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内应 (下)
第十四章 内应 (下)
此人也真的堪称胆大包天,李彤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此人的时候,他就混在朝鲜一群逃难的百姓中间,带回了祖承训和史儒等人兵败平壤的情报。而这回,此人居然又混到了日本,并且成了肥后国的一名豪商!
怀着几分钦佩,李彤一边跟另外两个日本商贩说毫无营养的废话,一边将他们领到仓库深处。那两人见到一匹匹丝绸,一箱箱红茶和成筐的瓷器、药材,顿时眼睛频频发光,站在盛放货物的器具旁,不停地问东问西。张维善与李彤配合默契,立刻尽职地上前,将货物品级、产地、特色等消息,一一报出,然后有问必答,甚至问一答三。
如此一来,那两名姓小西的日本商人,更是高兴得无暇他顾。趁着这个机会,李彤将史世用慢慢带入一个摆放首饰和玉器的房间,顺手合拢了门,然后满脸惊诧地询问:“世叔,你怎么来了?并且还混成了肥后国的豪商 ?”
“我怎么来了?我还想问你,你怎么来了呢!” 史世用一脸哭笑不得的表情,紧跟着,又快速解释,“我自然是奉命来的。让我猜猜,你既然用化名,那么肯定是偷偷溜来的,不过,想必王总兵也该知道此事,宋应昌在背后,也没少支了招?嗯,我听说,你身边还有一个叫刘宝贵的,不会是刘继业吧?那张维善叫什么?”
一张嘴便滔滔不绝,显然也是憋了许久,恨不得找个志同道合者说个痛快。
“嘿嘿,张发财。” 他乡遇故知的幸福,几乎让李彤大脑一片空白,更何况,对方还是锦衣卫指挥佥事,来日本的原因,自然不言而喻。
正想多说几句,外面已经传来一阵脚步声响。李彤赶忙拿起一个首饰盒子 ,装模做样给史世用讲解了起来。不多时,那两个姓小西的日本商人在张维善的陪同下,也兴冲冲走进屋中,东看西看,却没有发现任何异状。
“今晚亥时,我去船上找你。” 等那二人过足了眼瘾和嘴瘾,趁着大伙又走向下一个 房间的时候,史世用轻轻在李彤耳旁嘀咕,随即,也操着一口地道的日语,开始履行起商贩的职责来,并每一句问得都极为内行。
李彤顿时心领神会,也迅速投入所伪装的角色,卖力地向包括史世用在内的三名豪商推销起商品。待三人问起价格,又如同一个商人般锱铢必较。直到最后,才看在对方是大宗进货和来自小西摄津守的帐下,给了令其基本满意的折扣。
当然,比起在货物价格上锱铢必较,在回扣方面,“李有德”却给的极为大方。没见货款,就先送了每名豪商龙井二十斤,上等苏州产绸缎十匹,各色礼物若干。并且反复暗示,如果货款到的及时,或者用铜锭支付,还会再给予三人一定抽水。
那两名姓小西的商贩,平时被也是收礼收惯了的,只是从没见到如此大的手笔。当即,被哄得眉开眼笑,大嘴巴一张 ,就让仓库中一大半儿丝绸有了去处。并且满口子答应,还会继续过来采购其他商品。反倒是化名岸本幸史的史世用,显得油盐不进,礼物一样不少拿,货物却订了不到另外两人的三成。
李彤当然不会在意史世用买自己多少货,送走了三名日本豪商之后,立刻返回了沙船,小心布置,以免被人看出蛛丝马迹。当晚亥时刚过,史世用果然混在一伙收集排泄物的秽多中间,如约上了船。来不及更换散发着恶臭的衣服,就低声说道:“你们几个混账小子,胆子也忒大了些!居然敢不顾各自的职守,来此龙潭虎穴!且不说你们来了没什么卵用,即便能为国立下奇功,回去之后,恐怕也难逃言官弹劾。到头来,全都功不抵过!”
“世叔教训的极是!” 知道史世用是出自一番好心,李彤、张维善和刘继业三个,齐齐躬身受教,“晚辈只是,只是不甘心皇上和满朝文武,被贼人欺骗。所以,所以才仗着胆子,来日本一探究竟。”
“你们能探到什么?探到了又有什么用? 和议已经谈了两年半,到这时候,不出现个惊天变故,朝廷如何可能改弦易辙 ?阁部那些老头子们,又怎么拉得下脸皮来,承认自己上当受骗 ?” 史世用狠狠瞪了三人一眼,痛心他们自毁前程。(注1:阁部,指的是内阁和六部。)
“世叔说得对,我等到目前为止,尚无寸进!” 李彤低着头 ,老老实实地承认,“只是,只是不走这么一遭,心中不甘!”
“好一个心中不甘!” 史世用闻听,忍不住大声长叹。“值得么?赌上性命和前程?你们可都是皇上看好的,文武兼修,老老实实熬上二十年 ,阁部有望。”
“不知道,但是不来,这辈子心里都会觉得遗憾 !” 这次,是张维善代替大伙作答,每个字,都发自内心。
“唉——” 史世用闻听,再度报以一声长叹。叹过之后,才低声道,“也罢,既然来都来了,后悔药也没地方买去了。只是希望皇上,只是希望大明,将来不辜负你们这些后生晚辈吧!你们如此大张旗鼓,又为的什么,莫非想接近小西行长,辣手除之?!”
“世叔您真厉害,居然一下子就猜到了!” 刘继业立刻眉飞色舞,大声回应,“杀了这个大骗子,自然和议就无法达成。还能给战死在朝鲜的弟兄们,出上一口恶气!”
“胡闹,好在老夫猜到了。否则,你们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史世用气得一巴掌拍过去,直接将刘继业拍了个趔趄,“那小西氏,好歹也是一方诸侯。身边岂能不带着足够的护卫。你们三个甭说根本没机会见到他,即便奉命被召见,也会经过严格搜身,届时赤手空拳,怎么可能如愿?不过是枉自搭上各人性命罢了!”
刘继业知道对方没有坏心,所以也不生气。揉了揉挨了巴掌的肩膀,讪讪解释,“这只是万不得已时,才会做的选择。我们,我们还想了别的招数。世叔您不知道吧,丰臣秀吉向大明提了秀七条,而沈惟敬,却根本没向朝廷汇报,一直在用假话来欺骗皇上!我们已经拿到了写着秀七条的文告,只是,只是目前仅有这一份证据,还容易被沈惟敬推说是日本人漫天要价,蒙混过关。”
“你想让老夫帮你,把文告呈送到皇上面前?!” 史世用做了半辈子锦衣卫,岂能猜不到他心里的弯弯绕?立刻瞪了他一眼,大声追问。
“这,这,世叔您不是可以直达天听么?我们,我们毕竟是偷偷跑出来的。” 刘继业小心思被戳破,也不脸红。挺起胸脯,解释得那叫一个理直气壮。
史世用拿他一点儿脾气也没有,摇了摇头,低声吩咐,“拿来吧,老夫今夜就安排人送回去!”
不待三人致谢,却又快速补充了一句,“但是,没用,也来不及了。老夫这边,早在两年之前,就送回去过誊抄本,跟原始文告的内容一个字都不会差。但是,却石沉大海!”
“世叔,世叔您是说,皇上,皇上根本不信?” 李彤、张维善、刘继业三个的心脏,瞬间沉入了海底,瞪圆了眼睛,喃喃追问。
“我不知道是皇上不信,还是根本没送到皇上那边。” 史世用第三次长长叹气,从桌上抓起特地为自己准备的茶水,如喝酒般一饮而尽,“老夫两年前初来日本之时,跟你们一样,扮成海商刺探情报。探知丰臣秀吉真正意图后,立刻派人回国复命。然而,我的部下却一去不复返,明日两国之间,虽然是各说各话,偏偏还打的如胶似漆。”
已经沉到海底的心脏,瞬间又好似被压上一块石头。李彤、张维善和刘继业,面面相觑。良久,才呻吟般问道:“史叔的意思是,锦衣卫里也有人,在阻止你把真实情报上达天听?”
“嗯!” 史世用只回答了一个字,却让在场所有人都毛骨悚然。
要知道,锦衣卫指挥佥事,虽然是个四品官,却已经高过了南北镇抚司的镇抚。能阻拦他们的密奏呈入皇宫的,恐怕只有都指挥使或者掌管东厂和锦衣卫的秉笔太监!
而那史世用,却好像唯恐大伙被 吓得不够。想了想,又缓缓补充道:“岂止是阻止真实情况上达天听?若不是史某见情况不对,立刻带着几个心腹,改头换面藏了起来,恐怕此刻尸体早就烂成了一堆枯骨!大明的主和派既然存心要瞒天过海,在细节上岂会有所疏漏?发现史某可能会坏他们的事情,立刻知会了这边的日本人。结果,明着通缉,暗地里刺杀,史某尝了个够。好在史某命大,又在出发来日本之前,就跟西洋和尚学了几句经文,最后才混到了教徒当中,让他们追无可追!”
“怪不得世叔您居然也取了个克莱门的教名!” 众人一边倒吸冷气,一边低声赞叹。对史世用的果断和机智,佩服得五体投地。
“所以这份文告,史某有办法往回送,皇上能不能看到,却无法保证。此外,你们可能打死也想不到,大明与日本的议和,不止是小西行长和沈惟敬勾结起来,欺骗了皇上。其实,他们是在两头骗!皇上那边,根本不知道有一个秀七条。丰臣秀吉这边,至今也对大明提出的三大基本条款,一无所知!”
“轰隆隆——” 仿佛晴天里打两个响雷,李彤 、张维善 、刘继业和周围众人,全都被炸了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