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7 章

  孤山寒月,群狼窜动。
  灵山吞噬天地万物灵气,踊跃向北横贯上千里,只有被晴王府封印的那一面压抑着动静。一夜之间,藤蔓爬满了设下禁制的铁封,蓬勃茂盛的草木像是在躲避什么一样,拼命想要往晴王府这里爬过来,只可惜被拒之门外。
  晴王府昨天一直在忙听书出府、接待百里鸿洲的事情。
  顾听霜昨夜离席回府上,给小狼检查过伤势之后就睡下了。
  第二天,他起身穿衣,望见窗外白惨惨亮堂堂的一片,这才察觉到房内不知道什么时候送来了炭火,整整五个炭盆烧着,窗户半开,冰层化开,滴滴答答地顺着窗沿落水。
  窗外已经是大雪一片。
  顾听霜握住帐钩,轻轻一挑,将近侧的轮椅勾了过来。
  帐钩底挂着的金色小铃铛叮叮当当地响了,这声音很快就被外边的下人听见了。葫芦和菱角问道:“殿下是起身了吗?”
  顾听霜说:“嗯。”
  兄弟俩就抱着洗漱用具走进来,服侍他梳洗、穿戴。两人都裹得厚厚的,手冻得通红,葫芦半跪下来给他穿鞋,菱角则在一边捧着镜子和梳子。
  顾听霜忽然说:“你们出去看看,院子里来人了。”
  灵识放开,除了这一夜过后的风雪声,还有脚步声踏碎碎琼乱雪的声音。
  葫芦和菱角都楞了一下,但是他们听从他的命令,稍微迟疑一会儿之后,还是放下手里的东西,一起出去看了看。
  院子里的大学已经积了没过膝盖的深度,还太早,他们兄弟二人只来得及清扫门前几尺的地方。府门前还堆着厚厚的雪堆,来人推了推门,但是没有推动。
  朱漆红门半开半阖,露出一个单薄的人影。
  宁时亭一手撑着红伞,另一手推在府门前,府门环扣上也结了冰,呼气氤氲上浮,一片白雾。
  “见过公子!公子今日这么早来,天还没亮呢。可是昨夜太冷了,公子没睡好么?”
  葫芦赶紧冲过来帮他开了门,菱角用了个小法术,清理他脚下的雪。
  宁时亭看起来有点神思倦怠的样子,头发也是匆匆挽着,没有像平常出来时一样仔细束好。
  今天这么冷,他只裹了一件银白的大氅过来。平常是听书陪在他身边,这次他身边没有人,一个人过来,身影也显得有些单薄。
  宁时亭说:“醒了后一直睡不着,卯时焚绿说冻得腿疼,药庐后面被压塌了一角。我处理完那边的事情就赶紧过来了,看看饮冰怎么样。他现在起来了吗?”
  葫芦说:“殿下刚醒呢,还在梳洗。”
  下人接过了他的伞,迎着他往里面走去。
  宁时亭不太把自己当外人。一进来,就靠近了顾听霜的卧室,轻声询问:“饮冰,我进来了?”
  顾听霜一早就听出了他的脚步声,从他出现在院门口起就加快了动作,飞快地把衣服穿好了,腰带扣好了,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衣衫凌乱。
  他挺直脊背,端坐在轮椅上,淡淡地说:“进来吧。”
  可是宁时亭一进门,看了他一眼,唇边就浮现出来一点笑意:“我来得不赶巧,把葫芦菱角都吓走了,耽误了你梳洗,世子若是不介意,还是我来吧。”
  顾听霜顺着他的视线低头看过去,发现自己刚刚忙乱之中,一个翻领的扣子扣错了,有些歪斜地别在不属于它的空洞之中,支棱起一个突兀的小包里。
  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宁时亭已经走了进来,在他身前半跪下来,伸手替他一颗接一颗地松开扣子,然后再仔仔细细地整理。
  他心细,手巧,手套也是来这之前就戴好了,洛水雾贴在肌肤上,接近透明,几乎看不出它的存在。指尖苍白,关节处带一点被冻出来的红色。
  宁时亭一凑近,带着香气的呼吸就凑过来,热热地贴着面颊拂过。
  只能听见自己心如擂鼓。
  那天下午,鲛人的手指拂过发顶的感觉又来了,心脏的跳动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明显,令人张皇失措。
  甚至怀疑,这么近的距离,宁时亭是不是会听见。
  越是这样想,脑子就越乱,心跳跟着无法压制,呼吸也乱了。
  顾听霜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垂下眼去。耳根也带上了一点不知所措的微红。
  他有些恼火地说:“这些事让下人去——”
  宁时亭轻轻打断他:“好了,我身在晴王府,也是世子您的人。殿下不必拘束。”
  又起身低头,笑吟吟地看着他:“殿下随我过来,我再替您梳头发吧。”
  他走到他身后,推动轮椅走去桌边,俯身握起梳子。
  鲛人温润柔和的声音这个时候又绕去了脑后,在他耳侧响起:“还是给你梳成平常的样子,好吗?”
  宁时亭握着他的头发,很轻,顾听霜浑身僵硬,也不知道说什么,憋了半天憋出了个:“随便你。”
  室内一时间安静下来。
  宁时亭并不多话,顾听霜也习惯沉默。
  只是在这样的状况下,顾听霜嘴角动了动,到底还是觉得应该说些什么。
  他保持一动不动的姿势,任由宁时亭拿捏着,眼却望着外边:“你今天来这么早,外边雪很大么?”
  “是今年最大的一场雪呢,殿下。”
  宁时亭说,“殿下屋后的仙参树快被雪压断了,我过来看一看,小心屋瓦檐角跟着被砸到,如果塌了砸伤人不太好。现在让葫芦和菱角看一看,修补一下。殿下今日也先别修炼了,随我去书房待着吧,这里边不太安全。”
  顾听霜闻言诧异了一下,下意识地放开灵识探查了一番。
  他屋后的确有一颗老仙参树,长年累月地长在哪里,不打扰任何人。
  因为太高,树枝繁茂起来,也并不影响美观,反而到了夏日炎热的时候,会成为一个阴凉避暑的好所在。
  神识抵达微干、冰凉的树干,潜入老树的灵识中,捕捉到了一丝微弱的痛苦和恐惧:风雪在摇撼它的枝叶,寒冷钻入枝干,无比痛苦。而顶端树冠坠着的雪已经摇摇欲坠,即将带着沉重的枝干一起当头砸下。
  顺着那个方向,灵识往下进入房内,窥探到了檐角一处薄弱的所在——因为常年引雨水流过,那一片的墙皮潮湿松动,连整个墙体都比其他八方的墙体要更加脆弱一点。
  须臾之间,神识一放一收,宁时亭握着梳子轻轻梳下去的那一刹那,顾听霜已经将他所说的一切探查清楚,并且确认无误。
  “你怎么知道的?”
  宁时亭还在认真帮顾听霜梳头,却听见他突然问了这么一句,语气中有些怀疑。
  昨夜下了西洲这年秋日最大的一场雪,西洲北部近海的地方直接酿成了一场大雪灾,无数灵兽死亡,灵气大为受损。
  有人说,这是雪妖正在逐渐变强的标志。
  上辈子也是这一天,宁时亭清楚地记得,百草园一夜之间被风雪尽数毁去,几个拼命护着灵药灵材的侍卫、侍女,都在这次风雪中寒气入体,从此缠绵病榻,不治而亡。
  而那一天接近正午的时候,世子府正院后面的老参树也被风雪压断了,砸毁了房屋一角,坍塌的地方正好是顾听霜的卧室。
  顾听霜本人,也被压断了一只手。
  十年的记忆到底被塞了太多东西,宁时亭尽力回想,也没有记起来还有这么一回事,直到午夜听见呜咽的风声时,这才猛然记起这一天。
  他一夜没睡,因为不记得上辈子具体是哪一天,只记得当夜的风雪异兆。刚变天,下起最烈的一场雪的时候,他就直接带人去了百草园,把人全部撤了出来,随后匆匆赶来世子府。
  宁时亭迟疑了一下,说:“今日大雪,很多地方都坍塌了,我担心殿下,所以来探查一下……”
  “你撒谎。”顾听霜说。
  有了灵识,身边人所有的情绪变动、思绪起伏都逃不脱他的眼睛。态度如何,是否在说谎,也都是一目了然的事情。
  而且这件事上,就算他不用灵识探查,也能瞧出异样来:要检查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宁时亭这么准确清楚地指出是哪棵树,大约会砸到什么地方,这就很奇怪了。
  顾听霜思考到此,感觉到身后人一时语塞,反而不急着追问,只是收回视线,随意地转移了话题:“就这事吗?”
  他伸出手指,轻轻叩击了两下冰凉的轮椅把手:“雪妖的能量越来越大了,看在你替我梳头的份儿上,我也可以告诉你一件事,那东西现在去了灵山上,汲取灵山万物灵力。如果你要继续跟仙长府抢功,能早下手就下手,否则越到后面,越不好收拾。”
  宁时亭又怔了一下。
  顾听霜冰雪聪明,从前世起,就经常能以庞观者的角度看透外物。
  前世,宁时亭和仙长府起的最大冲突,其一是杀了苏越,其二就是在顾斐音授意下解决了雪妖的事情,用将功补过,所以才没在仙帝那里受到什么严重的惩罚。
  那时顾斐音叫他“苏越此人,若不能用,杀之即可”,真杀了之后闹大,让他一人担下所有的罪责。
  顾斐音把他和自己撇得干干净净,对外只说,毒鲛性毒辣,难以控制。他管教身边人不力有错,但错的是宁时亭“自作主张”,所以要他去解决西洲雪妖作乱的事情,就是豁出这条命来,也要将功折罪。
  但那个时候,雪妖入灵山已久,已经不是他一个人能够轻轻松松解决的事情了。
  顾斐音的神情如在眼前:“雪妖你一个人不好杀,给你三千精兵,还不好杀?”
  “雪妖性喜气息相近的族类,恰好你是北海雪鲛,气息从雨从冰。”
  他说:“但听王爷吩咐,亭愿身为诱饵,弥补杀害仙长之过。”
  ……
  宁时亭从回忆中抽身,轻轻说:“好,我会记住的。”
  顾听霜再次听出他话中有异:“怎么,这件事你不打算插手?”
  宁时亭笑了笑:“大约是这样的,雪妖强悍,咱们晴王府现在实力尚且不足,如果冒进,只会折损自身。此事,我们安抚人民,作壁上观即可。”
  这辈子他没有对苏家动手,顾斐音也不会再就此事逼迫他。
  他不会为他死。
  他要活下来,活下来亲眼看见,顾斐音死在他面前的那一刻。
  “原来你也知道怕死,知道这件事危险,用自己的命换在我爹面前装腔作势不值。”
  顾听霜评价说,“还算聪明。”
  宁时亭再度没忍住笑意,轻声附和:“是啊,我怕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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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忙了来不及整理,昨天、今天的评论摘选明天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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