琵琶
外放不是一件好事。
长安才是政治的中心,长安城的七品官,和外地的七品县令是不一样。一旦官员被外放出去,不知何年何月才会被陛下想起,政治仕途势必会停止不前。
若去的地方是个肥差,气候好,收入好也算美事,但一般而言,这种肥差都会落入有关系门户的人。
被踢出长安的人只会有一种去处,那就是很烂的地方,类似于变相流放。
而且这一次翰林院被弄出去的人还挺多,杨国恕可能是想以此立为证明,杨家还处于地心的位置,没人能够动摇,来了个敲山震虎,杀鸡儆猴。除了孙曰恭以外,翰林苑好些修撰、编修、检讨和庶吉士等等,都因各种缘故被外放。
在这漩涡中心,很多人可能无缘无故被牵,这个时候就体会到大树下好乘凉,肖张日子过得很顺,没人不开眼找他麻烦,只有他找别人麻烦的份。去了大理寺,入手的几个案子都被迅速解决,评价也颇高,就连陛下在早朝上都过问过一句。
肖张能这么安稳的做好本职工作,皆因肖邦的缘故。
而白雪因为肖张的缘故,有不少人请她查一查内宅的事。
好像夫妻两个,夫君会的事情,妻子就一定会。
因为剩下的那些人并不像虢夫人这么难缠,白雪一概拒绝,连宴会都不怎么出现,白雪学的是现代知识,古诗都只是略微知晓,高考后抛的差不多,全都还给了老师。在这种情况下,叫她和那些满长安的闺秀处在一起,她的确是别人口中的文盲。
肖张从不勉强他和那些人相处,一有空闲就带她出去玩,她也由衷的承认,长安真的很漂亮。
拂晓的云与攀在漫天游动,楼台殿阁高高耸立触天空。
接近于傍晚的时候,画舫上面人流攒动。湖面上波光粼粼,画舫上拴着的红灯笼倒映在水面红彤彤犹如彩霞,鱼儿穿梭跳跃,烟水茫茫,百顷风潭,十里荷香。一只只画船尾尾相接,欢声笑语,笙歌弹唱,没有那一天不沸沸扬扬。
“肖兄,这里这里。”魏意扶着栏杆挥着手,风吹动他的发,吹鼓了他的衣袖,衣裳歪歪,看上去颇有几分魏晋的风采。
肖张带着白雪上了画舫,来到了魏意身旁。
三人在房内坐下,魏意身旁有两女子陪着喝酒,故而场面倒也热的。
才一落座,忽听外边一阵琵琶。听那声音,铮铮铿铿,是长安正流行的声韵。
魏意显然对这方面及其懂行,侧耳一听,便夸奖道:“这曲子妙,定然出自一位美人之手,我的耳朵最能分辨美人了。肖兄,我们三个男人只有两个女子不好分,且待我将这琵琶女叫上船。”
肖张断然拒绝:“有两个陪着你就够了,我们两个可不要人陪。”
他说完还看向白雪,白雪正听着琵琶曲,没听出来什么意境,最多俗俗的说上一句好听。
魏意不听他话,笑着摇头,身子探了出去,“这一手琵琶是经过穆、曹两位琵琶大师学艺调教过的吧。”
话音刚落,那边弹琵琶的女子就停下了音,紧接着一艘小船开了过来。
没过一会儿,一个戴着面纱的女子抱着琵琶缓缓的走了上来,进了他们的房间,见屋内众人大大方方的行了礼:“听到有公子提及那两位大师故而上来拜见,妾身已不再年轻,姿容也不比新鲜女子貌美,若是不嫌弃的话,倒是能弹两首琵琶曲。”
她虽然用面纱遮着脸,但从眼角可以看到一些细微,恰如说的那般,年纪在三十以上。
魏意道:“原就是凭曲识人,来坐下喝杯酒暖暖身吧,江上冷。”
琵琶女解开面纱,半老徐娘,风韵犹存。她上前喝了一杯酒,便坐在一旁弹起了琵琶,弹的都是一些轻快的曲子,但她本人脸上却见不到快乐。
白雪悄悄地对肖张说:“我带了钱袋子出来,什么时候给打赏比较合适?”
肖张同她咬耳朵:“魏意自会打赏,不过我看这女子衣着干净崭新,手中的琵琶价格不菲,应该不是缺钱或者妓女,应该是谁家的娘子出来排解寂寞,弹一弹曲子,看看能不能遇到知心人。”
她一怔:“不是说长安民风保守吗?怎么旁人家的女子也?”
肖张笑了起来,正要同她解释,魏意便嚷嚷了起来。
“你们两个在那儿嚼舌根做什么?那亲亲密密的样子,活像是断袖之癖龙阳之好,我可见不得这种场面,可惜了人家的琵琶,你们两个都没专心听。”
“不可惜,曲子是弹给真心人听的。”琵琶女道。
白雪:“听见没?你是她的知心人,我们不是,一腔幽怨也是向你倾诉,反正我是听不懂琵琶里的感情。”
肖张:“我亦不懂。”
魏意直摇头:“我们已经再难成为知己好友,你已经成为了一个俗气的应声虫。年少时的开心不会持续太久,偏偏你还自个放弃了。你说是不是?”
他在问琵琶女,琵琶女点头。
“我年少时,十分快乐,而今漂泊沉沦,形容憔悴。若能回去的话,只盼着年少时的快乐无限延长。”琵琶女说着话,转紧琴轴拨动琴弦试弹了几声,还没弹成曲调却先有了感情。
这一次她没有勉强去弹奏一些欢快的曲子,而是顺着自己的情绪弹奏了一曲略微悲凉的音调。弦弦凄楚悲切声音隐含着沉思,似乎在诉说着她一生的不如意。
这一次白雪看懂了,她低眉随手慢慢地连续弹奏,是在倾诉心底无限的伤心事。
肖张怕她不懂,告诉她,“这女子琵琶功底极强,轻拢慢捻抹复挑,一开始弹奏的是《霓裳》,后《六幺》。”
白雪回了他个抱歉的微笑,也不懂。
只能庆幸这不是音乐课,不用一问一答。
她就算听不懂,只要在那静静的听就可以了,大弦声音沉重抑扬如暴风骤雨,小弦细促轻幽、急切细碎,如人窃窃私语。嘈嘈声切切声互为交错地弹奏,就像大大小小的珍珠一颗颗掉落玉盘。
一会儿像黄鹂在花下啼鸣婉转流利,一会儿又像泉水在冰下流动滞涩不畅。好像水泉冷涩琵琶声开始凝结,凝结而不通畅声音渐渐地中断,像另有一种愁思幽恨暗暗滋生。
一曲终,魏意夸奖不断。
琵琶女沉吟着收起拨片插在琴弦中,整顿衣裳依然显出庄重的颜容,道:“今日难得遇见知音,我这一生弹奏来竖起琵琶,但好像第一次遇见知音。”
魏意遗憾:“我从前怎么没发现过你?”
她幽怨的说:“我都已经这般年岁,郎君年轻时,我便已退隐了。我年轻时,是京城负有盛名的歌女,家住在长安城东南的虾蟆陵。十三岁就已学会弹奏琵琶技艺,名字登记在教坊乐团的第一部里。每曲弹罢都令艺术大师们叹服,每次妆成都被同行歌妓们嫉妒。”
魏意:“那必然是有许多像我这样的男子为你折服,向你倾心。”
琵琶女笑了起来,依稀有年轻时候的风韵:“是了,京城的富贵子弟争着给我赏赐,每当一曲弹罢,不知要给多少彩绸。钿头银篦打节拍常常断裂粉碎,红色罗裙被酒渍染污也不后悔。年复一年都在欢笑打闹中度过,秋去春来美好的时光白白消磨。”
她的神情渐渐哀伤:“暮去朝来我年老色衰,门前车马落落稀稀,我只得嫁给商人为妻。商人只重营利,对离别看得很轻淡,上个月他到浮梁买茶办货去了,留下我在江口孤守空船,月与我作伴,绕舱的水凄寒。我在深夜阑常常梦到少年时作乐狂欢,梦中哭醒涕泪纵横污损了粉颜。然而却再也回不去了。”
魏意听了十分动情:“我能了解你的感受,我被禁足,既没音乐也没歌舞,听不见管弦奏鸣自己仿佛是个聋子。快乐一去不复返,只有无尽的悲凉陪。”
白雪在心中想,你那个叫什么悲凉?你同孙日恭打架,你好好的坐在这听着,他可是直接被发配了出去,在湓江附近,低洼潮湿,据说那地方尽长些黄芦苦竹,尽是杜鹃猿猴那些悲凄的哀鸣。你在这里看着春江花朝秋江月夜这样好光景,倒是开始唏嘘人生,要饮酒做悲了。
白雪作为一个被旧社会锤打的女子,骨子里还是有小人物情结,面对这些纨绔子弟王孙贵族既嫉妒又发酸,只是不似那些孟浪书生会说出来而已。
肖张道:“知己难求当喝上三杯酒,祝彼此往后山高水长,各自保重。”
魏意捏着酒盏道:“既然是知己,为何不能处在一处?你已经沦落成了俗人,已经不是我的知己,我在寻求一位知己如何?”
琵琶女听了有些惊讶,半天才说:“公子这话我没听懂,只是我漂泊半生,再不想做无名无份的人了,依附着商人,纵然他重利轻情,好歹是个庇护所。”
魏意笑:“我既然将你引以为之,喜欢你的琵琶,自然是想要将你留在身边的,我魏府地方大,有房间……”
“魏兄,你从前百般夸赞我的琵琶弹的好,如今嫌我俗,竟是一句都不提。”肖张笑盈盈地打断魏意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