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驰援 (下)
第九章 驰援 (下)
“不公道,不公道。那牲口原本就是咱们的,咱们的!” 听着周围一浪高过一浪的欢呼声,公道大将军车立气得七窍生烟,“他抢了咱们的牲口,又拿出三成来换成粮食给咱们吃。咱们怎么能感谢他的恩德?!”
然而,气归气,他却无能为力。
为了避免他与他的铁杆亲信再多生事端,明军在押送他们来岗子寨的路上,就将他们与普通喽啰分别对待。被看管的位置与别人相隔着几十步远,吃饭也是单独开的小灶。此刻想要煽动普通喽啰闹事,恐怕没等凑过去,就得被看守直接用刀剁成肉泥。
更何况,大多数喽啰加入他的队伍,都是被逼无奈。此刻听闻大明的官老爷肯帮忙将过去的罪行一笔勾销,还答应保护他们,不再受别的土匪祸害,一个个恨不得立刻飞回老家做良民,谁还肯再跟着他继续去打家劫舍?!
当然,做土匪来钱,肯定比种地快。可当土匪风险比种地高出一百倍。并且无论在大明、朝鲜还是安南这些国家,当土匪都是辱没祖宗的行径。也就是那些不要脸的倭寇,才会将杀人越货,看成一种荣耀。
正在车立被气得欲仙欲死,却无计可施之时,又听见通译朴七高声用朝鲜语转述,“我家千总说了,既然大伙吃饱了饭,他就不留大伙了。等会儿听他的号令,排队过来领钱。每人二百枚现钱,或者二钱银子。领了之后,大伙赶紧回家猫冬去吧,别在外边胡闹了。免得死在旷野里,都没人给你们收尸!”
“谢谢天朝老爷!”
“天朝老爷威武!”
“大明,大明,大明!”
……
欢呼声,再度响如涌潮。除了车立和极少数老土匪之外,其余俘虏们,都感激得热泪盈眶。
“傻瓜,笨蛋,那钱也是从你们身上搜出来的!” 被气得眼前一阵阵发黑,“公道大将军”车立蹲在地上,用手指不停地画圈圈儿。
土匪们以前劫掠所得,通常一大半儿被当场按功劳分给了喽啰们,一小半儿则很公道地落入了“公道大将军”车立的口袋。而因为居无定所,车立的钱财都被他放在十几匹骡子上,每每都随着大队人马一同进退。今天他被打了个全军覆没,这些钱财,当然也没跑掉,一文不差地成了明军的战利品。
“我家千总问,能不能帮忙换些铜钱,按照市价。他这里金银居多,铜钱太少!如果没有铜钱,布匹折算也行” 朴七的声音再度传来,却不是在问俘虏,而是岗子寨的那些土财主们。
“有,有,当然有!” 众土财主们从震惊中瞬间回过神,一个个迫不及待地点头。
朝鲜铜钱和银子的比价与大明类似,都是在一千个钱换一两纯银的位置上下浮动。但越是动荡之年,金银越受欢迎。原因很简单,同等价值的金银,远比铜钱便于隐藏。二十两白银只是两个元宝,家里随便挖个坑就能埋好。而两万枚铜钱却可以装满一个箱子,很容易就被蟊贼或者强盗翻出来,拿得一枚不剩!
当即,都不用朴七再做任何动员,众土财主们便吩咐家中奴仆去抬铜钱。一个个唯恐换得少了,自己再也占不到同样的便宜。
“蠢货,你们这些蠢货,连财不露白的道理都不懂。这么容易,就被明军摸清楚了各自的家底,万一他们将刀子抄尔等脖颈上一压……” 整个岗子寨内,此时此刻,唯一聪明人的只有“公道大将军”车立,蹲在地上,嘴巴碎碎地嘟囔。
然而,他的判断,却远没有岗子寨的土财主们准确。直到最后一名俘虏千恩万谢地用衣服背着铜钱离去,明军都没有像他猜测的那样,趁机将土财主们拿出来的钱财一抢而空。相反,那个带头的大明千总,明知道此时朝鲜的铜银兑换比,不可能是一千比一,却吩咐属下,按照这个比例,继续将土财主们各自从家中抬出来的铜钱,全都换了个干净。其中不少被磨了边儿,缺了角的,也按照整枚折算,绝不拒收。(注1:磨边儿,缺角。古人占便宜办法,用刀子或者磨刀石,从铜钱的边缘磨铜屑下来,积少成多,再去化掉制造铜器换钱。)
“我的钱,都是我的钱啊!不公道,不公道!” 忽然间明白了明军如此大方的缘由,“公道大将军”车立欲哭无泪。
金银细软都是缴获来的,明军当然不会在乎兑换比例。而岗子寨的土财主们,见识了明军的公道与大方,也占足了便宜,自然心里会倒向明军。从此之后,那个大明千总的任何命令,他们恐怕都不会敷衍了事。至少,在朝鲜的局势明朗之前,岗子寨四五千男女,会完全站在明军这边,不会再想着支持他人!
正气得几乎吐血之际,忽然发现,那个该杀千刀的大明千总,居然带着通译朴七走向了自己。顿时,“公道大将军”车立激灵灵打了个冷战,瞬间忘记了心中的所有怨恨。
对方肯放普通喽啰们离开,却未必肯饶过他。普通喽啰们干的坏事不多,回家之后,就可以安心猫冬,等着明年开春继续土里刨食。而他,手上却至少有二三十条人命,这辈子已经无法回头。
所以,官府以往抓到他这样的人,基本上都是大卸八块了事。根本不会考虑他当初去做土匪,也是被逼无奈。更不会问他,是否愿意从此金盆洗手。
“你叫车立是吧,你手下的喽啰,已经将你的过往,都汇报给本千总了!几个月时间,就能拉起七八千人马,你的本事非同一般,这么多年来只做一个把总,实在是有些屈才。”果然,大明千总李彤,根本不提放他离开的茬儿,开门见山就点出了他的根脚。
“多谢天朝老爷,替小人说了一句公道话。”车立又激灵灵打了个哆嗦,鼻涕眼泪瞬间淌了满脸满下巴。“小人也不是天生的土匪,呜呜,实在被上边欺负狠了,呜呜,所以才趁着日本人打过来的机会,拉着战马和兵器开了小差儿。呜呜,小人知道自己活该!呜呜,呜呜,小人恳请天朝老爷在杀了小人之后,给我身边这些亲信一条活路。哪怕卖到大明去做奴仆,他们,他们也都心甘情愿!呜呜,呜呜呜……”
终究是能做土匪头子的人,他虽然吓得快尿了裤子,却依旧没忘记哭泣着给身边的铁杆喽啰求情。而那些铁杆喽啰们,也知恩图报,一个个跪在地上,哭泣着说道:“天朝老爷,天朝老爷慈悲。我家将军,不,我们大当家,实在是被逼得没办法了,才做了土匪。在所有土匪当中,我们大当家是最讲道理的那个。求求您,求求您放他一条生路,我们,我们下辈子做牛做马,也报答您的恩德!”
“求求您,杀了我们,放了我们大当家。他没了帮手,一个人再也翻不起什么风浪来!”
“天朝老爷,我们该死,我们该死。求您给大当家一条活路……”
……
“嗯?!” 没想到,一个土匪头子,居然如此得属下之心。李彤脸上,顿时露出了几分愕然。顾君恩怕他心软,赶紧走上前,低声劝告,“千总,这厮越是能服众,也不能留着。否则,早晚是个祸害!”
“对,千总,这种人,杀了才能永诀后患!”
“千总,这种土匪嘴里,能收集到什么有用的消息,赶紧杀了了事!”
……
其余几个百总,总旗,也纷纷凑上前,提醒李彤不要有东郭先生之仁。
好歹也是做过把总的人,车立能听懂许多大明官话。顿时,心中愈发绝望,跪在地上重重磕了个头,哆嗦着继续苦苦哀求:“天朝老爷,小人罪有应得。但,但是,小人愿意以洪源,端川两地倭寇的消息,换手下一条活路。小人不是一点儿用都没有,小人虽然是个土匪,却知道哪里打得过,哪边的守军招惹不起!”
“洪源和端川还有倭寇?倭寇不是全都退回平壤去了么?”李彤原本也没打算杀掉车立,听他说得肯定,立刻皱着眉头盘问。
“撤回平壤的,是小西行长的兵马!” 车立却不知道李彤不曾对自己动任何杀心,为了换回几个铁杆手下的性命,抬手抹了一把鼻涕眼泪,大声汇报,“而洪源和端川这边的倭寇,其主将却是加藤清正。前一段时间,加藤清正的人曾经去打过海西女直。最开始杀了很多女直人,抢了很多战马。后来却因为杀戮过甚,遭到了女直部落的联手反抗。恰好,恰好天朝有一支兵马那会儿也在朝鲜。加藤清正怕后路被断,就将其手下倭寇撤向了南面!”
“你是说,上个月本千总在宁边附近与鞠景仁交手的时候,加藤清正的兵马就在端川?” 李彤被吓了一跳,追问的话脱口而出。
“是,就是那时候!” 车立像小鸡啄碎米般点头。“但是加藤清正当时好像不在端川,而是更往西北面的境城。据说,据传说,他的前锋,还因为过于慌乱,被女直人打了个措手不及,损失惨重。所以得知天朝老爷只是路过,天兵主力并未渡江。加藤清正手下的一伙倭寇,就,就又沿着西边靠海的洪源、端川、吉州等地偷偷杀向了镜城,会宁。一则是为了找女直人报仇,顺带从女直部落抢夺好马。二来,则是因为距离义州远,天寒地冻,消息不容易传到义州,传回大明天朝那边!”(注2:端川,境城,都在朝鲜东北沿海,靠近太平洋。而义州则在靠近大明一侧!)
“你从哪得到的消息?可否保证准确?!” 李彤的拳头迅速握紧,低下头,向车立询问。
“小人,小人带着麾下弟兄们打家劫舍,只是,只是为了混口饭吃!”车立轻轻换了口气,小心翼翼解释,“所以,所以小人每次出动之前,哪能打,哪不能打,都会探查得清清楚楚。最近,最近不止小人不会带着队伍靠近端川和洪源,其他,其他各路江湖好汉也不会去。倭寇凶残,兵马再少,小人也惹他们不起!”
这倒是大实话。欺软怕硬,乃是世界上大多数土匪的本性。谁也不能指望,土匪们也会为了某种虚无缥缈的追求,不惜舍弃性命。所以,李彤便不再怀疑车立在蓄意欺骗自己,斟酌了一下,笑着说道:“此地距离端川不算太远,本千总这就会派人去查探城里的敌情。如果你没有说谎,非但你手下这些亲信可以活命,你自己今后,也可以换个活法!”
“多谢,多谢天朝老爷开恩!” 车立虽然不懂“换个活法”是什么意思,但是,至少知道自己手下那些铁杆心腹的性命算是保住了。趴在地上,重重磕头。
“不过,放他们走之前,本千总这里,也不能白养着他们!” 李彤摆了摆手,正色补充。
“那是,那是,天朝老爷尽管吩咐。哪怕是给老爷您做牛做马,我等绝不喊冤!” 此时此刻,车立只求活命,哪里还管公平不公平,再度用力磕头。
然而,接下来李彤的声音,却让他如闻天籁,“你起来吧,不用再磕头了。本千总这边,需要一队斥候,替大明收集倭寇的消息。暂且手上没人可用,干脆就由你和你的弟兄充任。职位么,你先做个一个小旗。待将来立下功劳,再一步步往上升!如果哪天仗打完了,你想回家去做个百姓。本千总也不为难你,准许你带着积蓄和手下人一起离开!”
“谢,谢天朝老爷,谢天朝老爷,谢老爷,谢……” 车立一边道谢,一边磕头。每听李彤说一句,就磕一下。到最后,干脆将头戳在地上,再也不愿抬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