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帐外人当然不会甘休,手中剑受阻,他击出一掌,薄野景行与他掌风一对,两人都是一惊。显然对方内力之深厚,双方都有些大出意料。薄野景行冷哼:“卫枭,是你吗?”
  隔着纱帐,卫枭的脸如同隔着面纱。他两击落空之后,右手屈指一弹,有什么东西紫红一片扑面而来。薄野景行一记抚花掌一扫,将这片紫红又迎面扫向他。卫枭后退两步,薄野景行一手持剑,这时候另一只手还摁着梵素素的头,轻轻抚摸。
  二人就这样对峙,半晌,卫枭终于开口:“你真是薄野景行?你真的长生不老了?”
  薄野景行冷哂:“是啊,以前我一直想不通原因,现在看来,似乎应该多谢你。”
  卫枭的目光充满贪婪:“不必,待我服下你的心,我会感谢你。”
  薄野景行摇头:“你以为你还有机会吗?”
  卫枭一怔,却剑身后房门突然被踹开,许多人站在门外,当先一人自然是江清流。卫枭似乎有些不敢相信:“你为报寒音谷之仇苦苦等候这么多年,到头来竟然不和我交手吗?”
  薄野景行轻轻拍拍梵素素的背:“不交手啦,你如今也是赫赫有名的人物,扬名立万的事,交给孩子们去干吧。我们把所有的风光都占尽了,让江湖一代不如一代不不太好了。”
  卫枭还要说话,江清流上前一步,准备亲自会会他。薄野景行挥手,轻声道:“素素,把纱帐钩起来。”
  梵素素还在哭泣,这时候却起身,真的把纱帐钩了起来。薄野景行坐起身,火红的睡衣让她的气色显得非常好:“宫家娃娃,你先来。”
  旁边的宫自在一怔,但立刻执剑上前:“卫枭,宫某便为被阴阳道杀害的人向你讨教!”
  卫枭笑了一下,江、梅两家的人已经将他团团围住,他也不急躁,一转身夺了一人的剑:“凭你也配称讨教?”
  他一剑刺出,宫自在就感觉出了差距,那剑法似乎一直平淡无奇,但其角度与力道,均让他躲避吃力。但毫无疑问,跟这样的高手交手,确实受益良多。而卫枭也有顾忌——薄野景行的刀丝,传闻中勾魂于无形。他确实不敢大意。
  宫自在于他手下走不过三十招,就败象环生。薄野景行就在这时轻身跃出,中途截下卫枭的剑,复又退出,转而向梅应雪抬抬下巴:“梅家娃娃来。”
  梅应雪早就按捺不住,这时候提剑迎上,薄野景行又返回床榻之上,拥被而观。梅应雪与宫自在可以说不相上下,但是宫自在常年于江湖行走,若论单打独斗的江湖经验,还要强上一分。
  而梅应雪方才在旁边看了一阵二人交手,对卫枭多少有一定了解,这才勉强将这一分不足弥补上。他在卫枭手下也称了三十二招,眼看就要被一剑封喉,薄野景行刀丝就在这时候恰到好处地荡出,卫枭恨恨地收剑回救,却将梅应雪放了生。
  薄野景行仍然是招式未老,抽身即退:“清流,你来。”
  她一声郑重的“清流”,江清流有一种别样的感觉,似乎是绝对不能让人失望。他提剑而上,卫枭初初与他交手,便说了一句:“你比他们两个强些。”
  江清流并不答话,九分剑法之虚实变换,在他手中施展开来,如同行云流水。薄野景行不时提点:“虚可以实,实亦能虚,剑法若成,则剑招可弃。”
  对方哪一剑是虚,哪一剑是实;哪一剑是想将他逼到什么角落,哪一剑是想要利用房中逼仄狭窄的地形,她事无巨细,一一分析。
  江清流跟卫枭战到六十余招,终于露出险象。薄野景行仍然以刀丝击出。迫其回救,却立刻止住攻击,由江清流继续与他交战。卫枭咬牙切齿,却又不得不防着她。江清流就这样无数次遇险之后,慢慢地也能跟着卫枭的节奏。
  对他的虚实之剑江然也有了预测。他与卫枭交战的时间越来越长,有一次到一百二十招之时,竟然差点划伤卫枭握剑的右手!卫枭额上渐渐沁出了汗,薄野景行哈哈一笑:“卫枭,你这把老骨头,要给孩子们垫脚啦。”
  卫枭上齿咬住下唇,突然欺身逼近,就待与江清流拼掌力!江清流也自知内力可能不如他,横剑一封,人被击出丈余。卫枭不再缠斗,转身欲走。薄野景行可是不会讲什么君子风度:“宫家娃娃、梅家娃娃,方才没白看吧?”
  梅应雪与宫自在早已技痒难耐,这时候同时挥剑迎上!再加之身后江清流也抢攻而至,卫枭顿时三面受敌——另一面还守着一个虎视眈眈的薄野景行!
  薄野景行却似乎已不再留意他,低头看向伏在自己怀里的梵素素:“你不是一直想去塞外吗?找回其他同门之后,就去吧。”
  梵素素的脸隐在帷帽之后:“师兄……”
  薄野景行轻声叹气:“师兄不会怪你,你也不要怪师兄。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他既种下因,便应得到果。”
  江清流三人围攻卫枭,竟然也渐渐占了上风,卫枭这时候要抽身而退,就非常难了。眼见得胜算越来越小,卫枭突然双目圆瞪,暴喝一声,浑身骨节吱嘎作响。突然砰的一声,他全身冒出一股黑烟,黑烟腾起之后,空中只余一件衣袍,悠悠落地。
  那么多人,竟然没看见一个大活人是怎样生生消失,只剩下一件衣袍的。江清流等人自然是看向榻上的薄野景行,薄野景行却并不意外:“别看老身,老身又不是神,怎知他使了什么邪法?”
  江清流立刻命人去追,还担心卫枭会待在原地,命一部分人留守。就在这时候,屋外传来一声笑声,江清流一下子就听出来人——苦莲子。
  诸人追出去,就见苦莲子站在院门口,地上一个人只露出一个头,然面色乌黑。他想苦莲子伸出手,整个眼珠都被仇恨染红。面前是个完全不懂武功的人,他只需要一伸手,便可杀他千万次,可他的手竟然只能触到他的衣角。
  苦莲子对毒性再清楚不过,立刻笑呵呵地道:“我家谷主早料到你要跑,院中土壤已布下剧毒。一旦没身其中,必然吸入肺腑。卫枭,这一次你恐怕是真要成仙了。”
  从左右两个方向又闪出两条人影,正是水鬼蕉和穿花蝶。
  “谷主果然神机妙算,我跟着叶和混到这妖道身边,将谷主身怀五曜神珠所以能长生不老的事透露给他,他立刻就按捺不住,自投罗网了!”穿花蝶兴致勃勃地跑到卧室,本欲讨赏,左右看了一遍,发现少了一人,“谷主,家师何在?”
  薄野景行抬手,示意他过来。他走过去,薄野景行轻轻摸了摸他的头。
  穿花蝶突然没有再说话,其实刀尖上过活的人,早已习惯这江湖的生死无常,甚至未必会留下什么遗言、遗物,供生者念想。都知道应该看开,只是当轮到自己身边至亲的时候,又有几人能超然物外?
  苦莲子将卫枭从土里提将出来,那毒性太剧烈,他也需带着鹿皮手套才敢去碰卫枭。卫枭已然说不出话,江清流看向薄野景行:“如何处置?”
  薄野景行走近他,拿出两粒长生丸,命苦莲子强喂他。苦莲子掰开他的嘴,把长生丸塞进去,又喂了一壶酒。酒力使药力发挥得极快,卫枭本就身中剧毒,这hi后早已是不能自控。薄野景行以布相隔,输送了一道内力过去,使药效完全催化:“当年寒音谷众人里,还有谁活着?”
  “寒音谷……”卫枭的眼神渐渐涣散,失去焦距,“寒音公子、叶汀兰、邱故新……”他缓缓念叨着这些名字,苦莲子眼神发光,邱故新正是他的师父,当年寒音谷的药师。
  不等卫枭说完,他立刻问:“他们如今在哪儿?”
  卫枭机械地重复他的问题,然后才道:“他们……被关押在……五大门派。薄野景行由沉碧山庄关押,寒音公子由七宿剑派……叶汀兰、邱故新在少林……”
  这些人的名字被报出来,大家都是目瞪口呆。这是……怎么回事?
  卫枭又缓缓道:“为了解开五曜心经的秘密,五大门派每人研习一种心法。”
  于是大家都懂了。
  为什么七宿剑派要杀死惊风坞的人,这自然是惊风坞受托调查阴阳道,并且一定是查出了什么内幕。很可能这内幕还跟七宿剑派有关。百里辞楚这才亲自出马,屠杀其满门。而后却不能提及只字,只能自尽以保守这个秘密。
  江隐天为什么一定要江清流与薄野景行划清界限,并非源于个人的恨。只是他一早就知道薄野景行的师门血仇与江家脱不开干系,是以不惜一死也要迫江清流与此人刀剑相向。
  一旦五大门派跟阴阳道有勾结的事传出去,大家都将名誉扫地。薄野景行抬头看向江清流,江清流也有些警觉:“你不会要找这五大门派复仇吧?”
  薄野景行挥挥手:“将这五大门派的主事召至一起,老身有事相商。”
  江清流火速发出盟主令,将另外四大门派的掌门也都聚到了一起。百里天雄仍然横眉怒目相对,难忘丧子之痛。倒是另外三大门派的掌门这时候都不说话。薄野景行开门见山:“放出你们手上寒音谷的人。”
  百里天雄先悻悻地开口:“你以为你是谁?武林门派几时都要听你使唤了?”
  薄野景行这才缓缓道:“每放一个,老身给你们门派一个新秀弟子单挑老身的机会。老夫允诺,败而不杀。”
  几人都怔住了。
  新秀弟子,哪怕是出身名门,博得诸人叫一声少侠,也大多都是有名无实的。江湖上的人即使仰其门楣,也不会真心敬重。而这些徒有虚名的少侠,要如何成长为名副其实的大侠。从而独当一面,最后掌管门派、统领同门?
  他们需要干无数轰轰烈烈、足以为众人称道之事。可现在,机会就放在眼前。
  单挑薄野景行。
  三十几年前,雁荡山上的决战,死伤武林英杰无数,就为了捕她一人。而今可以有一个单挑她的机会,而且是败而不杀。
  百里天雄都有些心动了——百里辞楚死后,七宿剑派后继无人,他千辛万苦培养的新秀,如今还未长成。
  一阵沉默,薄野景行起身:“败而不杀,并且不让他们输得太难看。从此寒音谷之事,永不提及。”
  除了江清流,剩下的的四位掌门垂眸,终于问出:“日期定于何时?”
  第二十八章 明月浸年华
  六月初六,五大名门新秀弟子挑战薄野景行。
  因薄野景行体力不佳,五大门派为公平起见,约定每日两场,共计十名弟子参与。在这之前,薄野景行当然要看过他们手中所囚之人。寒音公子时年已近八旬,虽然蓬头垢面,精神尚可。见到薄野景行,他唇角还露了一个笑:“你还在啊。”
  薄野景行有很多话要问他,他却摆摆手,随即接住了扑进怀里的梵素素:“唉,你们都是年过花甲的人了,白云苍狗,真是毫不留情。”
  十八名寒音谷的被囚弟子,如今仅余十人了。而昔日琴箫双绝的寒音公子,亦已垂垂老矣。
  五大门派只是让薄野景行辨认身份,不会让几人久处。薄野景行也未多说。
  六月初六那一天,天气晴朗。
  听闻五大门派挑战薄野景行,武林人士纷纷赶至,其场面之热闹,竟不下武林大会,薄野景行身穿红色绣金线的长袍,倒像是个过生辰的寿星一样。第一位迎战的弟子,是松鹤派的新秀弟子典洋。
  为了此次挑战,五大门派特别修筑了高台,五大门派长老分列三面,下面则是观战的武林人士。为了扩大影响,自然是人越多越好,而大家还是有所警惕。最先上阵的是最不起眼的松鹤派。他们的门派便以炼丹著称,卫枭为了炼制仙丹以求长生,将寒音谷的人分给他们一个,倒也不奇怪。
  但他们的弟子,武力也最弱。
  其他门派心里也有些忐忑——如果松鹤派的弟子输得太难看,自己就没有必要自取其辱了。
  典洋自然是最不安的,这时候站在台上,倒显得十分局促。薄野景行离座,翩然落于台上。典洋不由就后退了半步,薄野景行却已经出招,她初出手,是意带试探。典洋本就有些放不开,薄野景行嘿嘿一笑:“娃娃怕什么?”
  典洋登时就有些发怒了:“谁怕了?”
  薄野景行连连安抚:“莫怕莫怕,你太师父还曾在老身手上一败,跪求老身饶命呢。你败也不可耻。只说明你们松鹤派仍如往昔罢了,也算是可喜可贺。”
  典洋最是敬重自己的太师父,闻听此言,简直是怒发冲冠,瞬间暴起,招式也完全放开。薄野景行也随之加快攻击速度,台上只见一红一青两道身影腾挪闪避,典洋起初是怒向胆边生,后来却渐渐觉得自己如同一个舞者。
  是的,一个被顶级舞师带起节奏的舞者,他跟着面前这个人的脚步翩然起舞,招式渐渐流畅自如。旁人看去,只觉得双方招式皆柔美异常,而本来在诸人印象中不堪一击的典洋,竟然也是进退有度、攻守兼备。
  薄野景行尽量让他发挥出自己的优势,他武艺其实非常纯熟,只是招式速度跟不上。浴室她有意放慢速度,以技巧应对。如果真以速度相对,只怕五大门派立刻就要甩袖子走人了。
  典洋不觉得,看客也不觉得。这一场比武足足耗时一个时辰,最终典洋自然是落败了。但是败得也漂亮,虽败犹荣,绝非诸人想象中的灰头土脸。
  松鹤派本来是个炼丹的门派,几时出了这般少年高手?
  台上诸人都议论纷纷,松鹤派的掌门杜云魄这时候站起身来,冲台下诸人拱手:“松鹤派第八代弟子典洋学艺不精,大意落败,惹各位见笑了。”
  台下诸人哪敢怠慢,纷纷鼓掌,而典洋也因此博了个翔云鹤的美名。
  其他三大门派的掌门总算是将心放回了肚子里,但私下里也都震惊于此人的武艺修为。三十几年之后,薄野景行一出,依然锋芒惊天。
  一挑战结束,薄野景行先去歇息,松鹤派也送来了被关押的寒音谷弟子慕师雨。他是薄野景行的师弟,然三十余载的幽囚,也已老得不成样子。江清流让人为他梳洗更衣,薄野景行这时候住在沉碧山庄,师兄弟二人死里逃生之后再相见,倒是把臂叙了半天的旧话。
  江清流自然不会打扰二人,他去了周氏的院子。当时周氏已经身染重病,卧床不起。江清流跪在她的床前,她眼睛都没睁,只是问了一句:“薄野景行还活着?”
  江清流垂首:“嗯。”
  她点点头,便再没有说话。
  江清流一直守到她睡着,这才出门,去看江梅魂。江梅魂如今已有一岁零两个月,正是牙牙学语之时,会叫爹爹,会叫老祖宗,只是叫不明,老是叫成老堵东。
  周氏只有在看见他的时候,脸上才会有一丝笑颜。江清流抱着他出来晒太阳,他会自己走路,老是在地上爬来爬去。侍女们会在院中用玉席为他铺出一大块空地,让他自己玩耍。薄野景行与师弟说完话,出来便见到在地上爬来爬去的他。江清流站在一边,偶然间两人四目相对,都是微微一笑。
  风过紫竹,让人有种岁月静好的错觉。
  下午的一战,对上少林的方觉禅师,也是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薄野景行同样打得很漂亮,少林以外家功夫见长,方觉的招式则以霸道刚猛为主。她以硬对硬,每一次交手都凌厉霸道,倒是足以让看客过足眼瘾。
  然而这样的打斗最是消耗体力,江清流高居盟主主位之上,面目沉静,眸色却幽暗。而薄野景行虽然汗湿重衫,却仍然坚持了下来。最后收招之时虽然将方觉打翻在地,却也后退了两步方才站稳身形。
  台下一种人拍手叫好,江清流站起身,夕阳为擂台中央的人打下一道迷离的光影。她整个人似乎都溺于霞光里。
  夜间,水鬼蕉过来替薄野景行推拿活血,薄野景行躺在美人榻上,不消片刻已是沉沉入睡。江清流过来了一次,少林践约送来了另一名寒音谷弟子。薄野景行却再无精力去见。这样的战斗,远远比真正击杀一人更费力。
  一共十场挑战,寒音谷的弟子一个一个被送回。薄野景行近日便是连梵素素也不见了,只有苦莲子和水鬼蕉会经常守在她身边,端汤送药,仔细服侍。邱故新、叶汀兰,故人一个一个被放了回来。
  待聚到一起时,落泪伤怀者有之,感慨喟叹者有之。知道薄野景行近日要集中精神应战五大门派的弟子,他们并没有前去探望。而薄野景行也如他们所期望的那样,一个一个地击败这些新秀弟子。
  不但击败,更是让每一个对手都充分发挥了长处,败得光鲜漂亮。七宿剑派的出战弟子叫百里流香,与薄野景行交战之后,曾感慨“曾经恃才傲天下”,此战之后,“方知竟不识文章”。
  最后一日之战,薄野景行成功迎回了寒音公子薄野非凡。几日不曾见客的她亲自为薄野非凡梳洗,那一头曾经如墨的青丝,如今已经花白,干枯打结,极难梳理。
  薄野非凡在铜镜前端坐,身上换上了崭新的衣袍。面容虽然沟壑密布,却显得非常慈祥:“想不到还有能再见的一天。”
  薄野景行身后,他的十名弟子纷纷下跪。他摇摇头:“起来吧,都活着就好。如今想来,当年江湖行,真是少年轻狂。如今看着大家都老了,倒觉得可笑起来。”
  薄野景行仔细地为他将长发梳开,薄野非凡又问:“人都是你救出来的,接下来想必也有所打算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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