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朝

  婚后三日女儿归宁。
  巩氏从丑时起就开始翻来覆去, 赵书才被她的动静吵醒, 不耐地嘟囔, “深更半夜的, 怎么就醒了?”
  “你睡吧, 我睡不着, 雉娘从小到大, 都没有离开过妾身。”巩氏说着,有些哽咽。
  赵书才叹口气,坐起来披衣起身, 将火点上,室内亮起来。一转头就见妻子也坐起来,靠在塌上, 泪眼朦胧。
  他是男人, 又不常呆在内宅,和儿女们相处得时间不多, 无法体会当娘的感受。
  “你哭什么?胥家是什么人家, 还能委屈雉娘。再说她还有皇后这个姨母, 没有人敢欺她的, 你就放宽心。早起女儿回来, 看到你无精打彩的样子,眼睛还肿得跟桃子似的, 心里肯定会难过。”
  巩氏听他这么一说,擦干泪水, 重新躺进被子中, 闭眼。
  赵书才又叹一口气,吹灭烛火,哆哆嗦嗦钻回被窝。寒冬腊月,赵家可没有地龙,屋里有碳盆,虽不冻手,却也是十分冷的。
  被妻子一折腾,他反倒是有些睡不着,“雉娘出生时小小的,大夫都说养不活,可见是菩萨保佑,能平安长大嫁人,怪不得老人常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她就是个有福气的。姐妹三人,就数她嫁得最好。”
  巩氏嗯了一声,似乎睡意袭来。
  赵书才见她没有回声,可能是要睡着了,便没有再说话,闭上眼,忆起过去的日子,十分感慨。来京中虽然不到半年,却翻天覆地,恍如隔世。
  他想着想着,重新进入梦乡,黑暗中,侧身而睡的巩氏却睁开眼,然后又闭上。
  辰时,女儿携新姑爷上门,身后跟着满满的三车回门礼。
  巩氏一眼不眨地盯着马车,瞧见气宇轩昂的姑爷先下来,然后扶着女儿,女儿被嫩红的斗篷包着,斗篷镶着白狐毛的边。从狐毛的兜帽中,露出娇嫩的小脸。
  胥姑爷身穿藏青袄袍,外面是同色的大氅。姿态如松,高如云柏,他颀长的身子微向着雉娘那边倾着,隐有保护之态。
  她心中一喜,上前拉着女儿的手,上上下下地细细打量着。两日未见,女儿和以前有些不一样,眉梢间有些春意,水眸多情,隐泛桃色。
  “快快里面请。”巩氏放下心来,又有一丝惆怅,连忙招呼女儿姑爷进门。
  进屋后,赵氏夫妇坐在上座,胥良川和雉娘朝两人行大礼。
  赵书才迭声道好,三个女婿,大女婿是妹妹的继子,平日里见到也会行礼,没有什么好稀罕的。二女婿连赵家门都没进过,更别提行礼唤他岳父,小女婿出身高门,本来他还在心里嘀咕,就怕小女婿端架子。
  没想到小女婿半点都没有端着,恭敬地行礼,口中唤着他为岳父。他满心大喜,端起面前的杯子,一饮而尽。
  见过礼后,翁婿二人留着说话,巩氏和雉娘母女去了她以前的闺房。里面和之前一样,连摆设都没有打动。桌子上纤尘不染,光洁如新。
  “你离家三日,我每日里也没有什么事情,就来这里坐坐。”巩氏说着,坐在桌子边。
  雉娘感动满怀,也坐下来。
  巩氏近看女儿,见眉宇间无一丝愁容,春风拂面,心知在胥家过得不错,放下心来。
  雉娘一出嫁,家中只余守门的老伯和兰婆子两个下人。主子就夫妻俩还有瘫着的老夫人,赵书才要年后才上差,最近倒是天天呆在家中,夫妻俩感情增进不少,宛如亲人。巩氏说话做事也不像从前一般小心翼翼,许是还有皇后娘娘的缘故,底气足了不少。
  上回雉娘出嫁时,曾放下狠话,不让赵燕娘进门。今日雉娘归宁,巩氏没有派人去常远侯府送信,只让人传话给段府的姑姑和凤娘。
  “娘,你无事可以让爹带你出去转转,京中繁华,不比渡古。”
  巩氏笑笑,“娘清静惯了,倒是觉得呆在家中更自在。昨日胡夫人上门,说起方先生和老夫人不出两日就要到京,又问了你大哥婚配与否,还提起蔡家的二小姐。娘寻思着,胡夫人可能是来探话的,那蔡家的二小姐长得不差,瞧着是活泼的性子,你看如何?”
  “蔡家两位小姐,论稳重知礼,当然是大小姐更为合适。据我所知,蔡家的大小姐并未婚配,为何先提二小姐,越过大小姐?”雉娘琢磨,蔡家的算盘打得倒是好,蔡知奕是嫡长女,容貌才情都比蔡知蕊要出色,他们舍不得用蔡知奕和大哥联姻。知道大哥马上要春闱,自家又和常远侯府关系非比寻常,加上娘还是皇后娘娘的嫡妹。她们舍出一个嫡次女嫁给前路未明的大哥,攀上自家这门亲事,再谋划蔡知奕嫁入高门。
  巩氏也轻声附和,“我也纳闷,哪有人家先提次女,不提长女的。我观那蔡家大小姐端庄有礼,进退有度,比二小姐更适合你大哥。但你爹却是喜不自胜,以前在渡古时,蔡知府可是上峰,能和上峰结亲,就算娶个嫡次女他都心满意足。”
  雉娘能理解便宜老爹的想法,毕竟他是从乡间出来的,自己的儿子能娶知府家的女儿,放在从前,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她记想以前和凤娘燕娘一起去临洲做客时,燕娘曾经说过的话。她说蔡知蕊和那柳大家搂搂抱抱,也不知是真是假。如果是真,赵家娶进这么一个媳妇也是糟心。
  大哥对自己不错,以后娶了媳妇进门和娘相处的时间最长,倘若娶个不称心的,娘也跟着受气。
  “娘,此次暂且不议。你和爹多说道说道,那蔡家二小姐和大哥不太合适,再说娘觉得和她的性子合得来吗?儿媳妇进门,和婆婆呆在内院的时间最长,还是娶个合心意的吧。胡夫人再提起,你就说大哥还未下场,不想分心。”
  巩氏细细一思,笑了起来,“还是女儿贴心,万事都想着娘。你说得没错,儿媳妇和婆婆相处最久,还是找个性子温和些的。”
  雉娘见娘明白过来,顺着这个话往下说,“娘,大哥年纪不少,等春闱过后,你确实是要打算起来,遇到合适的多打听打听,若是中意,就给大哥订下来。”
  “娘知事的,倒是还劳得你做女儿的跟着操心。”巩氏温柔地应着,含笑地望着女儿,一只手不自觉地伸出去,摸着女儿的脸颊,“你好好和胥姑爷过日子,对胥老夫人和胥夫人都在孝顺,你过得好,娘就安心。”
  “娘,我会的。”
  娘俩说话的当口,赵氏和凤娘进了赵宅,兰婆子一直在门口候着,打眼瞧着她们的轿子停在外面,急忙将两人请进来,引着她们到雉娘的屋子。
  巩氏听到动静,和雉娘一起相迎。赵氏的脸上抹着厚厚的妆,却难掩一丝憔悴。凤娘倒是和往常一般,温婉知礼,淡紫的斗篷上面用银线绣着腊梅乌枝,头上的首饰虽不如当县主时的那般贵重华美,却也十分的精致。
  凤娘和燕娘的嫁妆被换过,凤娘现在的嫁妆是燕娘的,东西自然是不多的,好在赵氏疼侄女,私下又贴补不少。
  “瞧瞧雉娘,成亲后果然不一样,比以前更加明艳了。”赵氏拉着雉娘,满脸是笑地打量着。
  凤娘和巩氏见礼后,也跟着打趣,“三妹妹越变越美,都让人不敢相认。”
  巩氏请她们入座后,赵氏提起胡夫人,“前些日子见到胡夫人,旁敲侧击地打听守哥儿。我思量着不会是胡夫人是想结亲的意思,她的女儿灵月年纪也大了,是个好姑娘。”
  “小姑子,胡夫人可不是替自己的女儿打听的。”巩氏摇着头,轻声地说着。
  “不是她的女儿?”赵氏略一想,笑起来,“那准是为方家的两个姑娘,方家的大姑娘和二姑娘我们都是见过的,书香世家出来的小姐,礼数才情都无可挑剔。”
  雉娘说话实说,“姑姑,方才娘还问我,蔡家的二小姐怎么样?胡夫人跟娘提过,好像是想做媒,说的是蔡家的二小姐。”
  蔡家的二小姐?
  赵氏皱着眉,似乎有些印象,临洲知府家的嫡次女。按理说,如果赵家还呆在渡古,这门亲事就是好得不能再好。可现在大哥虽然官职不大,可嫂子却是有来头的,再说几个女儿嫁得也都还不错,蔡家的家世尚可,嫡次女有些不太好,若改为嫡长女倒也可以。
  “此事不急,等守哥儿春闱后再说也不迟。”
  巩氏松口气,“我方才也是这般想的。守哥儿马上就要下场,哪能在这时分了心,再说那蔡家二小姐是什么样的品性,还得好好打探。”
  赵凤娘从坐下后就没有再说话,她一直小口地抿着茶水,一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雉娘。今日的雉娘哪里还有在渡古时的怯懦,以前虽然觉得三妹妹貌美,却美得太过无魂,根本就没有现在看到的那般惊心动魄。
  她的视线下移,刚好看到雉娘裙摆下露出的云头绫花鞋,上面缝着一朵盛开的七色芙蓉,中间嵌着一颗石榴红的宝石,和身上的石榴红的交襟百花裙相呼成映。配着绝美的娇艳小脸,还有水濯过般的眸子,美得让人移不开眼。
  三妹妹竟然出落得出此芳华绝代,她暗暗心惊。不期然地想到自己头上的玉石簪子,上面的玉石成色虽然极好,却不是稀世美玉。还是姑姑见嫁妆寒酸,拿出自己的私藏让她撑面子。
  她现在已经不是县主,没有食邑,自成亲后除了来娘家,哪里都不想去。以前的那些东西,都落到燕娘的手上。
  雉娘眼角的余光看到她,用相询的口气问道,“大姐,你觉得蔡家的二小姐怎么样?”
  赵凤娘很快反应过来,缓缓地摇头,对巩氏和赵氏道,“母亲,姑姑,凤娘以为那蔡家的二小姐不是良配。大哥忠厚老实,娶一位知礼贤惠的妻子才能相敬如宾,夫妻和睦。蔡家二小姐的性子太跳脱了些。”
  巩氏心中更加有底,“你都这样说,看来那蔡家二小姐和守哥儿确实不合适,若是胡夫人再问起,我找借口推了便是。”
  赵氏也赞同,“若是换成胡家的小姐倒是不错,等守哥儿春闱过后再好好相看。”
  巩氏称是。
  家中只有兰婆子一个下人,里外都要忙,无法准备回门宴,索性在酒楼里叫了一桌席面,让他们看着时辰送过来。
  好在人不多,本来赵书才还想请翰林院的同僚,可一想自己品阶太低,又还未入职,此时相请有些不妥。
  赵氏和巩氏说起年后赵书才入职一事,巩氏倒是没有什么担心的,虽然老爷还未入职,可也被同院的几位大人相请过,想来看在皇后娘娘的面子上,也没有人会为难老爷。
  再说老爷能调来京中,当初可是走的太子的路子,就冲这一点,也不会有人存心怠慢。
  赵氏看了一眼赵凤娘,似想起什么一般,问巩氏,“以前大哥在渡古当县令时,那手下的师爷听说姓文,是沧北文家的子弟,可有此事?”
  “正是,你大哥曾夸过文师爷有大才,前段时间文师爷也来了京中,为春闱一事。雉娘成亲时,他还派人送了贺礼。”
  雉娘不知有这茬,她成亲时,文师爷还送了贺礼?
  “看来这个文师爷很懂分寸,凤娘听说他才情确实不俗,太子也对他赞誉有加,收入幕僚。春闱过后,他必然会受到太子的重用。”赵凤娘对巩氏道,“母亲,他和父亲是旧识,还共过事,我们家可以和他多多走动。”
  巩氏笑起来,“既然能得太子看重,那也是他的造化。只不过听说他还未娶妻,母亲就是想和他走动,也不其法。”
  赵凤娘惊讶起来,那文师爷三十好几了吧,怎么还未成亲?
  赵氏道,“大嫂说得在理,他没有女眷,咱们女人家是不好出面。不如你告诉大哥,男人间相互走动也是可以的。”
  巩氏应下。
  雉娘觉得凤娘似乎不太对劲,她为何要插手政事?赵家和谁是一派,哪里由她说了算,就算她对太子旧情难忘,此举也有些不妥当。
  别人不知道,她却是心知肚明,太子不是皇后亲生,就算是立为储君,以后的事情也难说。史书上有多少不能善终的太子,终其一生也不过是太子。
  赵氏对于此事应该最清楚不过,会不会是她透露过什么给凤娘,还是凤娘自己猜出来什么?
  她不着痕迹地看一眼赵凤娘,见凤娘脸色平静,神情如常,暗道对方城府深,不愧是皇后教出来的。于是转向赵氏,笑道,“姑姑,这种事情我爹自己会看着办的。大姐夫春闱也要下场,想必现在天天在府中熬夜苦读吧?”
  “他自是全力以赴。”凤娘淡淡地说着,并不愿意多谈。
  赵氏被厚粉遮住的脸有些不自在,谁家男儿新婚不到一月就纳美妾,偏偏凤娘由着鸿哥儿,她也不好说什么。
  鸿哥儿得了美妾,两人天天宿在一起,美其名曰红袖添香,事半功倍。那书上的文章也不知有没有读进去。
  她隐约知道凤娘的打算,也有些乐见其成,对于鸿哥儿的事情,就那么含含糊糊,叮嘱下人不得在外面嚼舌根,其它的也不再管。
  几人将这话揭过,又略说一会,吃过宴席后,胥良川和雉娘告辞,巩氏依依不舍。
  等他们走后,赵氏对赵书才重提文师爷一事,赵书才锁着眉,对赵氏道,“文师爷春闱过后必会出仕,官场中的事情复杂万变,你们妇道人家不懂,该如何做,我自有分寸。”
  他嘴里说得义正词严,心里却是疑惑万分。
  方才胥姑爷也和他提到了太子,还提到了文师爷,言之下意是让他远着文师爷。郑重地叮嘱他万不可轻易拉帮结派。京中不比地方,权力倾扎往往出人意料,防不胜防,谨记唯忠心帝王一人即可。
  他不太能理解,太子是正统,为长为嫡,这有什么可站队的。但胥姑爷说得严肃,胥阁老是朝中砥柱,胥姑爷不会害他。就算是想不通,也谨记于心。
  眼下妹妹又提到文师爷,他心中暗生警剔,想不通其中的关窍。但他从乡间走出来,在渡古多年,无什么建树,却始终兢兢业业,不求有功,只求无过,唯稳重一点可取。
  蹊跷之事,如雾里看花,不明就里,局外之人不敢妄自揣测。
  他三言两语将赵氏堵回去,也不再和她多谈这个话题。
  赵氏脸色更加的不好看,看了一眼凤娘,凤娘朝她轻轻地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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