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潜流 (中)

  第一章 潜流 (中)
  “当真?” 朱翊钧紧锁的眉头瞬间舒展,双目之中涌满了期盼,“开城如今落在谁手里了,李如松为何没有告捷文书?宋应昌呢,为何他也没有任何奏折给朕?!”
  “锦衣卫的加急密报今晚才送到,奴婢正在派人核实!” 孙暹斟酌了一下,拿捏着其中尺度小声补充。“李提督的告捷文书得先交给宋经略转呈,而宋经略为人向来谨慎,恐怕得反复核对无误,才会再上报兵部。”
  “迂腐!这老书呆!都什么时候了,还,还墨守成规。朕,朕真该将他……” 朱翊钧恼怒地跺脚,然而,犹豫再三,最终,却没有将处罚宋应昌的话说出口。
  当初他之所以在委任李如松为御倭提督的同时,又委任的宋应昌为备倭经略,图的就是用宋应昌等文官来牵制辽东李氏,以免后者尾大不掉,最后重演安史之乱。而如今,宋应昌不过是在履行自己份内的职责而已,何错之有?!
  孙暹没有收过宋应昌的任何好处,当然不会替此人做辩解。犹豫都没犹豫,果断选择了沉默。在场其他太监和宫女们,更是没胆子干涉朝政,一个个低下头,噤若寒蝉。
  “算了!不过是迟个三五天而已,朕等得起!” 朱翊钧的火气,来得急,去得也快。挥了挥手,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孙暹,下次锦衣卫那边再有任何密报,都立刻让朕知晓。兵部那边做事只求一个平稳,宋应昌的告捷文书到了那边,肯定又得耽搁!”
  “奴婢,奴婢遵旨!” 孙暹要的就是这句话,却故意装出一幅小心谨慎模样,压低了声音快速提醒,“但,但锦衣卫的密报虽然及时,有时候,有时候却有失粗疏。奴婢如果不派人反复核对后,就上呈陛下,万一……”
  “没什么万一!” 朱翊钧横了他一眼,霸气的挥手,“锦衣卫是朕的耳目与爪牙,朕之所以养着他们,图的就是一个便捷。如果他们遇事也向各部一样磨磨蹭蹭,朕要他们还有什么用?你尽管上呈,即便偶尔错上一两次,朕也不会责罚任何人。”
  “谢陛下信任,奴婢,奴婢哪怕,哪怕粉身碎骨,都,都报答不了陛下万一。!” 孙暹迅速趴在地上,哽咽着给朱翊钧叩头。
  如果锦衣卫能够和言官一样,随便指控任何人,并且即便指控错了也不用担责,那他这个掌管东厂和锦衣卫的秉笔太监,权力扩大了何止十倍?日后哪个不开眼的再敢找他的麻烦,不用采取其他手段报复,派锦衣卫诬陷此人勾结外敌就够了。反正无论有没有根据,都能先将此人查个底掉,即便什么把柄也抓不到,也不用担心事后反坐。(注1:反坐,大明律法,诬告他人,被拆穿后,会用同样罪名处置诬告者。)
  “起来吧,朕不用你粉身碎骨,只要你对朕忠心就行!” 朱翊钧疲倦地笑了笑,再度轻轻摆手,“回头多派一些得力人手去朝鲜,无论那边发生什么事情,朕都想尽快知道。朕,朕不想总是听朝臣们处理和粉饰过的消息!”
  “奴婢定不负陛下所托!” 孙暹再度叩头,郑重承诺。
  “嗯,朕等着你一展身手!” 朱翊钧的神色依旧很疲倦,笑了笑,轻轻点头。
  “陛下,还有,还有一件要紧事,也未经证实。” 为了证明自己不是空口白牙只会吹牛,孙暹把心一横,再度从衣袖中掏出一份牛皮信封,当着朱翊钧的面儿拆了火柒,取出里边的麻布,双手展开,靠近烛台上的鲸蜡。
  在火焰的熏烤下,麻布上缓缓出现了竖排暗黄色的字迹。孙暹将还在发烫的麻布,双手举到朱翊钧的眼前,同时用极低的声音迅速解释:“宋经略派遣其麾下赞画袁黄,就是原兵部职方司六品主事袁黄,带着二十名侍卫去见了倭寇第二路兵马主将加藤清正。双方具体谈话内容和过程,都在这片麻布上。事关二品大员,奴婢不敢胡乱上呈,已经派了两波人手星夜赶往朝鲜。”
  “嗯?” 朱翊钧听他说得小心翼翼,顿时又将眉头皱了个紧紧。待从头到尾看完了麻布上的密奏,脸色上却忽然又露出一丝轻松。“这宋老夫子,真是异想天开!他麾下的这个赞画袁黄,也是胆子大得没了边儿!居然赤手空拳,就敢去威胁倭将退兵!好在那倭将加藤愚蠢,竟真的相信,自己再不赶紧跑就来不及了,乖乖地答应让出整个咸镜道!”
  “是陛下神威,远及万里!” 没想到自己表功之举,居然无意间成全了宋应昌和袁黄,孙暹楞了楞,顺着朱翊钧的话头称颂。
  “是将士们打得好,关朕什么事情?!” 朱翊钧被拍得浑身上下,每个关节都发酥。笑呵呵地摇摇头,大声否认。
  “陛下恕奴婢多嘴。奴婢不通军务,却也知道,光靠二十名亲兵吓不跑敌将。袁赞画分明是借了陛下的神威,才能出入虎穴,如履平地!”
  “你这老奴,就知道哄朕开心!” 朱翊钧翻了翻眼皮,继续笑着摇头,“即便宋经略和他麾下的袁赞画两个,有因人成事之嫌,那借的也是李经略和将士们的势,还借不到朕身上!”
  “那也是陛下知人善任!” 孙暹光是听声调,就知道自己拍对的地方,赶紧躬着身体,笑呵呵地补充,“若非陛下当初力排众议,从西北调回了李如松。随后又重瞳亲照,发现了祖承训的冤屈,并下令撤了郝杰的职,我朝天兵怎会有今日之完胜?!所以,奴婢不会佩服宋经略,不会佩服李提督,唯独对陛下您,佩服得五体投地!”
  说着话,又跪了下去,准备对朱翊钧顶礼膜拜。后者却终于脸色开始发红,抬脚轻轻踢了他一下,笑着数落:“滚起来!你这老奴,就会卖嘴!朕又还没糊涂,才不会吃你这一套!”
  话虽然这么说,内心深处,却也觉得孙暹的话,隐约有很多道理。当初群臣对是否救援朝鲜争论不休之时,的确是自己果断做出了决定。当初群臣担心西北局势反复,不敢抽调李如松返回,又是自己力排众议,认为提督人选,非此人不可。当初群臣当中,有人包庇郝杰,将战败责任全都安在了祖承训头上,也是自己替祖承训做了主,让其洗脱的冤屈。当初宋应昌和张诚两个争斗不休,还是自己,果断将张诚调回了北京,才让宋应昌不再受任何擎肘。
  当然,这其中的曲折,朱翊钧都不太记得了,也没功夫去回忆。反正作为皇帝,他从早到晚都忙得很,没必要在细枝末节上浪费自己宝贵的精力!
  想到自己大半年来的种种“知人善任”举措,他忽然又记起了一件事。迅速低下头,大声咨询:“孙暹,那朝鲜国王的谢恩奏折上,曾经多次提到李如柏。你刚才也曾经向朕汇报,说朝鲜兵马溃败之际,亏得李如柏提前做了安排,才令我军有备无患。这个李如柏,朕记得是李如松的兄弟吧?他们李家共有几个兄弟在辽东军中,这次都上阵了么,各自表现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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