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龙山 (上)

  第十二章 龙山 (上)
  朝鲜王京,一片断壁残垣。
  作为焦土政策的结果,朝鲜国王李昖平素处理朝政和寻欢作乐的景福宫,昌庆宫,在其逃离王京的当晚,就被付之一炬。靠近王宫的所有亭台楼阁,也都被大火波及,烧成了白地。再加上倭寇的残暴统治,此时的王京,宛若一片鬼蜮。即便是大白天也见不到多少人影,空气中充满了血腥和臭鱼味道,成群的野狗和野猫,在废墟之间乱窜,偶尔翻出一块腐烂的人骨头,就爆发出阵阵鬼哭狼嚎。
  唯一看起来还有点人间气象的,就朝鲜山月大君的府邸青云馆。此地本属于李氏皇族的一个强悍的分枝,而这一枝的凤子龙孙们,不知道究竟是自作主张,还是受了族中长辈的暗示,一直与倭国重臣有着深厚的人情往来。所以,朝鲜国王李昖决定火焚王京之时,单单“遗漏”了青云棺。而倭寇“进驻”朝鲜王京之后,也没有像对待其他人府邸那样,对青云馆大肆破坏,反而及时派出人手保护了它,避免其遭受流民的趁火打劫。
  四下里全是焦土,却唯独有一处高门大宅完好无损,难免显得有些扎眼。而正堂内来不时传出来的欢呼声,更令此地跟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匆匆从附近走过的朝鲜百姓们,将欢呼声听在耳朵里,都气得双拳紧握。然而,却没有人敢上前找这家人的任何麻烦!
  原因很简单,早在五个多月之前,这处馆舍就被其原主人送给了倭寇,充当其在王京内的临时衙门。此刻在衙门里欢呼的,全都是倭寇中的大头目,一个个杀人不眨眼。朝鲜百姓甭说去找此间主人的麻烦,就是走得稍微靠近一些,等待着他们的,都是迎头一阵“铁炮”。
  “来,来,来,诸位,请饮此盏,祝关白大人武运长久!” 青云馆的风月楼,小早川隆景高举酒盏,向周围所有同伙发出邀请。
  “武运长久!”
  “武运长久!”
  ……
  大友吉统、岛津义弘、毛利辉元、龟井真矩,长增我部元亲等倭寇头目,全都跪直了身体,高举酒盏,大呼小叫。
  “宇喜多参议,再饮一盏,为我军重夺平壤,再临鸭绿江!” 将手中酒水一饮而尽,小早川隆景又命人给自己斟满,单独宇喜多秀家发出邀请。
  “重夺平壤,饮马北京!” 宇喜多秀家吐着酒气,举杯响应,声音里充满了与年龄极不相称的癫狂。
  今天的宴会,他和小早川隆景,是当之无愧的主角。几天前,明军渡过临津江,剑指王京,其余倭寇头目要么互相抱怨,要么提议望风而逃。只有他和小早川隆景两个,坚决主张集中兵力迎战,并且各自挺身担任的后军和前军的总大将。
  而接下来发生事实证明,明军并不是想象传说的那样,不可战胜。倭国武士和足轻们以前之所以屡战屡败,并非战斗力远远不如大明将士,而是还没适应对方的战术。而一旦采取了适当的战术,利用地形,人数优势或者天气,克制住了明军的骑兵,就完全有希望跟明军一争高低。
  “此盏,敬小早川侍从。敬您力战克敌,率领麾下武士们,斩杀数千明军!” 不光宇喜多秀家和小早川秀包两个人喝得眼花耳热,先前曾经极力主张大步南撤丰后守别所吉治,也站了起来,举着酒盏向小早川隆景致意。
  “敬小早川侍从!力战克敌,率部斩杀数千明军!
  “敬小早川侍从!力战克敌,率部斩杀数千明军!
  ……
  除了一脸平淡的加藤清正和一脸苦涩的小西行长之外,其余所有倭寇纷纷举杯,鲸吞虹吸。
  踩低捧高,乃人之常情,倭寇那边,也从不例外。眼看着经过碧蹄馆一战之后,小早川隆景的地位,就要超过丢了平壤的小西行长和不战放弃咸境道的加藤清正。众倭寇头目谁不愿意锦上添花?一边频频举杯,一边张开嘴巴,对小早川隆景的“武功”大吹特吹。全然忘记了,此人率领的前军,曾经被大明将士杀得节节败退,差点主动逃离战场的事实。
  “此战,非在下一人之功。诸位也都曾经率部死战不退,杀得明军尸横遍野!” 小早川隆景是有名的会做人,很快,就又举起酒盏,向周围的同伙回敬。
  这句话的潜在之意,就是功劳摊分方式了。凡是参战者,无论当时的表现如何,都能捞到一份战功。包括率部打了整整两天酱油的黑田长政。
  至于战功太小不够分,那很好办。先将明军阵亡数量夸大十倍,再将自身伤亡缩小十倍即可。反正参与者谁都不会戳破。更何况倭军这边,计算损失之时通常只计算家臣和武士,足轻和徒步者都可直接忽略!(注:日方虚报战果,乃是史实。《黑田家记》,《日本外史》,都声称明军在退兵过程中,淹死上万。甚至出现两万余明军被全歼的数据。远超过了明军出征总数。)
  “武运长久!”
  “武运长久!”
  “直捣北京……
  欢呼声此起彼伏,几乎所有听了小早川隆景话语的倭将,都兴高采烈。
  一片欢呼声中,小西行长和加藤清正两人,身影显得格外寂寞。因为各自麾下的兵马损失过于巨大,他们两个,都主动留在了朝鲜王京,没有参与碧蹄馆之战。所以,理所当然没资格参与分润。此外,二人在倭寇中的威望和地位,也继续快速下跌。短时间内,极少有人愿意主动再向他们举杯,也极少有人愿意在接下来的战斗中,与他们两个并肩。
  “小西摄津守,加藤主计头,来,武运长久!” 作为最早在明军手上吃了大亏,并且因此受到削减年俸和领地处罚的宗义智,显然是极少人之一。带着几分同情,他摇摇晃晃走到小西行长和加藤正清两个的桌案前,笑着发出邀请。
  “武运长久!” 加藤清正和小西行长笑了笑,满脸苦涩地举起酒盏,仿佛里边装的不是烈酒,而是草药。
  “立花统虎和高桥统增兄弟俩,恨明军杀了他麾下太多的武士,联合户田隆胜,岛津忠丰、蜂须贺家政等人,追向坡州了!” 知道没人会在乎自己这个倒霉蛋,宗义智也不掩饰,将酒水一饮而尽之后,便大声向加藤清正和小西行长讨教,“二位以为,他们有多少机会获胜?”
  “此事,很难说。” 加藤清正谨慎,抬头向周围看了看,拒绝给出答案。
  “我读过一本明人写的书,叫做《三国志演义》》。” 即便成了落地凤凰,小西行长依旧不掩饰自己的骄傲,撇了撇嘴,笑着回应,“那里边,所有懂得领兵打仗的人,在后退之时,都会布置埋伏,专门等着对手来追。李如松是大明第一智将,呵呵,立花统虎他们的追杀结果如何,还用问么?”
  “呵呵呵呵……” 宗义智听了,也点头而笑。忽然间,脸上的晦气之色,就烟消云散。
  “你们在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事情?!” 另外一个倒霉蛋松浦镇信步履蹒跚的凑过来,满脸好奇。“是在朝鲜王宫的废墟上,捡到了宝物,还是朝鲜官员,又给你们送了花姑娘?”
  “什么都没有,只是觉得有趣而已!” 小西行长轻轻将他推开,顺势起身四顾。
  时间差不多了,立花统虎是前天上午主动请缨追下去的,再慢,昨天下午也能抵达坡州。而游势传递消息,速度更快。只要不吝惜战马,当天就能跑一个往返。
  仿佛在见证他的判断,窗子外,忽然传来一阵惊呼。紧跟着,有一个浑身是血的游势,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顾不上给任何人行礼,扯开嗓子大声汇报:“宇喜多参议,立花,立花侍从对局势判断失误。我军追在跨过浮桥之时,遭遇明军火炮轰击。伤亡,伤亡惨重。浅野兵卫,山田左卫门,木下足轻头等十二名将军阵亡,其余的人正在向碧蹄馆撤退!”
  “果然!” 小西行长的眼神一亮,弯腰将手里的酒盏倒了个满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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