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阿娇“哦”了一声,眼中并无起伏,歇了一会儿,忽然道:“脚炉火点子小了些,扇旺点儿……”
  宫女伏地,细致地添火,戳火星子。明炉里“哔啵”一声,火苗渐旺。
  阿娇轻轻抬了抬手,道:“小蕊儿,烦你跑一趟。——出了宫门,奔堂邑侯府,问母亲要点东西,炭敬香敬的,咱们缺什么,拟了细单叫母亲给续上,这日子,本宫过不旺,不能叫你们陪着挨冻……”她说完这话,不知觉叹了一声,眼中似有晶亮翕动。那手指,仍是纤细漂亮的,不加赘饰,微微一抬,似莹润的白玉,在眼前晃过。
  蕊儿忙下跪,实实磕了个头:“诺。”
  老嬷嬷谒礼,悄悄上前要接阿娇的手炉:“娘娘,天寒了,这手炉子叫奴婢翻翻灰罢?”
  阿娇轻轻“嗳”了一声,递过手炉子,眼神却出愣地飘了远去。琉璃瓦檐,恢恢殿宇,似群山绵绵延伸远去,这偌大的汉宫,一砖一瓦,俱是她熟悉的;一情一状,却皆是陌生的。
  此时长安正落雪。
  雪点子纷扬落下,缀在枝间,似攒聚的几簇团花,拥在一起,累累的,将枝桠也压弯了。
  雪絮越飘越大,扬扬遮蔽殿宇飞檐,放眼望去,像裹挟穹庐的浩大幕布,那落在青石阶上、琉璃瓦上的雪越积越厚,像滚了顶厚顶厚的粉,嫩嫩的,软软的,愈发叫人不忍踩踏。
  陈后忽然喃喃道:“数几年前,和皇帝幸上林苑,也是这般光景,这样的大雪天……”
  “长乐奉母后。”
  这世上珍奇好物,名贵药材,俱往这里送。长乐宫,凡宫中好物,大抵先优这处,哪怕未央宣室殿陛下所居,也尽皆让份儿,先供长乐。
  皇孙孝谨,佳才能当大略,当治时,海晏河清,大汉万民丰衣足食,有这样的好孙儿,窦太后本可无所忧心,居长乐宫好生颐养天年,每日领后妃女官谒礼、晨昏定省,好食好用,舒坦的日子过着,无所忧心。
  但最近窦太后缠绵病榻,自思量大限将至,所忧之事,日日蹿在脑中,无一日好觉。这日刚宣见窦氏后族,太皇太后亦在托付身后之事:“哀家身故后,你们这窝子猢狲们要怎地过?哀家庇不了啦!皇帝雄才伟略,怕是到时候,对付后族,彻儿不肯手软哪!”
  窦太后歪侧榻上,微微喘着气,一口气生闷说了这许多话,对她而言,已是十分疲累。
  那窦氏族长听太皇太后说“忌讳话”,不由唬得腿肚子一哆嗦,连连跪下,伏地告诉:“太皇太后千岁永泰!太皇太后……福祉绵绵!老臣……老臣惶恐……”
  窦太后抬了抬手,轻掬一口气,面色憔悴:“千岁永泰?骗三岁娃娃的话,你呀,别搁哀家长乐宫来哄我老婆子,今儿关起了门,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哀家居后位这么多年,窦氏满门皆沾带着好处,这些啊,哀家懂,你想必比哀家更懂……”窦太后扶了个宫女子,微微靠软枕起了起身,喘口气儿又继续说:“……哀家也想再多活几年呀!看着你们,得侯的得侯,封王的封王,哀家眼一闭,也好安心去见先皇,蹬了腿儿往霸陵里一躺,管得你们刘姓窦姓怎么争去?哀家……追文帝享福去啦!莫管……凡事莫管……”窦太后闭上眼睛,音量愈弱:“可哀家能安心走么?你们不懂避锋芒,这窦氏这点子家当,偏要和他姓刘的争!争的过么?争过了有活头么?哀家想看着你们好好儿地过日子,哀家想多活几年呀!可是能成么,天不假年,老天爷那囫囵口袋子收的紧呀,盯着哀家呢!哀家一走,我担保,彻儿第一个要收拾的,就是咱们姓窦的……”
  窦氏族长伏地叩首:“臣……臣如履薄冰,战战兢兢,一切……悉听太皇太后教诲!”
  窦太后因道:“高祖皇帝在时,曾以群臣约白马之盟,曰:‘非刘氏而王者,若无功,上所不置而侯者,天下共诛之。’这话什么意思?后宫妇孺皆懂的道理,朝上臣工岂会不明白?树大招风啊!哀家是为窦氏一门着想——你若信哀家,当照行其事:窦家年长者,当告老归田;青壮时,当于朝中不争不忤,自保为宜。皇帝恤我窦氏满门忠烈,自然将厚待。哀家言尽于此……你……你便看着办罢……”窦太后一口气差点提不上来,呼吸急了些,候立的小婢连忙伏低腰,跪在榻前,轻轻为窦太后捶背疏通。
  窦太后缓了些,才又道:“这几日,哀家会好生说与陛下,教陛下善恤窦氏,良田食邑,该有的,必不亏待尔等……”
  窦氏族长因跪曰:“臣谢太皇太后厚恩!”
  窦太后仍是喘着粗气,似乎一时半会儿不太能回缓来,她乏力地摆了摆手:“跪安罢。哀家说不来了,这心口……淤着什么东西似的……”
  老臣长跪:“太皇太后万万保重身体!”却竟没有要退的意思,窦太后因向侍候在侧的宫女子赵清蓉使了个眼色,赵清蓉趋前一步,道:“窦大人,请吧,太皇太后将歇了。”
  窦氏族长仍席跪不起,伏低身子,拜大礼。
  窦太后咳了一声:“少君,你是有话要说?”
  老臣窦少君粗重的声音在长乐宫大殿回旋:“禀太皇太后,老臣……老臣有一事……不得不禀!”
  “那就禀吧。”窦太后挥了挥手,赵清蓉领一众宫人避席退下。
  第8章 纱窗日落渐黄昏(8)
  “老臣……老臣……前次接到线报……”
  窦太后闭着眼睛,安静地聆听。攒金的凤凰,丝绒被,高梁上金漆赤色镂画,满殿的明烛……一漾一漾的烛光,似湖中潋滟,直要趋向漾出了长乐宫。
  贵胄天成,浩浩殿宇,恍然都是前世的记忆了。当年窦漪房,也曾年轻美好啊。便是在这巍巍汉宫中,得幸君前,文皇帝刘恒,待她不薄,温柔的时候,眼角眉梢都是醉人的笑意,与丹陛明堂之上威严的帝王判若两人。
  判若两人……恩宠无双……
  但那都是前世的记忆了。好似恍然做了一场梦。醒来时惊觉,这巍巍汉宫,早已是孩子们的天下了。
  “……前次接到线报,告曰,曰……”窦少君的声音抖的不成调:“告曰,临江王……还还……还在……还在这世上……”
  “你说什么?!”
  窦太后骤然睁开眼睛,这一场梦,竟被这一封冷冰冰的“线报”击溃无所遁形。
  “荣儿还活着?”太皇太后先是喜悦,转而莫名不安起来:“那怎么可能?荣儿是坏在窦婴手上啦!先皇中元时,那孩子……那孩子一时惧怕,竟接魏其侯所递刀纸,自刎而死……这件事,哀家如今想起来,心犹惴惴,哀家的好荣儿,孝敬乖巧,就这么……就这么没啦!”窦太后谈起栗太子刘荣,仍是伤心。
  景帝中元二年正月,已被废为临江王的栗太子刘荣因案入长安觐见皇父景帝,中尉郅都执法严苛,不容私情,及后,因缘误际,栗太子刘荣于中尉府自刎而死。此事尽人皆知,闹的长安满城风雨。窦太后也因庶长孙刘荣之死,记恨中尉郅都,其后郅都仕途不顺,也多有窦太后的缘故在其中。
  待窦少君细陈之后,窦太后由是勃然大怒:“好个陈午!胆大包天!我窦氏此番,已然有隐退之意,他陈氏倒好,急赶着上台唱戏!陈午这是什么意思?身为外戚,胆敢私交大臣!况然这‘大臣’,还是外驻边疆、手掌兵权的将帅!他……他陈午是要造反么?!”
  窦太后艰难地提着气儿,厉声责骂。煌煌大殿,只有老太后一人苍老的声音在梁间回荡,窦少君跪在地上,连大气都不敢喘。
  “少君,你抬起头来,哀家问,你要如实答。”
  老臣伏地,恭敬叩首:“谨遵太皇太后懿旨,下臣……下臣不敢隐瞒!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许久,窦太后才沉声问道:“皇帝那边,是怎么个信儿啊?”
  窦少君眉眼苍老,斑驳的银发在明烛映照下,丝丝莹亮,他一低眉,眼中光线凝聚,那双因衰老耷拉下眼皮而显小的眼睛,此时已经眯成了缝,几乎看不见了。
  “老臣惶恐!”窦大人长拜:“想及……陛下应是有了打算,但仍未见行动。老臣……老臣此番来谒长乐宫,一则,关心太皇太后病情;一则,便是要向太皇太后讨个应对的法子。陛下若是要与陈氏对起来,咱、咱们……该往哪边站?”
  窦太后并未正面回答,扶额思忖了一会儿,道:“这事儿馆陶清楚么?”
  “这……这老臣便无从知晓了……”
  “她想必清楚,”窦太后忧愁皱眉道,“那陈午干的事儿,馆陶不杵一杠子都是好的,哀家不信,馆陶半点信儿都不曾听了!哀家只是不明白,馆陶素来与彻儿他娘走的近,彻儿得以取信先皇,顺利御极,这里边儿,有馆陶一份大功劳!这会子馆陶怎么反要与彻儿作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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