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他算甚么哪!”千缨气鼓鼓地对关上的门骂了一声,狠皱着眉转向许稷一把夺过她手里的药盒:“不许用!”
  坊间响起“汪汪”两声犬吠。
  许稷低头轻咳一声,看看千缨拿来的药膏盒:“这确实是十多年前的吧。”
  许稷说着抬起头来看向千缨,千缨瘪了瘪嘴,不甘心地承认道:“我们家又没人常用这个,所以放得时间有些久了,可他怎么知道呀?!”
  许稷看着摇摇头:“盒子太旧啦,且这样式也很过时,所以……”
  千缨抿唇琢磨了会儿,犹犹豫豫说:“膏药应当没事罢?放个十年二十年的……也能用的吧,我……”
  “先等等。”许稷伸手示意她先打住,“这是你当年用过的药膏?”
  千缨点点头。
  “你最后留了疤,然后现在你又拿给我用。”
  千缨又点点头,转瞬就发觉不对劲:“是哦,天呢……我今日脑子坏了么?所以这药也不能用了,可是……”她低头看看自己手里王夫南给的药盒:“我又不想让你用他给的。”顿了顿:“但我又怕你留疤……”
  “不妨事。”许稷看出她心中万分纠结,遂笑着替她做了决定:“都不用给了,我有解决办法,你先回去吧,时候不早了。”
  “真的有吗?别骗我。”
  许稷点点头:“快回去吧,再不走天都亮了。”
  千缨一步三回头,最后终于是开门进去了。灯笼随朔风轻晃,一只老鼠一窜而过,巡夜的武侯正往这边来,许稷弓腰低头脚步飞快地回了邸店。
  邸店的热闹终于歇下来,伙计在堂间忙着收拾打扫,许稷进门走到柜台前同店主人要了一间房,这还没完,她竟然找出那个收了药膏的伙计,并且顺利拿到了朱廷佐托在这的药盒。
  诚然,许稷看得懂军中手语,知道朱廷佐与王夫南打的那阵手势是什么意思。
  但这并不是重点,重点是朱廷佐与王夫南留下这个药盒是要转交给她,这意味着他二人方才也在这邸店待过,甚至极有可能就坐在她与千缨附近。若当真如此,那么她与千缨的对话也很可能被听去了。
  而彼时千缨又说了些不该说的话,就算当时她圆过去了,但若对方有心,起疑也不是不可能。
  许稷想着王夫南那张难揣摩的脸回了屋,做了一晚上的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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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气越发冷酷,钱袋子也学天气变得冷酷。
  许稷囊中羞涩,住邸店太过豪奢,加上年底比部确实忙得要命,她索性就吃住在了公房。
  一连好几天比部都是灯火通明,算盘噼里啪啦声响个不停。隔着一条顺义门大街的礼部南院都快看不下去了,年轻的值夜官员忿忿抱怨:“比部是最自私的衙门没有之一,深更半夜干个屁活啦,让不让人睡觉”、“不能好好睡觉我脸都发青了”、“比部的人活该白头发”、“比部的人一扎进公房就十七八天的不洗澡,都臭臭的!”
  跟着许稷一块儿值夜班的吕主簿表示不服:“放他们的狗屁,隔这么老远都能听见算盘声千里耳啊!谁吵他们睡觉呀!值宿还睡个屁!”
  许稷听着嗤笑一声,吕主簿一改往日虚伪和善的言辞,忿忿说:“笑屁,骂的就是你,扎进公房不回去不洗澡,都快臭成死尸了!”
  “哦我明日休沐就去洗。”许稷心不在焉地回应道。她像只黄老鼠,提着细头笔凑近了写,鼻尖都快挨到账本了。
  “你那眼睛要坏了!”吕主簿躁狂地提醒她,随后蹭蹭蹭跑去许稷的橱子,声音和缓:“从嘉我吃些你的杂馃子啊。”
  “哦。”许稷毫不在意地说。
  吕主簿满心期待打开橱子,搬出食盒一瞧,顿时“嗷”了一声:“空的!你夫人要与你和离了吗?怎么连杂馃子都不给做了?”
  “铨选若是有了好结果就重新给我做。”许稷仍低头做事。
  多年任比部基层官员而得不到升职的吕主簿闻言忽有同感,曾几何时自己也是被家人期待着加阶升职,但铨选结果却一直令人失望。他摇摇头哀叹:“铨选复铨选,铨选何其多,加官升职总是轮不到我,今年更是连资格也没了。”
  十月份“冬集”1时间一过,便意味着铨选进入了资格审查阶段,错过这时间自然就跟铨选没甚关系了。而许稷作为今年的选人,其“甲历”2等文书也早早送到南曹3进行检勘,若出身、课绩等等都检勘合格,才可参加吏部或兵部尚书主持的铨选。不过许稷乃文官,便只是参加吏部文选了。
  铨选考试也甚严,清场搜身一样不缺,但比较之下,还是要比制科要松一些。所以许稷想通过铨选来小翻个身,并不是一点风险没有,只是比制科相对容易罢了。
  当然现在重点不是考试,检勘才是最近的一道坎。尽管许稷考课上上等,出身也没什么不合规的地方,但在结果出来前,一切变故皆有可能发生。
  就有选人在南曹被举告,弄得丢了资格并且被永黑的例子。所以天知道谁会给你下绊子呢?
  许稷写着写着停了笔,不知是过劳还是怎么,她眼皮跳了许久,以至于都无法继续手下精细的工作。
  好在十日一休的旬假终于到来,许稷这日下午便早早离了比部。她本打算回王家打探打探岳父的态度,可今日一早千缨便托户部一个亲戚送了字条来,说王光敏还在气头上,让许稷不要回家,另找地方休息。
  许稷身无长物,更没法像其它官员般去平康坊喝酒洗澡狎妓,骑了小驴从朱雀门出来,只能漫无目的地四处哒哒哒。
  许稷听任小驴随意走、放空脑子想去处时,坐骑却骤然停下来,哼哧哼哧喷着气。许稷倏地身子前倾,坐正后定睛一瞧,便看见了迎面而来的王夫南和朱廷佐。
  正所谓人生何处不相逢,还是在这宽阔无比的朱雀大道上。
  按照许稷本意当然是避而不见直接走,无奈坐骑却不干。作为一头有志向的驴,遇见了上回的“手下败将”当然来了兴致,完全是“臭小子再来干一架”的姿态。
  “走罢,上次是人家故意让你。”许稷腹诽。
  可驴脑子不好使哪,仍是朝王夫南的坐骑喷气。
  朱廷佐见状笑道:“蕴北,你妹夫的驴似乎对你的马有意见。”
  “能有甚么意见,撒开腿跑一段看它还有没有意见。”王夫南完全没有理会对面那头蠢驴,也不勒缰停下,反是一夹马肚令其往前。
  一人一马从许稷身边擦过,许稷还未及反应,蠢驴便擅作主张掉头狂奔。
  可天下哪有驴跑得过马的道理,蠢驴死活追不上前面那匹高大雄壮的马,许稷差点没跌下来。
  王夫南骤然勒马停下,调转马头看向迎面吭哧吭哧跑来的许稷及和她的驴。
  正是日头西下时分,天边不吝铺满红霞金光,王夫南一身练兵戎装骑在马上,正可谓鲜衣怒马羡煞人,属于招妒典型。
  蠢驴最终气喘吁吁在王夫南跟前停下,不服气地喷、喷、喷,喷气。
  朱廷佐在远处看了全程,差点笑趴在马背上。
  王夫南与许稷打了招呼,许稷坐稳了小喘着气给予了回应。
  “明日休沐,妹夫今日可是要回家?”
  许稷不答,却是直接转移了话题:“十七郎怎会路过这里?”
  王夫南回道:“从东校场过来,正打算去泡汤。”
  虽正是寒冬时节,许稷见他却穿得很是单薄,额头甚至还有薄汗,可见练兵征战的人确实不一样。
  许稷揣着毛驴缰绳“哦”了一声:“那就不耽搁十七郎了,您且先行。”
  王夫南却说:“妹夫总这样客气,是觉得我不大好相处么?”
  “非也,只是不熟。”许稷坐稳了老老实实地说。
  “不熟即避,那就没有熟的那日了。千缨与我虽有些误会与过节,但妹夫不必因这一层便想着与我不相往来。同是一家人,何必处太僵?难道妹夫想看着我家族不睦,与千缨这么一直不和下去?”
  “自然不是。”
  “既然如此,那今日我做东,邀妹夫去泡汤可好?”
  “泡汤?”许稷低头闻闻自己的味道,“倒是个实用的好提议,只不过——”
  时人不仅流行请人吃饭狎妓,更流行请人洗澡。只不过王夫南本就随口一提,以为她话风突转是要拒绝,且他也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可许稷却是应道:“许某知一处地方泡汤很舒服,只路途略远,不过明日休沐,也不在乎这点路。”
  王夫南意外地弯起了唇角:“敢问是哪里?”
  “昭应骊山。”
  王夫南闻声立即调转马头,另一边的朱廷佐见状高喊道:“你干甚么去啊?”
  王夫南头也不转地回:“与许三郎一道去昭应泡汤!”
  作者有话要说:  千缨:回来跪搓衣板说!到!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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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冬集:唐铨选一般从头年十月开始到次年三月结束,称作选限。十月份的时候符合条件的参选人的资料(选解)及选人就会集于京师。这个就称作冬集。
  2甲历:约等于档案。和现在的档案不一样,这个甲历有三份,中书门下和吏部各一份,所以也叫“三库甲历”,多备份的好处就是,万一哪个衙门要用但是又找不到了,可以去另一个衙门调取。
  3南曹:南曹又称为“选院”,吏部和兵部各派员外郎对选人的资格进行审查,称为“判南曹”。
  选制可参考《唐会要》卷74“论选事”、《册府元龟》卷629“铨选”、《新唐书·选举》、《旧唐书·职官二》。
  ☆、【零五】骊山汤
  东出长安,必经灞水。
  所谓“灞柳风雪”,说的正是灞桥三月漫天柳絮,随风洋洋似雪。柳树还是那些柳树,在此不知生长了多少年,粗壮主干炫耀着蓬勃活过的漫长岁月,而时值深冬,长柳蓄势未发,一整片的灰褐枝条在夕阳里飘飘晃晃,往来行人渐渐少。
  许稷骑驴从灞桥上而过,恰是黄昏最美时。
  唯有在这里可以看到最美的骊山晚景,这是久居骊山附近所得到的经验。许稷不自觉放慢了速度,看到不远处被抱在怀中的小儿去折柳枝条便不由眯起了眼。
  那小儿大约还不会走路说话,在妇人帮助下折了柳条,懵懵懂懂递给了对面牵驴待行的男子,而男子接过柳条又忍不住摸摸小儿脑袋,与妇人道别,转身便骑驴上了路。
  因是必经关隘,灞桥每日都上演着迎来送往,“灞桥折柳赠别”1更是必备戏码。送亲朋离开,也期待他们的归来,但有没有一送不返、此生再无见期的情况呢?自然也是有的,且数不胜数。
  人们只熟知脚下这块土地,亲朋去了茫茫然的远方,像是送孤舟入波涛大海,音讯再难得。
  所以别离变得郑重,而再次迎来,则更值得喜悦。
  但倘若再也迎不回来了呢?
  迎不回来了。
  许稷远望着壮丽无边的骊山晚景,长叹了一口气。
  王夫南慢悠悠行在一旁,见她像是触景生情,遂道:“妹夫可是有所感怀?”
  许稷敛神淡笑,看向王夫南:“迎来送往之地,怎能不令人感怀。”稍作停顿又火速转移了问题的矛头,直直指向王夫南:“十七郎常离京师,想必也被迎送多次吧?”
  王夫南听她这样说,倒是想起许多旧事来。第一次离开长安才十多岁,满心都是出行的喜悦,亲友的不舍与担心反令人觉得好笑,当时连柳条都不愿收,还是被哭哭啼啼的母亲硬塞进怀中的。
  十八岁首次出征,至此地,老师则是一脸无情地说“出征便要有回不来的觉悟,别想着畏畏缩缩当逃兵,快滚吧”,彼时自然也是嘻嘻笑过。
  后来当真在刀箭无情的战场厮杀过,才想过“啊可能真的回不去了,早知道就收下柳条了”。
  但他此刻却是这样回了许稷:“迎送多了令人麻木。”
  漫不经心,无情无义。
  许稷笑了笑,挥鞭催坐骑快行。
  两人抵昭应时已很晚,寻常人家大概都已吃过了晚饭,而这两人则是空着肚子一路到了骊山东绣岭石瓮寺。
  百年前曾有帝王在骊山大兴工事,建离宫禁苑,甚至每年到十月便至此游幸,次年才归长安。而当时伴圣驾至此地的百官们,生活办公都在昭应城内,故昭应也曾一度繁荣似长安。
  然这也到底成了过往云烟,如今昭应渐生萧瑟,骊山也是宫殿萧疏一派荒芜,唯有古柏雪松仍傲然屹立,迎着天下来客。
  若在一百年前,秋冬骊山定然已经处处戒严,哪里还轮得到许稷等人大晚上地过来泡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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