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万人之上我湮没

  阮宁夫妇所住的军中生活区域要做整改,建一个大型的军备库。听梅大姐电话中说近期就要开工,而军备库则是由datelive的军工企业赞助。
  听说,之前军区军医交流培训也是datelive支持主办。
  阮宁心想,又是可以记录在案的巧事。
  宋中元写了许多信,信上总是简短的两句话:“阿延可好?我妻一切顺心否?”
  这信没有寄送的地址,他去的地方,她不知在哪儿。她无论如何都和他联系不上,手机永远outline,只有他亲笔写的信还在不停寄着,这似乎暗示着他的平安,但是阮宁却提心吊胆着,总怕哪天就收不到了。
  小武某一日深夜给她发了个视频,但在她下载之后很快就删除下了线,之后手机也同样没了音信。
  这个视频是执行任务间隙,闲暇时宋中元在东边境给牧民讲课的场景,他语速很慢,科普一些自卫的知识,大家倒还挺愿意听。
  有一个十几岁、一头辫子、脸颊发红的小姑娘用蒙古语问了一句什么,旁边的农场主充作翻译,问了他。
  他想了想,清晰缓慢地回答着,显然是为了大家都能听懂:“人快死的时候会想起什么?其实在我很小的时候,也同样好奇这个问题。我倒是曾经有这样的经历。无论是少年时被人侮辱,还是参军后经历的几次真枪实弹,死亡都曾距离我非常近。可是每一次我的脑中都是一片空白,我什么都想不起来,就像这片空旷得没有尽头的草原,是终于可以安歇的宁静,也是从容地问一句人世‘我走吧’的和解和妥协。无论生前有多么悲伤,死亡终将使你解脱。这些是我可以释怀的东西。”
  “可是2009年3月的一天,那天我记得非常清楚,我一大早起来,依旧忙碌地打扫庭院,伦敦的清晨六点雾气还很重,我服务的那个姑娘晨起,她要了一盆清水,坚持在窗台上洗脸,她说她想看见园子里新开的蓝玫瑰。她把毛巾挂在了我的肩膀上,鞠了捧清水,然后低头告诉我,她的一个朋友也许是死了。”
  “我没有说话,她却笑了笑,对我说:‘她从2008年的5月之后就再也没有同我联系过了,你知道,国内有大地震,我很担心。’”
  “我每天忙忙碌碌地工作,茫然不知国内发生过地震,也茫然不知她在说谁,把这件事当成了一件一逝而过的小事。”
  “可是突然有一天,她把那个人的旧物捧给我看,看完之后,我才知道,她说的是谁。”
  “我那天哭了很久,我知道了死亡是什么,以前读书时,看到书里说到‘心碎’,只觉得那是些陈词滥调。”
  “可是,那天,我知道了心碎是什么意思。它与别的感觉都不一样。”
  “你不知道草原究竟有没有尽头,你走了很久,忍着饥饿和寒冷,忍耐着烈日和枯竭,终于有一天走到尽头,可是尽头是一堵冰冷的墙。”
  “我不怕死亡,我怕死了的人是她。”
  阮宁看完这段模糊的视频,心中酸涩难忍。
  小武在视频后留了一段话:“老班长们都说,团长曾经在迎新大会上被人灌醉了酒,大家看他长得丑,就欺负他,他们问他,你来这儿干什么啊,他想了想,就低了头,他说,我想娶一个人。大家继续逗他,蔑视他,问他是谁啊,谁肯嫁给你这个丑八怪啊。他说是这块黄土之上,曾经活在这块土地上,鲜活坚定地保卫着祖国的阮将军,他想娶他的女儿,唯一的掌上明珠。那也是他的……掌上明珠。”
  她不是没有恨过他,也不是没有试图和他赌气、对抗,不是没有想过大不了离婚,此一时彼一时,老子才不怕你,老子也很凶,很凶很凶的。
  可是,他像一只没有脚的小鸟,孤单地扑棱着翅膀,努力地朝着她飞翔,她有多狠心,才能推开这种惨烈的、不顾结果的飞翔。
  阮宁心里难过。
  说不清是为自己还是为他。
  长大后,曾读到过一句话——美如春园,目似晨曦。
  她当时心有悸动,觉得谁生成这样可真好。
  某一天梦中突然惊醒,这大概是曾经的阮宁可称之的模样。
  她的过去。
  她羞愧着矫正却再也回不去的过去。
  一辈子都在羡慕别人,可却做不好自己。从今好好做自己,放过动辄得咎的厚枷,再难也总要努力。
  这也是他的心愿,曾无数次提醒过她的心愿。
  做好这个自己。
  只为这个自己。
  宋家祖母生了重病,渴盼着孙儿能早日成家,她知道这个孩子的心事,病床前握住他的手,声音苍老而已带死气:“孩子,你想要的,这辈子怕是不成了。”
  宋林点点头:“无妨。只要您好好的,我可以什么都不要。”
  宋林此生无知己,唯有慈祖母。
  宋奶奶笑了,欣慰地拍了拍宋林的脸颊:“林林……唉,我总想起从前,老糊涂了,你不喜欢我叫你林林,你讨厌林林这个称呼。”
  宋林温柔道:“奶奶叫我什么,我都爱听。”
  宋奶奶咳嗽了会儿,枯瘦的手掌只瞧得见皱纹和青筋。她说:“他们都不知道你绕了一大圈儿究竟想要什么,包括你最疼爱的璨儿。可是奶奶知道,你做的这一切是为了宋家。你爷爷有进取心,却优柔寡断,而你伯父父亲才能品性平庸,韵儿愚昧,璨儿高傲,你堂哥又久不归家,在外胡混,一家人的希望和尊严都寄托在你一人身上……你需要助力,需要很多助力……可是,孩子,你还要明白,不是你的怕是难求。你有执念,累。”
  老人说:“我不想让你一直累下去,像小时候一样,碰到喜欢的不敢喜欢,碰到想要的克制不去需求,情绪过度的波动都会被你爷爷制止。生而为人,太……无趣。阮家似夹心的饼,固然美味,可你自个儿是真的想要吗?”
  宋林颇不喜老人所说,或者说,本能地忌讳逃避,那个显得有些悲哀的自己。
  可是,他成了这样的宋林,又能怎样。回不去的才叫过去,过不去的是未来。他做的,不过是把未来变得好过一些。
  宋林帮老人掖掖被角,收紧下颌,慢条斯理地回答:“这么有趣,为什么不要?”
  老人苦笑,眉眼衰老极了,仿佛下一秒就要风化成沙,却又带着对万事的洞悉,问道:“今天清晨,我用死逼你祖父答应了你和龚长秋的婚事。”
  宋林微微抬起了头,手却松开了。
  老人又问:“可是,你又敢不敢在我死前娶了她?”
  宋林看着老人的眼睛许久,才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悲伤,微微笑了。
  他不敢。
  他怎么敢娶别人。
  “你有没有叩问过自己,真相是什么?你究竟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
  为了自己的那颗淌着鲜血、不肯停下来的心。
  说起来多难堪。
  心不死,便做了窃贼,预谋偷很多很多,包括……另一颗心。偷很多很多,多到无人看出,他究竟为了偷什么。这样,就无人拿着他的软肋威胁他缴械投降。
  做贼者心虚,动一动,都是惶恐被人瞧出端倪的劫难。
  他多怕投降。
  宋林不会输。
  宋家奶奶这厢半死不活还惦记着套孙子话,阮家奶奶则是中气十足,一边撸猫一边骂孙子。
  “你爷爷昨天怎么骂你的!整天就知道抽烟、喝酒、打牌、玩女人,这话你也肯忍,我真不能信,我生了你这么个跌份儿的。但凡你有点血性,就告诉阮令那老东西,来年给他送终的只有你!还轮不到阮宁那只癞皮狗儿!”
  自小丫出嫁,同大哥出国度了蜜月,阮致便迷迷糊糊喝了好几天酒。喝酒的原因自然不是众人揣度的失恋,小丫不爱他,他也不爱她,爱情?俩人之间不存在的。
  他心中不舒服,是因为被身后的世界压迫得喘不过气来,好似那么干净的小丫为利益牺牲之后,这里真的连一丁点暖和的东西都散了。
  奶奶抱着的小雏猫生得灵巧可爱,被老人戴着翡翠指环的暴着深深青筋的手一下一下抚摸着,也渐渐地高傲起来,带着跋扈和警觉。
  阮致被酒精麻痹,低下头,明明身上裹着从小暖到大的棉被,可这床被,从大伯死的那年,就开始冰冷刺骨。
  他夜里吐了酒,这会儿有气无力:“您现在也敢大张旗鼓地这样儿说话了?爷爷哪天听出大哥是您蒙了他一辈子的苦果,大家都怕是会艰难。给大家点活路,别耍脾气了。我的亲祖宗。”
  “你这嘴只留着对付我这老太太了?”阮奶奶从鼻子哼出气,却也不再说什么,可是脸上的愤愤之色并没有消散。这辈子也许都不会散了,起初,她恨大伯,大伯死了又恨妞妞,就算妞妞消失了她依旧能轻易地愤怒起来。因为伤害了她感情的源头是爷爷,是那个娶了身为高傲大小姐的她却依旧惦记着蠢原配的阮令,不是旁的人。
  阮致强撑起笑脸,学着京剧中的武生,捋胡子抬手臂,锵锵锵锵,眉飞色舞:“您待捉谁人,小将去捉,您待杀谁人,小将去杀!元帅且歇息,喝个燕窝!”
  阮奶奶笑了起来,眼睛中略带了些小姑娘一样的神气。她扔下猫,去揉搓孙子,声音温柔起来:“我一把年纪,又为了谁?静儿本就聪明,不用操心,这么多年,我们也对得起他了,只是你……奶奶只有你一个了……”
  阮致哈哈笑了:“情愿我跟您都为自个儿活。您为我,我为他的,末了,多少好日子都荒废了。”
  阮奶奶神情严肃起来,她说:“关上门,只有你爸爸、我跟你我们仨才能算是亲情,其他人可都论不上。凭什么不多辖制着,譬如你大哥,长大了,立住脚了,便隐隐要对抗我了,连我为他安排婚事都做不得主!这是什么,这就是白眼狼!没有我,他只是个见不得光的私生子,他那个娘,只是个小保姆,污七八糟地就跟你舅爷爷混到一起,丢人丢到老祖坟上了!如今,给他抱到阮家,配了这样的身份,好吃好喝供了三十多年,还敢跟我顶上牛了!”
  “他不是娶小丫了吗?奶奶何苦再说这些。”阮致望向窗外,爬墙虎这时节渐渐落尽了叶。他曾想过,自己若是阮静,碰见这样的死局该如何走活,可始终无解。然而他比自己想象的要心狠许多,于是这死局,瞧起来也不过道声寻常罢了。
  阮静断了情,浑似炼成了绝世武器,手榴弹、大火箭都戳不穿。
  阮致日常可怜阮静,阮静日常也可怜阮致。许多年的兄弟情谊硬生生熬成了对彼此的怜悯。
  “他倒是敢不娶!”老太太冷哼。
  “您手上有他的把柄,推出来就是大祸。何必这样逼他,他怎么敢不听话。”阮致苦笑,目光凝视在桌上歪倒的洋酒玻璃瓶上。
  阿延三个月时,生了一场重病。起初只是有些鼻塞感冒的征兆,之后渐渐发起高烧,阮宁夜里给他冷敷许多次,小小烫烫的身躯被擦拭着降了温,却又很快反复起来。清晨时,她睁开眼,才发现自己睡着了,看着怀中小小的人儿,蔫蔫的,满脸通红,囟门跳动得十分剧烈,阮宁迅速抓住温度计塞进这婴孩腋窝。
  39。8摄氏度。
  阮宁吓得精神一凛,立刻抱着阿延去了镇卫生所,喂了退烧药,虽说半小时退了烧,可这孩子却哭闹得益发厉害,眼神直愣愣的,继而吃的奶全部呕吐了出来。大夫皱眉,对阮宁说瞧着孩子不大对,建议她立刻到市医院。
  起初去的是市人民医院,儿科大夫稍作检查,就敷衍地开了张b超单子,说孩子不发烧,应该是肚子疼。阮宁抱着哭得撕心裂肺的小人儿去了b超室,她和妈妈一人摁着小人儿的一侧,小小鼓鼓的肚子不停起伏着,冰冷的探头在这里转着,阿延皱着眉毛撇着嘴,哭得更加厉害,双手胡乱抓着,却没有寻到妈妈温暖的手。阮宁已经没有空余的手去接着孩子的手,她只能不断地喊着阿延的名字,哽咽着。
  阿延肚子除了胀气,并没有别的毛病,医生敷衍着开了治胀气的药,便让阮宁把孩子抱走,叫了下面的号。
  阮宁茫然地抱着哭得更加厉害的阿延,觉得他小小的身子都在不断颤抖。过了不多会儿,阿延昏厥了。
  阮宁疯了,抱着孩子打车冲到了省级妇幼保健医院。
  这里的大夫经验丰富一些,认为阿延是病毒感染脑膜炎加上肺炎,需要立刻雾化打针吸氧,转picu重症监护。
  阮宁问大夫:“阿延什么时候会好?”
  大夫摇摇头,说得极含糊,三个字:“看治疗。”
  孩子病症严重,是活还是死,看治疗。
  暨秋瞧着阮宁崩溃得不像样子,只能搂着她低声安慰。
  阮宁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心,她刚刚还紧紧地抱着阿延,昨天抱着,前天抱着,一直一直抱着,却一直一直在心中想着,他再长大得快点就好了,这样就能放开手,就不那么累了。十五斤的小人儿真的好重啊。
  就这样,这双手突然松开了十五斤的小人儿。
  阮宁抱着头痛哭起来。
  她第一次知道,做妈妈是这样的难受。
  熬到傍晚,阮宁挤了奶送到护士站,护士摇头,只说小人儿情况十分不乐观,一直昏睡,不肯吃奶。
  她站在冰冷的日光灯下,觉得自己的模样一定寒碜极了,也丑陋极了。
  她问:“我能抱一抱他吗?”
  护士摇头,一旁填写资料的护士长却抬头道:“进去吧,穿上无菌服,不要多待。孩子怎么样,你心里要有数。”
  阮宁点点头,从保温箱中抱起儿子时,愣愣地看着他头上的留置针头和胶带。
  他还在她腹中时,她每天吃两个苹果。啃苹果时常常串门带他去看邻居家中的小鹦鹉。小人儿多喜欢小鹦鹉啊,欢畅地踢着她,拱来拱去。
  她喊他宋宝,因他爸爸姓宋,可心中却总想着,这大概是她的另一条命。
  她抱着他,轻轻地把脸贴在小人儿的脸上,温柔开口:“宋宝,生你的时候,妈妈特别忐忑,怕听不到你的哭声,怕你和妈妈一样,是个不正常的孩子。我侧着耳朵等,等啊等,你就哭了。我觉得那可真是世界上最好听的声音,又不害臊地骄傲着,你的声音这么洪亮。妈妈怀胎九个半月,带你经过了大大小小共十三次的检查,每一次总觉得比高考还可怕,可是你这么乖,一直帮着妈妈高分通过。这一次,能不能再让妈妈通过这场考试?”
  她握着他的小手,小小的肉乎乎的手,有些苍白。过了很久很久,那只小手才像蝉翼扇动着的微弱,轻轻触了触妈妈的手。
  阿延艰难地张开了嘴,缓缓地吮吸着奶瓶中的乳汁,阮宁的泪一下子就出来了。
  阮宁熬了三个日夜,阿延的状况才稍稍好些,“钢铁侠”忽然打来电话,她的声音比平时温柔,轻轻问道:“六儿啊,妹夫是姓宋吧?”
  阮宁点头说是,“钢铁侠”呼吸窒住了,她吞吞吐吐地开口:“我那个什么,以前你跟傅慕容好着的时候,我们不是加了他微信吗,如今也还没删。那什么,他刚发了一条朋友圈,我知道你早没了他微信,有些信息也不敢确认,我截图给你,你看一看,嗯,不要等,现在就看。”
  阮宁刚点开微信,手机就自动关机了,她很久没有充电了,到护士站找了一个插头,低头蹲在那里开机。
  咬了一口的苹果刚变成桌面,图片就弹了出来。
  傅慕容的微信名是“慕容公子”,阮宁低头浏览着。
  “今早听说侦察团宋团长执行任务时没了,excuse me?黑人问号?知情的侦察团兄弟呢?冒个泡?他今年才二十八岁,儿子刚满三个月啊……”
  阮宁愣愣的,食指无知觉地在屏幕上滑着,许久,才缓缓地拨通了慕容的电话。
  等待铃声的过程中,阮宁总觉得这声音似乎有些遥远,等到电话接通,她又慌了神儿。
  她问傅慕容:“中元……中元怎么样了?我……没有他的消息。”
  他的信函已有五六日未寄,小武也许久没有消息。
  傅慕容呼吸声有些重,他总觉得话语沉重,阮宁说:“你说吧,他死了是吗?”
  傅慕容说:“我不确定,他们都这样传,他这次带的人少,调派到了东部边境,任务保密级别为绝字杠001,信息一直阻断,只有首长们清楚。昨天大首长开会时表情凝重,说宋中元和他的小分队消失在了草原中,目前看来,恐怕凶多吉少。大家都在……等信儿。”
  阿延的病情又反复了几日,阮宁却硬生生撑了下来。
  阿延生病,也有亲友探望,阮家人自不必提,连不怎么待见她的二婶都被阮老爷子逼着提了几罐进口奶粉来了医院,休了年假的安安也来了,而跟着他的,尚有一个不速之客。
  乔装打扮了的国际巨星费小费,也是曾经的程可可。
  这个美貌的姑娘抱着一瓶依云矿泉水在picu外扎根,口干舌燥地跟阮宁讲了一下午她和俞迟艰难而伟大的爱情,远胜于了无新意的绕床弄青梅。主旨是告诉阮宁,俞迟是她的,就算死了,也是她的骨灰,阮宁不必肖想,想都有罪。
  这位巨星显然是不知从何处听说了俞迟未死的消息,急急惶惶跑来宣告主权。
  阮宁说:“你说完了吗?”
  程可可愣了愣,旋即愤怒了。成为大明星以来,还没人敢对她这么说话,更何况是仇人的女儿,她的死敌。
  她说:“那得问你听明白了吗?”
  阮宁点头,微笑道:“听明白了。你暗恋俞迟,很惨。”
  费小费目瞪口呆,憋了好一会儿,才来了一句中英文掺杂的脏话:“fuck!放屁!我们两情相悦!”
  她乔装打扮过了,便不是在粉丝面前的那个乔装过的姑娘。素雅?忧郁?痴狂于演唱事业不问世事?
  阮宁恍若未闻,抢走她没开封的矿泉水,拧开,仰头喝完,斜眼看她:“你说得不累,我听得都累了。男女不就这点破事儿,你俩患难见真情、情深似海、海枯石烂不分开,我们俩是沤了的烂竹马酸青梅一劈散了架,行,听明白了,回了您。”
  费小费小心翼翼地问她:“那……林林这会儿在哪儿?”
  阮宁徒手三分球,把矿泉水瓶扔进了垃圾桶,淡淡道:“目前听说是又死了,我也在等通知。”
  费小费一阵眩晕,她觉得自己和俞迟这对鸳鸯太苦命,跟电视剧一样一样的,老天总在阻拦有情人相逢。
  阮宁说:“我家阿延该吃奶了,您回吧。”
  费小费却换了策略,压低了嗓音,可怜巴巴地对着阮宁开口:“小栓,我是你可可姐姐啊。我在异国他乡,每天最开心的事就是给你回信,你都不记得了吗?我当时还以为你死了呢。”
  阮宁面无表情:“你不是可可,曾经的可可不是这样的。她温柔大方,而且从不欺人。你为什么骗他我的信是2008年5月没的,明明在你父亲死后,你就不再给我寄信。”
  程可可见到阮宁的表情,心中也一酸,面上却冷笑:“对,程可可早跟着她爸爸一起死了,害死她的就是你和你爷爷!现在活着的只是费小费,俞迟救了一命的费小费。”
  阮宁目光凝视着前方,轻轻开口:“你既然那么喜欢俞迟,当年为什么要离开他?而现在,又为什么回来?”
  程可可的表情却瞬间变得冰冷阴郁,她怔怔地看着阮宁,带着恳求:“他不会说话的时候,每天都在纸上一笔一画地写你的名字,写了满屋子,我不忍心他这么痛苦,才骗了他。你只是他年少时候的一个美梦。可是梦碎了,人总要面对现实,总要长大,不是吗?阮宁,你嫁给他,只会害了他,让他不敢正视那些没有你和林奶奶的残忍的日子。你不知道,他从英国回国以后,那些日子过得有多辛苦,几乎每天都在做噩梦,你的存在,只会让这种噩梦延续,他的过去有多快乐自由,那段被保罗禁锢残害的时间就有多痛苦。”
  阮宁叹了口气,问到了重点:“你是觉得,俞迟是爱你的,他和我在一起,只是为了逃避现在,回到过去无忧无虑的日子?”
  可可重重地点点头,她是彻底地真心实意地这么以为着。她有些急迫地说着:“等到俞迟回来了,无论是死是活,你把他还给我吧。我和他在黑暗中相依为命,他离开我,就像个流浪的孩子。”
  阮宁轻轻反问:“流浪的孩子最想要的难道不是回家吗?”
  她说:“被囚禁在万里之外的时候,被你的继父残害毒打的时候,被你母亲设计为你顶罪的时候,他有多么想回家,你难道不清楚吗?你摸着良心问问,自己真的不清楚吗?”
  他想念梅雨季节屋檐上的燕子,他想念林家巷子深处的香樟,他想念长长斑马线的对角线上开着的一年也吃不着一回的肯德基,他想念摇头晃脑的读书声,他想念音乐课上从来都爱跑调的那个小孩。
  那是他无数次提起的清晰影像,可可比谁都要清楚。
  可可想起了俞迟那样激烈的告别,他假死之前的一天,告诉她:“从今天开始,你爱着的俞迟将始终爱着你,世人无可辩驳。可今天以后,还尽你和程妈妈的恩情的那个人,死亡或者湮灭,通通与你不相干。你好好活你的,还请你好好活着,站在万人之上。”
  阿延彻底病愈,连医生都啧啧赞叹这是个生命力极旺盛的、不肯服输的孩子的那天,他的父亲回来了。
  活着回来了。
  衣衫褴褛,唇裂出血,手裹着早已脏了的绷带。
  他认真而艰难地活着回来,却沉默着,不语。
  阮宁抱着阿延,静静地看着他。
  他来见她之前,用手擦亮火车卫生间的镜子,剃光了胡子,露出了下半张脸,曾经费心遮掩的都一览无余。
  长长的、整洁的军大衣下是咖啡色的衬衫。咖啡色的衬衫下是满布伤痕的、早已属于军人而非医生的身躯。
  他说:“阮宁,你好。”
  他想问“你好吗”,这话却变成了“你好”。
  阮宁把睁着明亮的大眼睛、咧嘴看着宋中元的宋延放进了他怀中,宋中元下意识地抱住了这软软的孩儿。
  阳光从窄窄的走廊的尽头奔涌而来,二十八岁的阮宁就这样静静看着二十八岁的俞迟。
  她知道自己一下子耗费了许多年的少女时光,而这些少女时光分明计划要换算的东西,就在眼前。
  可是,带着爱的她还是老了,连同爱一起老了。
  十五岁,扎着马尾的阮宁看着他,在想什么?
  二十二岁,有点驼背的阮宁看着他,在想什么?
  二十八岁的阮宁不大讲究,什么都没想,踮起脚,轻轻地,也带着点缠绵,搂着他长长的脖子。
  她的眼泪滚烫,啪嗒啪嗒像不要钱似的淌着。她说:“我时常期待着和你再次见面的场景,我穿着我最喜爱的红毛衣,梳着不再打结的长发,远远瞧见你,就乖顺地抿着嘴笑。这是我能想象到的我最好看的角度。可是,时间却告诉我,此生我们不再重逢。”
  “你死后,我也曾经骑车探望姥娘,路过我们小时候露天睡过的那个公园。公园的座椅早已被人踢得残缺,水管生了锈。我在那儿喝了一口凉水,早些年的地下水变成了如今的地上水,尝起来带着苦涩。想了想,我觉得做人真的有点苦。我的人生没有那些一惊一乍的高潮起伏,事实上,没有人的人生如戏剧一样一定盼到结局,我们的苦痛延绵不断,爱的内里也延绵不断,可是,表面上,却是四季荣枯的高山,僵而不灭的河流,还有,我喝到的那口变了滋味的水。”
  她说:“你一定没有经历过这些绝望,俞迟同学。”
  她停顿了一下,轻轻地用手抚摸他冰冷的下巴,姑娘吸了吸鼻子,笑了:“因为,这个世界上没有比爱你更让人绝望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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