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穿街过巷,直至马车行驶到相对偏僻的外城民居,沐乘风才在一家破旧茶寮门口停下来。此时头顶日头尚烈,茶寮也该生意兴隆,但此处客人寥寥无几,只有个三十来岁的黑皮肤妇人坐在棚子底下打瞌睡,身旁一壶闻起来臭哄哄的茶水都发馊了,脏兮兮的茶碗边沿爬满大个绿头苍蝇。
沐乘风下马,径直走过去:“买茶。”
黑皮肤的妇人睡得正酣,眼睛也不愿张开,随手往旁边一指:“一文一碗,五文管饱,自己倒。”
沐乘风又道:“只要半碗。”
这下妇人睁开了眼,带着半分糊涂不醒反问:“你买半碗?半文钱的生意谁做!”
沐乘风摸出一枚断了的铜钱递过去:“人情价。”
妇人接过这半枚铜钱,站起里伸个懒腰,噙笑道:“是老家的弟兄吧?来来,里面坐,嫂子给你烧水沏壶好茶。”
茶寮摊子后面有座小院,卖茶妇人打开院门让沐乘风把马车牵进去,然后赶快关紧了院门,领人进屋说话。
“茉莉茶。”
妇人端上三杯茶过来给沐乘风、左芝还有丁思集。丁思集才从箱子里出来,脸颊的红热还没退,他这一路憋得辛苦,一直大口大口喘气,还顾不上喝茶说话。
“多谢。”沐乘风揭开碗盖吹了吹,等到茶汤温凉又尝了一口,确定无碍之后,方才转手送予左芝,“你喝。”
左芝早就渴了,捧着茶碗咕噜噜喝完,惬意地哈了一口气。她唇角沾上片茶叶子,沐乘风见状去给她拈下来,默默扔掉。
妇人把这一幕收在眼里,笑着打趣道:“大兄弟真会疼媳妇儿。”别看左芝平时脸皮厚,当着外人的时候可没这么淡然,她有些害羞地垂下头,嗔道:“他才不疼我呢。”
相互确认了身份,沐乘风也不罗嗦,开门见山道:“山上那人让我来此寻你,敢问如何称呼?”直爽的妇人笑道:“别人都叫我茶嫂,你跟着喊就是。大兄弟叫啥名?”
“我家相公叫木头。”左芝快嘴说出来,拿眼睛斜沐乘风,有心取笑,“他现在做了好大的官,是二当家!”
茶嫂看她俏皮可爱的模样忍俊不禁,道:“那我就叫你木兄弟,那头老虎叫你过来是有啥事?”
沐乘风道:“两件事。一是寻跛脚下落,二是我想知道近日通州发生了什么事?”
茶嫂谨慎地去检查了一遍门窗是否关好,这才神秘兮兮地开口说话,表情带着凝重:“跛脚是来过这里,就在封城之前。他说村子的老屋里头还有些东西,想取了带回山上,我问是啥东西,他只道是几本医书。他说山上弟兄们有时候生病了找不到郎中看,于是想自己照着书上写得开方子。我一想跛脚也是一番好意,于是就没再拦他,留他吃了杯酒,便送他走了。”
“跛脚去了三四日也没回,往常他回寨子前都会到我这里打个招呼。我正想着什么时候找个人去寻他,这时官府贴出告示不让老百姓出城,但又不讲缘由,咱们谁也不敢上衙门问,还好我这里过往的人多,偶尔听说好像是行宫那边出了些事,具体是什么也不清楚,但跟官家扯上干系,总归不是好事。”
沐乘风眉心蹙起,转头问丁思集:“你说通州有瘟疫,在哪里?”
丁思集终于缓过了气儿,灌下一口茶汤,忽然站了起来,到沐乘风面前深深鞠躬,竟是请罪的样子:“卑职出此下策实是情非得已,但请大人听我说完再作定夺。到时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原来,大概在两三月前,丁思集在他管辖的洛水县内发现一具无名男尸。男尸沿着河流漂下,已经被泡得发胀腐烂,辨不清面容。衙门仵作验尸,一时也分不清是否溺亡,只是从尸身上的伤口推测可能是受伤后跌落河中,然后溺死。洛水县地偏人稀,发生了这样一件关乎人命的大事,丁思集很是警惕,于是上书给通州府,然后张贴告示招人认尸。通州府收到文书,很快派了衙役过来,告诉丁思集知府大人颇为重视此案,叫他上缴一切相关证据记录,另派专人调查。
丁思集也没多想,该交就交,然后此案便算告一段落。不料就在之后没多久,住在发现男尸的芦苇荡附近的几户人家,都无一例外染上怪病。开始是身上长了红疹,彼时因为尚是夏季,乡里人家不以为然,想着是蚊虫叮咬,拿蒿草熏了屋子就好。可是过了三四日,这些人便开始上吐下泻,竟然纷纷暴毙而亡。
死了两个人后,村里人终于觉得不妙,去请郎中来看。江湖郎中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断定是疟疾,随便开了几味药,又说别喝生水吃生食。不过,这些药喝下去还是没有起色,患病之人陆陆续续死了,然后又有更多的人出现同样的症状。丁思集晓得的时候,那个村竟有一半人家染上了怪病!
他当机立断把病人先隔离起来,单独辟了干净水源给其他人用,又去请郎中来看。只是附近郎中都不愿去,万般无奈之下,丁思集孤身进了染病村子,用帕子蒙住口鼻,亲自挨个儿检查病人。出来之后衙门里的人早就备好一桶药浴,他全身衣物被脱下来烧毁,又在药里泡了半个多时辰。
幸好这些法子有用,丁思集没有染上怪病。他梳理了近些时日发生的事,思来想去,把目光放在了当初的无名男尸头上。腐尸污染了水源,肯定是这具尸身有问题!他当下惊得一身冷汗,连夜写了文书叫人送到通州府,请知府出面彻查尸源、配制抗疫汤药,同时还应在全通州境内贴出告示,提醒百姓防范。
左芝听得惊心动魄,不停追问:“后来呢后来呢?”
丁思集摇头,言语尽是对官场的失望:“梁新武召我去府衙,我以为他要与我商讨此事。不料我去了三日,却连他的影子也没见到,反而出入都有专人跟随,寸步不离……彼时我才明白是遭了梁新武的软禁,而且他可能已经动了杀机。所以我便趁监视之人换班之际,换了衙役的衣裳逃走,直接出城去往京中。”
九死一生进了京城的丁思集想上告消息,可是他一届芝麻小县令,说话实在是没有分量。京兆尹那里根本不见他,托人送到尚书省的状子又石沉大海。百般无奈之下,他把主意打到了沐乘风身上。
别人都怕沐乘风孤僻怪诞的冰冷性情,偏偏丁思集觉得他是最合适的人选,作为当今天子最信任的宠臣,沐乘风一句话的分量恐怕抵得上十个通州府!是故他寻寻觅觅打听去了相府,还遇见了左芝。他怕这些蛛丝马迹的事情引不起沐乘风的重视,所以才留书一封,故意把疫病之事夸大了些许,只希望借通州接驾行宫闹出瘟疫这样的“大祸”,让女皇派人来查。
来龙去脉说完,丁思集单膝跪下请罪:“卑职罪犯欺君,甘愿领罚!但求大人心系苍生,救救我洛水县的百姓!”
沐乘风不言不语,也不示意让他起来。丁思集久久跪着。
左芝都看不下去了,扯扯沐乘风袖子,软糯糯求道:“四季豆那里的百姓好可怜,相公大人你别怪他,他都说了情非得已,确实如此啊。”
听见“情非得已”沐乘风露出觉得刺耳的不悦神情,眉峰冷横:“不该有的情绝不能有。”他垂眼以一种绝对压迫的气势盯住丁思集,不叫他起来,却问:“河上游是哪里?”
丁思集自知理亏,垂首道:“沿岸有几个小村落,隶属别的县。河水源自青山暗泉,行宫就建在山脚下。”左芝一听,下意识就说:“还真是巧,刚好跟行宫扯上点关系。”
“不巧。”
沐乘风沉默须臾,极为肯定地断言。丁思集猛然抬头,想通了什么似的激动言语:“原来……是这样!我误打误撞竟然猜对了缘由……若非行宫出事,梁新武不会平白无故追缴那具无名尸,更不会如此忌惮消息走漏……”
他的激昂兴奋唤不起沐乘风任何波澜。沐乘风已有打算,牵起左芝请茶嫂安排住处,把丁思集一人晾在屋里,走了。
是夜三人借宿在茶嫂家。用过晚饭沐乘风不让左芝在外逗留,很快拉住她回房安寝,留下丁思集帮着茶嫂收拾桌子。丁思集抢着洗碗,却心不在焉打破盘子,瓷片儿还割破了手指头。
时辰还早尚无睡意,左芝百无聊赖坐在床上,抱着茶嫂家的茶花枕头,目光黏在安静看书的男人身上。
君子如玉,素衣莞尔。镜眸轻阖,风华绝卓。
世上最好的词也不足以形容沐乘风,至少不能形容她心中的沐乘风。左芝痴痴看着他,就像入了魔障迷雾,眼睛也不眨一下。
“看什么?”
沐乘风手持书本,坐姿端方,眼皮都没抬一下便这样问道。左芝嘻嘻笑着,大大方方承认:“我看你呀,木头你真好看。”
沐乘风翻过一页,淡淡的样子:“这么久还没看够?”
左芝托腮,傻傻摇头:“不够不够,看一辈子都不够,也不会腻。”
灯火轻轻摇晃,左芝面前掠过一抹阴影,沐乘风放下书,朝她走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恩,这本还是有剧情在里面的,过渡过渡埋点伏笔,我准备上盘不一样的肉,哈哈哈(^o^)/~
☆、第二十七章 瓜田妻下
沐乘风坐到左芝身边,撩起她裙摆,手掌探了一下裙底小脚,光溜溜凉冰冰的。他令道:“穿袜子,不然又喊肚子痛。”
左芝把下巴支在茶花枕头上,故意跟他对着干:“我不要穿,我就喜欢当赤脚大仙。”
她抬起白嫩嫩的玲珑小足轻轻蹬了沐乘风脸颊一下,赶紧缩回来藏在裙子底下,弯起眼睛戏谑地看他。沐乘风只是眉梢挑了挑,继而伸手去捉拿不安分的小脚丫。
左芝吓得使劲往床角缩,识时务地投降:“不来了不来了!我穿袜子!穿袜子!”
沐乘风板着脸,大掌准确地逮住这双纤细脚腕,犹如握着柔软花枝一般轻轻一拽,轻而易举就把整朵小花拖了过来。
左芝反抗失败落入魔掌,只得嚎啕求饶:“木头我错了——不许挠我脚心!讨厌!”
凉飕飕的脚底落入一团温热当中,就像冬雪天烧起了一盆炭火。
左芝一怔,低眉看去。只见沐乘风解开衣裳,把她的双脚放进自己怀中,紧紧捂住。她有些不自在,于是缩了缩脚。
“别动。”沐乘风表情一本正经,牢牢按住她的腿,道:“捂热了就好。”
左芝脸颊忽然飞来两朵红霞,她乖乖坐在床上,双手撑着身子,低眉抿唇,怯怯道:“别把你冻坏了,我穿袜子就是……”
沐乘风不置可否,只是把她抱得更紧了些。
左芝嘴上虽说不要他捂了,可见他执意如此,心底的欢喜只增不减。她抬头扬起嘴角,盯着他一个劲儿地看,月牙般可爱的眸子里盛满笑意。
“木头木头,你真好看。”
沐乘风眼帘微垂:“你刚才说过了。”
“我就喜欢一直说一直说。”左芝蜷着腿,把脸凑到他眼前,趁他不注意在漂亮的下颔亲了一口,“你是我的,只能给我一个人看。”
沐乘风眨了眨眼,睫羽扇了一下,依旧垂着眸子:“要是我不好看了呢?”
“那我就不要你了呗!”
左芝干脆利落地回答,沐乘风猛然抬眼,却见到她黑漆漆的眼珠打着转,满是古灵精怪。
她乐呵呵笑着,扑上去揪住他的耳朵扯了扯:“骗你的啦!你不好看也是我家木头,我不嫌弃你。”说罢她叹了口气,捂住脸颊嘟嘴抱怨,“怎么回事嘛?为什么家里就我长得普普通通?哥哥好看嫂子好看你也好看……老天爷偏心!把好的都给你们了!”
沐乘风微微含笑,在她鼻尖轻吻一下:“好看不好看,都喜欢。”
左芝羞赧,红着脸嗔道:“咦……木头你越来越肉麻了!”她假意搡他一下,顺势挂在了他身上,“我睡不着,木头你讲个故事给我听,以前在家哥哥都要给我说的。”
“……好。”
沐乘风让她靠在自己胸膛,以一道低沉沧桑的嗓音开场,透出些许凉意。
“从前有户人家,家中有一男童,年方五岁。其家本是望族显贵,岂料遭人陷害一夕获罪,父母族亲尽数流放瘠苦之地,他亦随行……”
他从来不是擅长说故事的人,平平直叙就像书写奏折,左芝听得意兴阑珊:“木头你别文绉绉的嘛,听得好费力。”
沐乘风望着一盏将熄不熄的油灯,黄豆大小的灯火映在幽镜眸中,恍若鬼魅。他顿了顿,尽量用浅显直白的表达诉说:“幸而家中之人并非不能吃苦的无用之辈,他们在流放之地自食其力,尽管生活清贫,倒也平静自在。此男童自幼天赋异秉,诗文武艺皆是同龄孩童中的佼佼者。很快他便声名远播。”
左芝打着哈欠:“唔——你是不是要讲江郎才尽的故事?其实我觉得小小年纪就太聪慧不好,长大了不一定能成器。”
“是啊,不好。”沐乘风心不在焉地附和一句,有些沉入故事其中的意味,语气也带上同情悲凉,“男童年幼,彼时不懂藏锋露拙的道理,一心想出人头地。他十岁年纪就屡屡与人斗诗比武,势要争个第一才罢休。盛名之下,他终于引起某些人的注意。直到一日,有人来找他。”
左芝好奇:“是来找他比试吗?”
沐乘风徐徐摇头:“不是。来者乃是……是一个很厉害的人,他带来两样东西。他想和这个男孩儿谈一个条件。”
一柄匕首,一道圣旨。
那个鬓边有着一缕白发的无情男子嘴角噙着暖笑,眼底却是冻了千年的不化寒冰。他广袖一挥,问:“走,或留?”
十岁的男孩儿本能惧怕这个面庞阴柔似仙似魔的男人,他摇头。
男人笑意不减:“你若走,必将坐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你的父母族人再也不用农耕劳作,而是子孙万代享尽殊荣。你们本就不属于这里,你们属于大都。”
是的,大都。男孩儿已经记不起来大都了,似乎那里到处都是樱红柳绿、香甜软适……温暖而又富贵的地方。
男孩儿有些心动。
那风华无双的男人继续诱惑:“若你愿留下也无妨,不过……”他拔出匕首,淬了毒的刀锋闪现幽幽绿光,他笑得如此温柔,“你的一生只会有十年。”
寒光飞袖而出,刀刃插|进一旁的坚硬岩石之中,连刀柄也深没其中。
“你与你的族人,将永留此地。”
弹指间以前的记忆都清晰起来,瑰丽富饶的大都,实则是波诡云谲的大都。他的父母好不容易逃离了那里,但他又亲手送一家人回那牢笼。
“男孩儿跟着坏人回去了么?”左芝哈欠连天,睡意上头还在喃喃问:“那个坏人是想做什么?不明白……木头你讲故事好差劲,虎头蛇尾,不好听。”
灯芯都快没了,火光将尽。
沐乘风幽幽道:“那人自然有他的筹谋打算,而我……”他从未露出如此懊悔的神情,“锋芒毕露不是好事,而太在乎某些人和事,往往也会为他们招来杀生之祸,成为别人拿捏威胁的把柄。”
故事的结尾,尽是走不出的困境迷局。左芝睡了,沐乘风惆怅难解。
“从此以后,他就一直活在别人的掌控之中。他很想摆脱,但是……他不知道该用什么换取永无后患的自由。”
倏一下,灯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