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扬帆 (下)
第七章 扬帆 (下)
冬天的北京,虽然不像辽东那么冷,但是夜风仍然有些透骨。
从四面环着高墙的紫禁城出来,被风一吹,史世用立刻激灵灵打了个哆嗦。正准备小跑几步,以免寒气入体,无端生出一场病来,却听见有人在自己身侧笑嘻嘻地说道:“史将军真是好运气,第一次觐见皇上,就被赐了麒麟服。咱家在宫里行走也有些年头了,像你这般一见面就简在帝心的,还是头一个!”
“不敢,卑职能有今日之福,全赖孙公提携!” 史世用即便今夜再得意忘形,也没胆子在秉笔太监面前托大。慌忙侧转身,长揖及地,“今后孙公但有差遣,哪怕是赴汤蹈火,卑职也绝不皱眉!”
“史将军客气了,咱家一个太监,哪用得着你赴汤蹈火!” 孙暹的年龄,其实比史世用大不了多少,却像个慈祥的长辈般,笑着摆手。“眼见夜色已深,京师宵禁,你没个凭借,肯定会被五城兵马司的儿郎拦住盘问。这盏灯笼,乃是御用监所造,民间俗称气死风灯,便是它了。你且拿去用,无论是拎在手里,还是挂在马车前,兵马司的人见了,就知道你是刚刚从皇宫里头出来,绝对不敢再找你的麻烦!”
“这……” 史世用受宠若惊,连忙再度躬身,“卑职,卑职何德何能,敢领孙公如此厚赐。折杀了,真的是折杀了。卑职就近找个锦衣卫的房子对付一晚就是,断不敢用脏手碰这御用之物!”
“什么御用之物,不过是一盏灯笼罢了。叫你拿着你就拿着,这东西,咱家那边多得很。御用监造它出来,就是为了有肱骨重臣奉召入内奏对,一旦忘了时间,回去的路上有个东西照亮。”孙暹单手托住了他的胳膊,另外一只手,直接将提灯笼的竹柄塞进了他的掌心。
论力气,史世用随便动动手指,就能戳孙暹一个跟头。然而,他却不敢硬往外推,只能双手将提灯笼竹柄捧在额头前,第三次向孙暹施礼,“孙公相待之恩,卑职铭刻五内。今后,今后孙公只要说一句话,卑职,卑职……”
刚刚一句说过“赴汤蹈火,绝不皱眉”,一时间,他还真想不出更好的说辞来。孙暹听了,也不介意,笑了笑,低声打断,“客气话就不用说了。你我都是给皇上办事,你今后多立奇功,就是对咱家最好的报答。至少,至少在皇上看来,咱家也算慧眼识珠。唉,细说起来,咱家也是今天下午,才奉命暂时接掌厂卫。对锦衣卫这边的诸多事物,全都陌生得很,也需要有个得力的自己人帮衬一二!”
这就是他的真正目的了。做权臣也好,做宦官也好,手下都得有得力的爪牙。而东厂和锦衣卫,长时间以来,都受前任秉笔太监张鲸控制,里边的关系盘根错节。哪怕有皇帝给他撑腰,孙暹也不敢保证自己能尽快将其收归掌握。(注1:明代司礼监秉笔太监负责提督东厂,而后期,锦衣卫受东厂管辖。所以秉笔太监算是东厂和锦衣卫实际老大。)
如果有那么一两个不开眼的家伙,感念张鲸的昔日相待之恩,偷偷给他孙某人设几个陷阱,他孙某人绝对防不胜防。而大明万历皇帝朱翊钧,可不会体谅他是不是刚刚接手厂卫,缺乏人脉和经验。只要觉得他做事不如张鲸得力,肯定会毫不犹豫将他拿下去,再提拔其他合适之人。
所以,除非真的只打算暂且兼任一段时间秉笔太监,随时让贤。否则,向东厂和锦衣卫内部塞进自己人,就是孙暹的当务之急。而刚刚立下大功,身手高超的史世用,则为数一数二的恰当人选。
首先,史世用这个人常年在锦衣卫福建千户所任职,跟张鲸无任何瓜葛。短时间内,不可能跟锦衣卫其他官员,勾结在一起对付他孙暹。
其次,史世用这个人在锦衣卫里摸爬滚打十几年,才混了个百户位置。一旦得到提拔,定然会感念他孙暹的知遇之恩。
第三,也是最重要一条,从今夜被皇帝留在身边的时间长度来看,史世用身上肯定有什么优点,得到了万历皇帝朱翊钧的赏识。他孙暹虽然不知道那个优点到底是什么,但顺手提拔史世用一下,却肯定没错。至少,此举“辗转”落在万历皇帝朱翊钧,会觉得他孙暹贴心。
“卑职,卑职虽然一直在地方任职,但,但孙公若有吩咐,卑职定然全力以赴!”此时此刻,史世用心中,害怕远远多于惊喜。第四次躬身下去,向孙暹郑重施礼。
这回,孙暹却没有抢着搀扶于他。而是先站直了身体,完完整整地接受了他一拜,然后笑着说道:“咱家初掌厂卫,暂时不会有任何动作,当然也不会吩咐你做事。但是,你要知道,树欲静而风不止。咱家不愿意生事,却不意味着别人不会欺生。所以,这几天你就在京城好好休息,跟同僚多多来往。万一有个风吹草动,咱家也不至于被当成聋子瞎子!”
“卑职遵命!” 强忍着心中的厌烦,史世用第五次躬身。“只是卑职乃是奉命前来送信,久居京师不归……”
“你当皇上赐你麒麟服,是白赐的么?只管在京师等着,十日之内,咱家保证你一个正千户的职位,会落在你头上。” 孙暹瞪了他一眼,用极低的声音提醒,“不过,京师千户所,眼下没有实缺。所以,是以锦衣卫千户身份去统领一哨亲军,卫护皇城。还是进入东厂,出任掌刑,还要咱家再琢磨琢磨!”
“卑职,卑职单凭孙公安排!” 史世用的腰,又酸又疼,却不得不第六次躬身下去,向孙暹表示效忠和感谢。
这回,孙暹终于彻底放心了。踮起脚尖,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表示亲近。然后掉转身,施施然,返回了皇宫。
半弯着腰目送孙暹的背影,在宫门内消失,史世用才缓缓将身体重新站直。想要挑着灯笼离去,刚刚迈动脚步,忽然觉得前胸和后背等处,又冷又湿。
多年来出生入死,他从没像今天夜里这样,直接被自己的冷汗,将身体湿了个通透。而孙暹刚才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像石头般压在肩膀上,让他感觉筋疲力竭。
孙暹刚刚接替张鲸,出任秉笔太监,接管东厂和锦衣卫,急需帮手。他史世用只要忠心替孙暹效力,正五品锦衣卫千户只是起步。接下来,从四品镇抚使,正四品指挥佥事,甚至从三品指挥同知,都遥遥在望!
这可不是寻常的四品、三品武将,锦衣卫千户,镇抚使级别虽然不高,走到外边,与总兵,参将相遇,后者都得主动下马避让!
他在锦衣卫中,努力了十多年,几次差点把命搭上,都没拿到梦想中的荣华富贵。现在,只要向孙暹效忠,就唾手可得。
然而,天底下没有白吃的宴席。
一旦接受了孙暹的招揽,他就永远打上了孙派的烙印。如果孙暹如果始终大权在握还好,他也能跟着鸡犬升天。万一哪天孙暹不再受皇帝宠信,被逐出宫外。他即便官职爬得再高,也势必跟着被打回原形,甚至直接摔个粉身碎骨。
更何况,此时皇上司礼监内,职位比孙暹高的,还有掌印太监张诚。而那张诚,又跟张鲸联手掌握司礼监多年,交情深厚。万一张诚从辽东归来,想给张鲸出气。暂时奈何不了孙暹,收拾他一个立足未稳的锦衣卫千户,却轻而易举!
两大之间难做小。
忽然间,心中冒出自己先前对万历皇帝朱翊钧的话,史世用忍不住苦笑着摇头。
跟万历皇帝朱翊钧说这句话时,内心深处,他并不认为李彤和张维善两人的选择非常妥当。只是只是出于对两个年青人欣赏和对皇帝的感激,善意地说了一句好话而已。而现在,自己身处同样的境地,他才深深地体会到了,那个选择的聪明!
“干脆,老子也主动请缨,再去一趟朝鲜算了!” 下一个瞬间,史世用忽然眼前一亮,随即,浑身上下,就无比轻松。
去朝鲜虽然九死一生,可毕竟刀箭都来自敌人之手。
而留在京师,指不定哪天就死在自己人手里。
去朝鲜,哪怕战死,至少在倒下之前,还可以努力站得笔直。
在京师,却只能趴下,像狗一样对着太监摇尾乞怜!
两厢比较,何去何从,史世用发现,似乎一点儿都不难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