”
  如意汉高祖刘邦第三子,因母有宠,汉高祖数欲立为太子,因大臣与吕后反对而作罢。刘邦害怕吕后谋害刘如意,便以周昌为赵国丞相护卫。汉高祖死后,汉惠帝即位,其母吕后专政,派人毒死刘如意。
  皇帝沉默半晌,说:“大郎能在国家危难之际挺身而出,是个有仁有义的孩子,且只有他兄弟二人,应该不会有手足相残的事情发生。”
  杨贵妃一听这话,不由得情急,仰起头来望着陛下。陛下已经由青壮年转为了中老年,他高大笔直的背脊已经变得弯曲,在短短的数月多了好些的白发,看上去十分衰老。
  杨贵妃急切道:“陛下真的要将我母子二人的性命都交到大殿下的手里吗?大殿下早年丧母一直怀疑是我害的,但陛下清楚,皇后娘娘是病逝的;后来大殿下的腿出了毛病,也怀疑是我做的千查万查,对我千防百防。陛下疼爱我母子多年,如今就不疼了吗?”
  皇帝的手细细的抚摸着她娇嫩的肌肤,这个女人即使年近四十,人就有着美丽风韵。他缓缓的说:“朕前半辈子是会做皇帝的,后半辈子不会做了。”
  杨贵妃陡然一惊,寒颤从身上打到身下,连忙跪在了地上,脑袋贴地,青丝顺着肩膀散落了一地,画面十分美观:“妾知错。”
  皇帝感叹:“你又何错之有呢?天下事之最难割爱者,是朕割舍不下。”
  杨贵妃心思胡乱的转着,这一次恐怕真的失去了帝心。
  又或许皇帝最爱的人始终不是杨贵妃,而是他自己。
  他的爱只在富余的时候才会给予谁。
  杨贵妃已经不能再去征求什么,她只能尽量自己显得柔顺一些,以此来博得陛下的怜爱,然后在做谋算。
  很多年以前,她刚刚入宫的时候就注定了只有一条路走到黑。
  陛下把她捧到了烈火上,她只有变成烈火才能活下来。
  只有莫殷其当上了皇帝,她才能松一口气,天下人才能再不指摘她。
  他们两个人一坐着,一跪在地上,一仰头迷茫望天,一个低首在思索着接下来的对策,倒是辜负了民间那么多称赞他们恩爱的诗句全本。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