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风雨 (上)
第二章 风雨 (上)
寒雨夹着霰雪,从天空中倾盆而落,刹那间,笼罩了整个南京。
悬挂在媚楼正门附近的灯笼和灯谜,眨眼功夫,就被砸了个七零八落。原本打算在今晚灯会上一展才华,顺路再去媚楼内怜香惜玉的“江南才子”们,也纷纷做鸟兽散。本应游人如织的十里秦淮,很快就再看不到一个人影。半柱香之前还吵闹不堪的街巷,也迅速变得一片死寂。只有霰雪洒在青石板路面上的声音,“刷,刷,刷,刷,刷,刷……”,单调沉闷,没完没了。
“这是什么鬼天气,老天爷,你还叫不叫人活了?!大正月的梅花都开了,又下起哪门子雪来?!”,媚楼老鸨子潘姨,到拎着根三尺长的毛笔,在正堂门口指天骂地。
在南京城生活了近四十年,她还是第一次看到正月里下霰雪。记得往年这个时候,柳树早就抽芽了,院子里的梅花,也早开始争妍斗艳。暖洋洋的天气,早就将城里那些才子们,烧得虚火上涌。每天从早到晚,都像发春的野猫般,挤在她的媚楼里,比着赛花钱。
可今年,春天迟迟不归不说,雪还下了一遭又一遭。从鹅毛大雪,六出轻雪,再到冻雨加霰,一场接着一场。老天爷好像要把头几十年没在南京城下的雪,全部补上一般。若是一场春雪一场暖还好,雪过之后,带着姑娘们来一场踏雪寻梅,也能哄得城内的才子们大把大把往外掏银子。偏偏今年的每一场雪过之后,紧跟着必然有两天大风。无边寒气,把江南才子们的玉手全都给冻成了大猪蹄子。甭说出来跟姑娘们一起吟诗作画,就连动动手指,都疼得龇牙咧嘴。
红花就得绿叶配,缺了江南才子在面前争风吃醋,媚楼里的姑娘们,也如霜打过的庄稼般,从早到晚提不起精神。连日来,老鸨子潘姨看在眼里,急在心头。绞尽脑汁,才想出了一个灯迷会点子,并且许了头牌女校书李小小共谋一醉为彩头,才终于在今晚又让媚楼恢复了几分人气。谁料想,人算不如天算,突如其来的一场雨夹雪,又将她的所有努力化作了灰烟。
“如果你有啥不满意,你就提个醒!”年青时曾经让无数达官显贵匍匐石榴裙下,潘姨早就养成了一种桀骜性格。接连敲打了几下廊柱依旧发泄不出心中怒火,再度指着门外黑漆漆的天空高声喝骂,“南京百姓,四时供奉没少了你。大庙小庙,初一十五从没断了香烟。你即便心再黑,也应该知道吃饭的时候不能砸锅。你把南京城的百姓全都冻得没了活路,将来没人管得起你的供奉和香火,你还不得去喝西北风?!”
如果老天爷是个大明官员的话,听了她的叱骂,肯定会羞得面红耳赤。只可惜,老天爷不是。非但没立刻将雨雪停下,反倒变本加厉地刮了南风,将雨水和霰雪直接吹向媚楼的门窗,砸得窗棱啪啪作响。
“你个没良心的老天爷,你到底想怎么着啊?!” 潘姨被突然透窗而入的寒风,冻得打了个哆嗦。气得挥舞着毛笔,带着哭腔控诉。“你如果真的有灵,拖梦开个价码也行啊。你连价码都不开,就没完没了地刮风下雪,这不是祸害人么?你这样子,连大明朝的贪官都不如……”
“妈妈,妈妈,别骂了,别骂了。三层甲字房套间那边还有贵客在!” 她的得意弟子,二掌柜刘婉婷忽然旋风般冲下了楼,压低了声音焦急地提醒。
“贵客,哪个贵客?我怎么不记得!” 潘姨的声音果断转低,杵着毛笔当拐杖,喘息着追问。
“是,是南京督察院的严老爷,还有,还有几位陌生面孔,正在三楼甲字房听琴品茶!” 二掌柜刘婉婷上前几步,俯在潘姨的耳畔,用更低的声音补充。
潘姨眼前,立刻闪过一个干瘦佝偻的身影,皱了下眉头,涂满脂粉的脸上,隐约透出几分不屑,“姓严的?他几时来的?谁把他引到甲字房去的?这老东西,哪次不是白吃白拿白睡,啥时候痛快肯给过钱?!”
“是,是下午未时就来了,先是吃了桌席上等的面儿,然后又要了些茶水点心。当时您正好不在,我们也不想招待他。但,但是,妈妈,妈妈您不是说过么,破船也有三斤钉?还教训过我们,宁可得罪一百个君子,不肯得罪一个小人!” 二掌柜刘婉婷已经追随了潘姨多年,知道她是个什么性子,所以也不害怕,想了想,小心翼翼地解释。
“哎呀,我的败家姑娘,我那是怕你们给他脸色看,得罪了他,给自己找麻烦!” 潘姨生意连日亏损,心里头正着急上火,不愿再赔本赚吆喝,干脆选择实话实说。“你们在一层随便给他安排个房间,再随便找个人伺候他就行了。反正他也是银样镴枪头,中看不中用。何必让他占了三楼甲字号,还平白搭上我的好茶和席面儿?”
“他,他身边的那几个陌生面孔,好像,好像也都是做官的!” 二掌柜刘婉婷又斟酌了一下,再度给自己的安排找出理由。
这个理由,登时让潘姨就恢复了清醒。“做官的?你怎么知道都是做官的?他们跟你说了?按理说,姓严的那种逮谁都咬的性子,应该没啥朋友才对。况且他已经来南京有些年头了,按理说,按理说,很难再返回北京?!”
“他们没说,但是我能感觉出来。他们都是跟严老爷一样的人。虽然穿着便装,谈吐听起来也很斯文,但眼睛里那种吃人不吐骨头的阴狠劲儿,怎么藏都藏不住!” 二掌柜刘婉婷忽然打了个哆嗦,皱着眉头给出答案。
“呼——” 寒风再度透窗而入,吹得烛火忽明忽暗。吹得人浑身上下,一片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