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1章 年轻镇(九)

  从镇子中间走到镇北面的路不算太远,加上年轻人的脚程快,刘全栓连同自己的兄弟一行三人很快便抵达了镇子北面的祖宗宅附近。
  他们刚一看到前头出现了一口老水井,紧接着便听到有什么东西“噗通”落水的声音。
  三个人中走在最前头的刘全栓,心里头顿时有了不好的预感。
  方才那声落水的响动是谁发出来的?
  是有人落入井里了吗?
  一想到落井的人很可能是那个外乡姑娘,刘全栓此时再顾不得自己身后的两个弟兄,脚下飞奔如离弦的箭一般朝着井边直冲了过去。
  而被他留在身后的两个青年,这时候放眼环顾了四周一圈后,两人惊奇的发现不远处的那颗大柳树底下竟然正躺着一个人!
  这两人见状匆忙朝着大柳树走过去。
  待到一靠近对方后,两人很容易便认出来地上的那人是镇上的杨二嫂。
  说起这位杨二嫂,镇上的人都知道,这人的命啊实在是不好。
  早些年她在杨家做姑娘的时候,便因为是女儿身,时常得干家务、做重活,还不讨家里人喜欢。
  等她以为自己熬出头、好不容易嫁了人,进门后才发现丈夫竟然也是个好吃懒做爱使唤人外加嘴甜好色的货。
  两人成婚后没到两年,杨二哥就开始在外头拈花惹草,没少惹下风流债。
  杨二嫂一手撑着一个家,一边还得抹着眼泪、忍气吞声的过日子。
  但她的命终究不好。
  等到日子一年年过去了,她却始终没能给杨二哥这房添下一男半女的。
  恰巧杨二哥此时又勾搭上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前者自然便决定送杨二嫂这个不能生养的黄脸婆来这里换神膏了。
  这会儿两个青年人认出了杨二嫂后,都有些疑心是谁将她从木屋里头救出来的。
  要知道进了木屋的人是不能被放出来的,否则会坏了规矩。
  此时的杨二嫂躺在地上有好一阵子了,她人也缓过来些气力了。
  当她睁开眼睛发现跟前有人后,艰难的伸出左手指着左侧的那口古井,对来人说道,“快,去井里救人……救人……”
  这两人闻言一惊。
  难道说那井里头真有人落水了?
  一人出声问道,“杨二嫂,你知道落水的人是谁吗?是不是那个人带你出木屋的?”
  “不认识,她是个外乡姑娘……我只知道,是……是她救的我……你们救救她吧……”
  又渴又饿的杨二嫂,人半睁着眼睛,嘴里只能断断续续的说着话。
  另一个青年觉得她这副模样实在是可怜,他正想着自己要不要回家去拿些水和吃的过来,肩头却冷不丁的被自己的兄弟拍了一下。
  他抬头一看,后者朝他挤眼睛、使了个眼色,偏头示意他跟着自己朝刘全栓走去。
  这个青年回望了一眼依然躺在地上的杨二嫂。
  他心里虽有些犹豫,可这会儿也只得先跟着自己的兄弟走了。
  此时最先冲到古井边上的刘全栓,还在两眼死盯着下方还在泛着涟漪的水面。
  他知道肯定方才是有人坠井了。
  但这会儿井里头的那人始终没有浮头,像是直接沉到水底去了,这也是他现在不敢轻举妄动的原因。
  要知道这口祖宗井以往也是溺死过人的,他爹娘从小就叮嘱过他不能靠近这井。
  所以他自己也不知道如果等会儿井下面真有人浮上来,他到底要不要下去救人呢?
  正在刘全栓有些手足无措的时候,他的两个兄弟一前一后的走到了他身边。
  “栓哥,我刚才问过柳树底下的杨二嫂了。她说坠井的人是个外乡姑娘……”
  “杨二嫂?什么杨二嫂?”
  处于内心焦虑中的刘全栓,没听清这话便无比烦躁的随口问了一句。
  “喏,就后头大柳树下面躺着的那个。栓哥你再好好想想,咱们镇子上那个命特别不好的杨二嫂是谁,那就是她了。”
  “栓哥你也许不记得了,杨二嫂她本来是被杨二哥送进木屋里的,这会儿却出了木屋。她还说是一个外乡姑娘救的她……栓哥,我觉得这井下的人要真是你要找的姑娘,我看她八成是动了祖宗要的人,坏了规矩,这会儿才被祖宗宅给罚了……”
  他壮起胆子说的这些话还未讲完,站在他前头的刘全栓忽然一个急转身,伸手一个猛抓揪住了他的汗衫,劈头盖脸的便质问道,“你刚刚说井底下的人是谁?你把话再说一遍?”
  被刘全栓揪住胸前汗衫的青年,用手要扯开对方的手,奈何力气大不过对方只得作罢。
  可这会儿他的犟脾气也上来了,直接开口回怼刘全栓道,“我说井底下的那个就是你要找的外乡姑娘!”
  “我还说她之所以会掉到井里,都是因为多管了别人的闲事,遭了老祖宗的惩罚,这才让她沉了井!这样的外人,死了也是活该!都怪她自己下贱!”
  被自己这位愤怒的弟兄喷了一脸唾沫的刘全栓,扬起自己另一只蒲扇般的大手,差点一个没忍住就抽在了对方脸上。
  可他这会儿到底还是有理智的。
  他的弟兄说,井里头的那个就是他要找的人。
  现在对方已经死了,而且死的活该。
  这些话听得他一开始有些怒气上头,但这会儿他稍微一冷静下来细想,便觉得对方说的话有些在理了。
  那外乡姑娘,人长得再美到底也是个外人。
  他虽然看中了对方,但对方活着的时候未必就会嫁他,说不定要便宜哪个王八孙子。
  更何况对方现在已经死了,死之前还闯了祸,这时候正是自己和对方撇清关系的时候,更何况他与那个姑娘本来就没有什么关系?
  想到这里,刘全栓索性松开了自己抓着弟兄汗衫的大手,然后他回望了一眼自己身后的那口古井,借着抬头转身看向了不远处的大柳树下躺着的杨二嫂。
  他的心里已然有了取舍。
  天上的太阳依然火辣炙热,刘全栓的心里却透着丝丝凉意。
  在确认那个异乡姑娘坠了井、连尸体都没有浮上来后,刘全栓和自己的两个兄弟将清醒中的杨二嫂重新送回了那座属于她的那个小木屋里。
  因为今晚是杨二嫂的吉时,他们不能让祖宗白来一趟。
  令刘全栓心里发凉的,是他将杨二嫂搁在木板床上后对方看向他的那一记眼神,那眼神里流露出的是一种对人性彻底失望透顶过后的淡漠,以及等待着死亡的生命枯寂。
  这件事我没有做错,刘全栓在心里这样告诉自己。
  如果别人遇到这个情况,他们也会这样做的,他们都没有错,所以他也没有错。
  走在回家路上的刘全栓并不知道,当这个镇子上的所有人都有错的时候,也就意味着没有人有错。对的将变成错的,错的终将变成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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