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难&选择&结盟

  第1章两难
  建平三十五年, 二月初五。
  襄州城墙上, 带着初春寒意的风, 吹起了金黄色的旌旗。旌旗正中, 浑厚的“宋”字, 傲然屹立。城内身着甲胄的士兵举起右臂, 齐声大喊:“驱逐独夫民贼, 还我大宋河山!”
  一遍又一遍的激昂呐喊,随着山川河流,一直荡漾到远方。伫立在墙头的赵猛哈哈大笑。襄州有汉水直通长江, 有陆路可威胁三秦与中原。几郡通衢之所,兵家必争之地。拿下了襄州,等于拿下了整个中南腹地, 让他如何不喜?待拿下江城, 他便是名副其实的鄂州王!
  魁梧的赵猛须发花白,在朝廷横征暴敛时, 伙同了几个兄弟, 揭竿而起。因其姓赵, 便冒称了宋皇室后裔, 裹挟了一大批活不下去的农民, 欲建立新的王朝,自家也过一把皇帝老儿的瘾。他比同样野心勃勃的窦向东幸运的多, 唯一的老来子赵俊峰悍勇非常,襄州便是他所破。不过他起家甚晚, 亦无窦家几代经营, 于财力上稍逊一筹。如今北方打的寸寸焦土,缺钱的赵猛并不是很想要,目光自然看向了南方。
  丰饶的长江流域,富庶的洞庭之滨,怎能不令人垂涎三尺?赵猛眼神巡过精神抖擞的士兵,心中生出万般豪情。打天下不过如此,大丈夫当如是耳!
  襄州失守,赵猛称王,朝野哗然!去岁好容易把河东打服,又冒出个鄂州王,圣上在宫中震怒,斥责鄂州郡文武官员尸位素餐、不忠王事。火气还未咽下,又接消息。年前窦向东夺回雁州盐井控制权后,于正月底再夺雁州城。与此同时,河东叛军死灰复燃、姜戎异动,开年以来,噩耗一个接着一个,圣上面上不说,心中越发不安。陈朝近三百年,终于走到末路了么?他会是亡国之君么?恐怖的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圣上惊出了一身冷汗,忙把荒谬的想法压入箱底。安慰自己道:不会,他并非昏庸无能之君,断不会有此下场。翻过一本奏折,入目所见的便是边将邵永元所奏请朝廷下拨春粮的请求。
  圣上颓然的合上奏章,望着墙上挂着的舆图发呆。剿匪要粮,否则将兵立刻就成了匪。可处处战场,又从何处调粮?良久,他终是吩咐太监道:“请太子来。”
  太子协助圣上治理国事已二十载。年长成熟的太子,遇上年老昏聩的皇帝,自来没几个有好下场。太子有时难免愤懑,宗法重嫡长,却成了他的原罪。太子须得稳重、太子不可跳脱,自然不如活泼的晋王讨喜。可太子果真似晋王,圣上又会满意么?建平朝的太子隐隐触及到了历来帝王不愿正视的真相——活的久的皇帝,都是昏君。
  晋王可以任性的与他叫板,二十年太子的他,却真的做不到把天下事视作儿戏。这是他的江山,岂容奸佞横行?整了整思绪,太子毅然的走向圣上的书房,谈论起了他最不愿碰触的武将粮草安排之事。
  只可惜以上皆是皇家人的自我美化,看在孔彰眼里,全是人渣。他又被圈在了公主府,比以往更严苛的是再难出城。迦南之父伊德尔以雷霆之势荡平姜戎诸部,从西姜单于,成为了姜戎的大单于。便是再不通史书的人也该知道,离他们东进的日子不远了。孔彰陷入了十足的尴尬。他是中原人,但他长着异族的脸。他被切断了与李恩会的联系,软禁在富丽堂皇的公主府中。
  向陆氏的请教并无结果。陆氏爱书,可文人书写的历史,怎可能有武将掌兵的细节?甚至岳飞控制五郡钱粮,都鲜少有提及。去查,自然是有的,却是太难为一个内宅妇人。何况公主府藏书不丰,孔家外书房又不是谁都可入,她一个武将之母去查这个,定引人忌惮。与孔彰想的一样,陆氏也深深觉得书到用时方恨少,她们母子的困局,到底该如何化解?
  天下烽烟四起,朝廷派系林立。混进了公主府帮佣的杨来来,借着每月放假的机会,把消息一股脑的倒给了上门卖丝线的货郎。又经由货郎传到了个不起眼的绸缎铺,再顺着南来北往的商船,抵达巴州。
  窦向东快速的扫过信件。因他的人主要埋伏在端悫公主府,消息自然以公主府为主。看完不知经过多少道谣传的太子与晋王之争,窦向东不由苦笑。肖金桃是个典型的巴州堂客,泼辣、利索、能干。多年来他只把握个大方向,不曾细管过内宅。如今想在内宅的一亩三分地上制住肖金桃,谈何容易?张明蕙素质不算差了,勉力接手,却是屡遭掣肘。
  窦元福几次试图与窦宏朗修复关系,却是难如登天。窦宏朗是懒到死,而不是蠢到死。在生命不受威胁时,他能找出无数理由混吃等死。可蝼蚁尚且贪生,何况富贵丛中的窦宏朗。肖金桃被步步紧逼,窦元福的一切示好,被视作非奸即盗,更引人怀疑。管平波的暗信犹如及时雨,瞬间把窦宏朗眼前的迷雾燃成灰烬!石竹固然偏远,固然贫穷,但远离窦家势力。窦向东想插手,也只能艰难的通过细作暗自动作,而不能左右石竹大局。此时此刻,窦宏朗终于明白,退让没有生机,让人忌惮才是!管平波嚣张的让每个窦家人都想掐死她,但她在君山时,谁又敢慢待她一星半点?时势比人强,连他自己不也讨好了么?
  肖金桃是他生母,多年来为窦家鞠躬尽瘁,落得大权旁落的下场,窦宏朗岂能甘心?继母亦是母,窦元福幼年丧母,肖金桃便不是她亲娘,也把他照看到这么大,替他精挑细选的讨了老婆。他们母子未曾想过取而代之,窦元福却忘恩负义。泥人也有三分土性子,一贯懒散的窦宏朗,硬生生的被父亲与兄长逼到了绝路,逼出了反抗的心肠。
  越是暗潮涌动,表面就越风平浪静。张明蕙渐渐接过家中大权,操持着三月里窦向东的寿辰。窦向东今年五十八,不是整生日。为着家中两个儿子的争执,他没心情大办。但窦家族人众多,少不得摆几日酒席。
  三月初九的正日子上,众人面上一团和气,欢欢喜喜的吃着丰厚的菜肴。五十八,在古时算有岁数了。一群群的子侄排着队给族长窦向东磕头贺寿。窦向东摸着胡子,笑的分外慈祥。
  热热闹闹的拜寿吃酒毕,天色尚早,仆妇们收拾杯碟,窦向东携妻妾儿女坐于威风堂闲话。肖金桃忽然落下泪来。窦元福心里咯噔一下,就听肖金桃道:“要是甘临在家,此刻只怕能给祖父磕头了呢!”
  窦向东笑道:“这有何难?待明岁我办宴,叫平波带她回来便是。现年岁太小,路上太不方便了。”
  肖金桃抹了抹眼睛道:“我素来最喜女孩儿,偏没见过她,不知长成什么模样了。上回她妈妈带过去的藕粉,也不知吃着顺口不顺口。”
  此话倒是不假,众多孙辈中,肖金桃最宠窦则雅,亲孙子怀望还靠后些。张明蕙忙凑趣道:“秋容五月里就生了,没准给妈妈生个重孙女呢。”
  窦正豪之妻沈秋荣心下不悦,谁不想头胎生个儿子啊!肖金桃都是秋后的蚂蚱,她喜欢有甚用?
  窦向东拍拍老妻的手,温言道:“观颐亦在石竹,我现就写信,叫她画张甘临的小相送回来,如何?”窦向东心里明白,操劳一辈子的人,猛的让人放下权柄,自是难以适应。肖金桃把心思转到儿孙身上可谓皆大欢喜,他该想法子满足才是。再则肖金桃最初不过是要钱,窦家如今最不差的就是钱了。窦宏朗是个不省事的,不若捡出两块好地,给怀望与甘临。正好交由肖金桃经营,岂不是两全其美?
  肖金桃不高兴的道:“相又不会说话。”
  窦向东哭笑不得:“她那么小,本也不会说话啊。”
  练竹忙笑道:“我才要告诉妈妈,还没告诉。昨天下半晌外头收到管妹妹送过来的寿礼,里头夹着信。哪知外头忙乱,今早才送到我手中。”
  话音未落,张明蕙已是撇嘴。这是明着抱怨她不会理事。二房自家几个妾都管不好,有脸提?
  练竹却是捂嘴笑道:“甘临学说话了,偏生叫不出姑娘,对着观颐直叫娘。不知什么时候才扭的过来哩!”
  肖金桃听到这话,立刻笑了,忙问:“还有没有说旁的?”
  练竹道:“无非是写甘临的琐事,回头我拿信给妈妈读一回。”又笑道,“不知妈妈高兴了,要赏她些什么?”
  肖金桃就开始盘算,与练竹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着小女孩儿能动用的东西。贺兰槐养过女儿,比她们二人更熟悉些,三个女人叽叽呱呱说个不停。张明蕙欲说话,被窦元福瞪了回去。窦向东时不时说上几句诸如“和田籽玉好,小孩儿带着不冰。”“去岁铺子里有几匹好料子,拿出来给孩子们裁衣裳”之类的闲话。正说的热闹,窦宏朗插嘴道:“她会喊人了?那不是也能喊爹了?”
  练竹奇道:“你不是看了信么?怎么这会子才想起这个?”
  窦宏朗道:“你们说给她打手镯,我就想起来。她叫观颐养的白白胖胖的,两只小手十个肉窝窝,你们别打小了,叫那胖丫头戴不上。”
  肖金桃白了儿子一眼道:“明知我见不着,偏招我!”
  窦宏朗笑了笑:“怪想她的。”
  窦向东笑骂一句:“你妈妈才收了泪,你裹乱呢!”
  哪知窦宏朗忽然起身,对窦向东行了个礼道:“阿爷,儿子膝下荒凉,至今只有一子一女。不提也就罢了,提起来便坐立不安。横竖儿子素来不理庶务,在家中也是闲着。恳请阿爷许儿子去石竹瞧瞧女儿。三个月内必定回来,再在阿爷跟前尽孝。”
  窦向东笑眯眯的表情一僵,霎时陷入了两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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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章选择
  窦向东着实被窦宏朗的神来之笔哽了一下。不论是窦宏朗想去看女儿,还是想去看管平波,他都只能听之任之。不然他有什么借口阻止?是不许人家夫妻团聚,还是不许人家父女天伦?作为父亲,他可以不讲道理,但不能太匪夷所思。可他此刻放窦宏朗去了石竹,不管他是不是能哄回管平波,优势也会回到他身上。从头到尾,关键的是兄弟两个能力的博弈,而不是管平波的去留。
  且从管平波的角度上来看,窦向东能给的,远远不如窦宏朗的天然身份给的多。当日管平波想效仿平阳公主,那是窦宏朗扔她铺盖,做出誓与之决裂的态度下的应对。那夜的承诺,亦是两个势力首领对等的谈判。既是两股势力,便无主从之分。管平波在巴州的地界上难免示弱,待她回了石竹,谁都知道,窦家再奈何不得她。因此要收买,必须有利益。窦向东能给的,无非是权力与金钱。
  可是,公主与皇后能比么?不从实权,便只从礼仪讲。公主是臣,皇后是君。管平波得脑子进了几缸水,才会放着皇后不要,去当个破公主,还不是姓窦的。便是果真册封,只怕不如个郡主县主值钱。而她只要坚定的站在窦宏朗身边,就可名正言顺的正位中宫,脸上明晃晃的写着野心二字的管平波会不干?至于她只是个妾的事,根本不值一提。无能无子的练竹,不过暂时呆在那里。果真到了那一步,她只有两条路可以走,要么自请下堂,要么去死。权力的斗争从来是血腥的,练竹没蠢到家的话,知道该怎么选。
  窦向东是个十分谨慎的人,他不似赵猛一般早早称王。因为一旦称王,就是摆明车马造反,朝廷不足为惧,可各路豪杰少不得上门较量。他低调的做着生意,积累着钱财与军需。虽然不称王,少不得受些委屈。譬如去岁就夺回了盐井,却是今春才谋取雁州。但他不着急,笑到最后的才是赢家,枪打出头鸟,他等得起。正欲借着水路,慢慢的瞅准机会拿下苍梧郡的首府潭州,窦家就面临了四分五裂的状态,如何能不让他头痛?
  攘外必先安内这句话,窦向东没听过,却也知道内忧不止,外患无穷。窦向东一时没有说话,屋内静的落针可闻。
  窦元福期盼的望着父亲,此时此刻,他最后悔的事就是无故招惹管平波。窦宏朗看似寻常的请求,包含的是窦向东的全部倾向。窦向东若想护着他,便绝不会同意窦宏朗去石竹。反之,一旦窦向东同意,窦宏朗的天平上立刻加上了名为管平波的砝码。如果,管平波按照原计划拿下飞水……窦元福不由打了个寒颤。
  不独儿子们在看窦向东的态度。随侍在窦向东身旁的张和泰亦思考着他的将来。八大金刚是下人们胡乱起的外号,实际上他们八人的差事并不一致。他们的确常常在窦向东身边担任保镖,但是更重要的是于窦家各处办事。窦向东一批一批的培养着心腹,他身边有了更加年轻的护卫,老一批的则分散在了各处,成了大大小小的管事。就如张和泰之弟张和顺,如今便在洞庭水路上管着一个小小的补给岛屿。而张和泰自己,则相当于陆观颐之于管平波,作为窦向东的机要随从存在。
  按道理来说,张和泰这等绝对心腹,不该摇摆。奈何他是窦家管事中,最为了解管平波之人。老虎营战兵给人的震撼,言语说不分明。与谭元洲一样,数年来水路厮杀,他有着超乎常人的敏锐与直觉。因此,他的犹豫,不在窦元福与窦宏朗之间,而在窦向东与管平波之间。
  除却张和泰,窦家大大小小的管事也在观望。窦宏朗吃亏就吃在没有自己的班底,他的长随就当真只是奴才。原先窦宏朗管的不过是家中不要紧的铺子,本就是窦向东给的零花。不似窦元福身边有诸如岳大文之类可独当一面的人才。但窦宏朗没本事,他老婆有啊!窦宏朗没班底,他老婆有啊!巴州人原就有娶悍妇掌家的传统,管平波年前的一顿鞭子,几乎把窦元福的威望摧毁殆尽,同时也让所有人认识到,窦宏朗到底有多么逆天的八字。人家就能躺在老婆肚皮上混吃等死,你不服憋着!
  正是因为如此,窦向东才会纠结。只不过与巴望着明确站队的管事们不同,他看的更长远,对管平波防备更深,才没有急急表态。
  肖金桃悠闲的拔下一根簪子拿在手中把玩。她的心腹被窦向东调的七零八落,连带服侍多年的宝珠瑞珠都被窦向东寻了年纪大的借口,一笔嫁妆打发出门。可她会认命么?呵呵。她当日就不该心软,留下窦元福的狗命,还愚蠢的把人好生养大。那时窦向东再是防她,总是有下手机会的。何况她养了窦宏朗,只消别做的太明显,窦向东还能杀了她不成?错就错在当时年轻,想的不够长远,才落到今日的地步。所以她最恨窦宏朗得过且过,好在窦宏朗自己想清楚了,窦向东圈死她又如何?
  窦家终究是男人的战场,窦宏朗别出昏招,优势就比窦元福大的多。窦宏朗可没有过坑害兄弟的狠心。有窦元福坑害窦宏朗在前,窦崇成便天然站在了窦宏朗这一边,也只能站在这一边。统共三个儿子,两个打一个,能没有胜算么?再说窦向东能调开她的心腹,还能不让儿媳尽孝不成?张明蕙管家忙碌,她寻了老二老三媳妇日日说话打牌不行么?打牌打的晚了,留下吃个饭,兄弟两个各自来接老婆,陪着老娘说两句闲话彩衣娱亲,更是理所当然。便是窦崇成不想掺和兄长之争,他跑的掉么?把庶子绑上战车之事,肖金桃可是认认真真的干了十来年。就似她当日评价管平波一样,有没有真心不重要,外人看着有没有心才是重要的。任何人做任何事,都必须师出有名。肖金桃勾起嘴角,则雅在家中横行霸道、同辈中无人敢惹,便够了。
  良久,窦向东轻不可闻的叹了口气,道:“你要去便去吧,旁的我不多说,不给我带个孙子回来,我是不依的。”
  窦元福登时脸色煞白。张明蕙担忧的看着丈夫,窦正豪兄弟更是心如擂鼓。可窦向东发了话,再不能驳。窦向东只觉身心俱疲,他又不似当今圣上一般抬着小儿子打擂台,窦家怎么就到了今天的地步!如今苍梧郡还不曾打下,就已不能齐心协力,窦家还有将来么?漫说将来,便是眼下的富贵,又能守住么?
  窦宏朗的目的达到,立刻收声,不再刺激老父。肖金桃满意的点头,没有绝对优势前,最好夹着尾巴做人。咬人的狗不叫,要做便做那不动声色、一击毙命的角色。忍字头上一把刀,成大事者,没有一个不善于忍耐。好儿子,你就这么稳稳当当的走,余下的事,我来处理就好了。
  再一次踏上去往石竹的船,张和泰都要仰天长叹了。护送窦宏朗去石竹不算什么,事到如今,谁都知道窦宏朗兄弟你死我活。为防止窦元福狗急跳墙,肖金桃在家一哭二闹三上吊,以沅水上土匪横行为借口,逼着张和泰带人护送窦宏朗入石竹,也是应有之义。说实话,张和泰面上虽为难,心里是愿意的。不为别的,窦向东今年已经五十八了,便是看着康健,谁知道能活几年?一朝天子一朝臣,搁在寻常百姓家也是一样的。父亲留下的人,慢慢没了脸面,是再常见不过的事。张和泰比谭元洲略好些,他是窦家世仆,但爬到今日,亦是艰难。过去苦苦挣扎的岁月,他甚至不愿回忆。
  好容易到了今日的地位,钱财女人不消说,上上下下哪个不高看一眼。然而一旦窦向东不在,窦元福当家,他还能有今日的地位么?昔日对他点头哈腰的岳大文能立刻骑到他头上,形势逆转,溜须拍马的会变成自己。若没有选择也就罢了,形势比人强,至少他有荣华富贵,也算不错了。可眼下就有了选择。窦宏朗的长随只会溜须拍马,问他们哪处有好酒,哪家有美人,三天三夜都说不完;若问他们经济学问,登时就似剪了舌头的鹦鹉,一个字都吐不出来。什么行军打仗,水路规章,还不如窦宏朗本人。张和泰心中的天平,不问可知。只不过样子还是要做上一做的。不情不愿的跟窦向东拜别,然后就接到了令他牙酸的吩咐。
  窦向东道:“看好宏朗,别让他去睡旁的女人。”
  张和泰登时就肝疼了,不住腹诽:你都管不住亲儿子,我能管得住就见鬼了!更让他郁闷的是,路上走了个把月,终于抵达石竹时,站在码头迎接他们的不是别人,恰是把窦家惹出好一阵血雨腥风的竹溪!
  张和泰整个人都不好了!管奶奶!你到底想什么呐!?放我们一条生路好吗!
  这日子没法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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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章结盟
  竹溪远远望见了站在船头的窦宏朗,脸上露出了喜悦的笑。她原是巴州城内包子铺的女儿,日子艰难,她因比别个生的好些,一眼就被人牙子挑中了,卖去了窦家。赶巧去岁窦宏朗要来石竹看管平波,她被窦元福的人哄的两句,就在船上百般勾引窦宏朗。哪知道才到石竹,就落入了管平波手中。令她恐惧的是,除了初见时的那一脚,管平波再没正眼瞧过她一回,仿佛她是个物件般,从石竹带回巴州,把祠堂闹的个天翻地覆,又从巴州带回石竹,扔去了后勤,再懒的多问。几番折腾,要说把她怎么样了也没有,然她是这般经历进来的,老虎营的人哪个看的起她?纵然军营里不许胡乱斗殴,可那些女人牙尖嘴利,暗地里使绊子的手段层出不穷,熬的她好不心焦。
  直到昨日河上来了搜快船,乃窦宏朗打发来报信的,管平波二话不说,把她扔出来接人,并当着人开了口,叫她日后专管伺候窦宏朗。想着再不用同拿起子粗鄙的妇人做一堆,当真是喜笑颜开。
  迎头看见竹溪,窦宏朗却是一愣,随即就想明白了。管平波初嫁的时候,便爱把他往雪雁屋里推,如今只怕是雪雁不得闲,恰好有个竹溪,顺手就送给他了。路上一个月,闲着也是闲着,把那形势与肖金桃的话,反反复复的咀嚼。经历让人成长,休说同来的还有张和泰,他做了什么,必定会一五一十的报与窦向东知道,便只是寻常人情,管平波客气的做了初一,他自然要做十五。因此,下了船的窦宏朗只对竹溪点点头,便径自带着人,往百户所而去。
  竹溪甚是娇小,窦宏朗迈着大步往前走,她得小跑才能跟上。张和泰把一切看在眼里,心道:去岁这般明白,得省多少故事。
  行到百户所门前,卫兵站的笔直,朝窦宏朗行了个军礼,请他们一行人签字画押,方可入内。窦宏朗已来过一回,此次又是来示好,乖乖的按指令行事。张和泰比窦宏朗还了解管平波,不敢在石竹的地界上作妖,亦麻溜的办完手续,才领着随从们入内。
  管平波未曾出来迎接,窦宏朗深吸一口气,问明她在武场内习武,抬脚主动去寻。武场内密布着练习的战兵,窦宏朗却是一眼就看到了与战兵土黄服色截然不同的管平波。她穿着玄色短打,正聚精会神的练习着苗刀。
  苗刀又称长刀,亦称陌刀。总长五尺、刀长三尺八寸、刀柄一尺二寸,兼集中了刀、枪两种兵器的特点,既能当枪使,又能当刀用,既可单手握把,又可双手执柄。因为单、双手交换使用时便于发挥腰背整体力量,且结构优良。临敌运用时,辗转连击、疾速凌历、身摧刀往,刀随人转,势如破竹。1实乃长.枪之外,步兵最强之武器。且苗刀带有弧度,骑兵借着马匹的冲力,迎面挥出,杀伤力极大。
  管平波前世不曾习过刀法,若说近身肉搏,谭元洲新近才打赢的她;若说长刀,她便须得老老实实称谭元洲一声先生。陈朝没有戚继光,管平波只好与军中几个擅长刀法的不断研究。谭元洲师承窦家豢养的打行,张金培等土匪,则是常年的混战积累的经验。世间武术,不管什么流派,到最后都是殊途同归——杀人,是军中习武的唯一目的。为此,擅长短刀刺杀的管平波提供了坚实的理论基础。几方凑做一处,彼此反复整合、改良,至今时,终于形成了老虎营内独特的技法。
  张和泰站在不远处,见管平波右手执刀,左手拖住刀背,侧身放开左边门户,稍停,迅速转身进右步,单手猛的用力,自下斜撩而上!啪的一声,直击稻草人的胸膛。才想喝彩,却见管平波面容整肃,退至方才站立之处,重来。窦宏朗一行人,就这么看着管平波心无旁骛的一遍又一遍的攻击着稻草人。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张和泰分明看到管平波腰背的力量运用越发流畅,从松弛到爆发的一瞬间,木刀似被注入了活力,与管平波的手臂融为一体,一道弧线猛烈的劈出,紧扎的稻草表面登时从中截断,碎屑四射飞溅,凌厉非常!
  管平波收势,闭眼回忆着方才的感觉。睁开眼,再次起势。她的余光瞥见了窦宏朗,但她没兴趣为了不相干的人耽误自己的练习。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泪,是老虎营的一贯方针。她的四肢缚着沉重的沙袋,累的她大汗淋漓,也影响着武场内所有的战兵。老虎营内的训练,没有一个人敢当面说一句辛苦,便是来自管平波风雨无阻的坚持。
  休息的竹哨声响起,亲兵孙继祥忙小跑至跟前,接过管平波的木刀,同时递上擦汗的毛巾。管平波道了声谢,随性的一面用毛巾擦着头发,一面对窦宏朗笑道:“对不住,久等了。”
  窦宏朗直接问:“我住哪?”
  管平波道:“军营不便,我昨日接到信,忙把城内的住宅收拾了出来。如今石竹再无土匪,你住那里是不怕的。有甚需要,打发人来同我说便是。”
  窦宏朗有些不乐,却没表现出来,只淡淡的道:“我不能住在此处么?”
  管平波笑道:“军营里甚时都是吵吵嚷嚷的,没一刻安生。前一阵观颐身上不好,我都是把她挪去城内住所将养的。此其一。其二,老虎营扩充太快,你也见着了,武场内满满都是人,我实腾不出那多空屋子。总不能让你们住通铺。恰好城内住所空着,何必挤在一处?”
  窦宏朗似笑非笑的看着管平波:“我住你屋里不就行了?”
  管平波笑眯眯的道:“我屋里住了观颐、甘临、紫鹃并刘奶妈以及粗使的张嫂陈嫂,倒还空着一张小榻,你不嫌弃的话也使得。”
  管平波摆明了不愿窦家人住进她的地盘,张和泰怕窦宏朗脾气上来,头一日闹僵了,日后不好说话。忙打圆场道:“依我说,暂且安顿,慢慢调整吧。这百户所看着就屋子破败,奶奶也是心疼老爷,老爷万别辜负了奶奶的心。”
  管平波十分随和的笑道:“还是张大哥知道我的心,他就知道给我摆夫主的款。”
  张和泰没来由的打了个寒颤,管老虎,你太假了好吗?
  管平波给足了面子,窦宏朗不好纠缠。他是来谈合作的,不是来砸场子的。点点头道:“客随主便,我现就带人过去。只我有话同你说,你甚时得闲?”
  管平波道:“晚间总得闲的。云寨无事不关城门,你带了厨子吧?我去城中吃晚饭,可好?”
  窦宏朗满意了,笑道:“如何不好?记得带上甘临。”
  管平波道:“好。”
  说话间,有人来寻管平波回事,窦宏朗趁势带着人走了。一行人又挑着行李,从百户所到城内安顿。窦宏朗坐在修缮一新的外书房,莫名生出一股恍如隔世之感。此前从未想过,他会有一日主动来石竹。更没想到,与管平波的再会,会如此的平和。管平波没有傲慢,他亦没有屈辱。他们二人,好似没有过任何恩怨纠葛,就像两家铺子的东家,彼此客客气气的寒暄,以期接下来的日子,一起和气生财。
  掌灯为酉,管平波如期而至。她单手把白胖的甘临放到窦宏朗怀中,笑道:“叫阿爷!”
  窦宏朗上回才匆匆见了甘临一面,此时接过,听着甘临含糊而又清脆的一声阿爷,心都化了。人总是缺什么想什么,有了儿子便盼女儿。何况他三十五的人了,结婚早的人孙子都能满地跑了,他才得两个孩子,如何能不爱?抱着坐到椅子上,笑呵呵的跟甘临玩着抓手指的小游戏。
  一时摆了饭来,刘奶妈上前抱走甘临,闲杂人等有眼色的退下,把一桌美味佳肴与一壶陈年佳酿留与了夫妻二人。窦宏朗坐下,举起酒杯,对管平波拱手:“以往我多有不妥,借此好酒敬你一杯赔罪,还望管老虎高抬贵手,放我一马。”
  管平波噗嗤笑道:“你又打哪看了戏来?学那穷书生不文不白的酸话。”
  窦宏朗但笑不语,仰起脖子,把杯中酒一饮而尽。管平波倒也不排斥喝酒。前世在军中,难得休闲时,战友们拼起酒来,那才叫“将进酒,杯莫停”。到了古代,不幸开启了地狱模式,她便谨慎的多,再不似以往贪杯。只端起酒盅,浅尝辄止。窦宏朗知道管平波素来如此,并不在意,替她挟了一筷子菜道:“东坡肉,你爱吃的。”
  管平波放下酒杯,笑道:“事到如今,我们不必装模作样。我一贯不爱那闺房之事,你休勉强我。我不让你吃亏,把竹溪赔给你,旁的我们与往日一样,你看如何?”
  窦宏朗道:“你不同我行房,子嗣上怎么办呢?”
  管平波笑道:“竹溪再不能生,我可真就要去找个一年一胎的妇人给你生了。”
  窦宏朗笑叹道:“你果真就那般讨厌我?”
  管平波笑举着酒杯道:“你可饶过我吧。权当我是男人投错了胎。明日恰是石竹的四月初八的姑娘节,我们一齐看美人去!”
  窦宏朗听的大笑,玩笑道:“一不做二不休,我们索性结拜做了兄弟吧!”
  管平波听得此话,立刻倒满了酒,豪气干云的道:“好兄弟,干了!”
  窦宏朗拿起杯子跟管平波一碰,二人双双亮了杯底,一齐大笑。
  利益是比夫妻更稳固的联盟,窦宏朗看着灯光下,管平波绯红的脸,心道:只消别与她强做夫妻,倒很好相处。看来,如此这般的“白头偕老”也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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