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第二章
608宿舍里的氛围显然也是可以生动活泼的,只要老鼠屎寇越不在。寇越扔完垃圾,静静站在宿舍门外,听着门里肖阳和马慧珍绘声绘色演绎副院长在开学典礼上的一幕,如是想到。
“反正下午没课,我们逛街去啊。”肖阳道。
“我生活费有限,只看不买太考验意志了,我不去。”周韵韵道。
“我跟楼上的学姐打听了,我们上周去的地方不对,国贸是给财务自由的上班族的,我们这种没钱的女大学生应该去松龄广场,韵韵,松龄广场有几家外贸店,衣服都是你喜欢的风格。”马慧珍不疾不徐道。
“唔,如果情况属实,我的裤腰带大概还可以再勒紧些少吃几顿。”周韵韵沉吟道。
“很好,全票通过,朋友们,起床洗漱吧,午饭就吃广场上那家砂锅麻辣烫吧,我一睡醒嘴里就是那个味儿,可馋死我了。”
寇越在她们“全票通过”以后面无表情地推门进去。三个女生各自忙碌着,偶尔互借一借防晒霜、遮瑕膏、眉笔什么的,没有一个人跟她打招呼。只有周韵韵在出门前看到自己前一晚的泡面碗不见了的时候,问寇越是不是她扔的,寇越说,是,味儿太大,周韵韵有些窘迫地跟她道了个歉。
至元旦放假,寇越跟宿舍其他两位女生始终保持着点头之交的关系——寇越眼里根本没有马慧珍的存在。寇越也想过调宿,但是m大在住宿方面有着几乎不近人情的规定:要不然,要有令系里不能反驳的理由,要不然,申请调宿的两人中最起码有一个人在上一个学年考到a+类成绩。寇越自入学到毕业,外语系最终成功调宿的一只手就能数的出来。这是后话。
假期最后一天的晚饭时间,寇越在时研那里蹭饭。寇越有一手好厨艺,但饭却是时研做的——时研的厨艺也就是“能吃”的水平。
“越越,大门密码是1011,10月是我的生月,11月是曲殊同的,”时研端出一盘辣椒炒肉出了厨房,“你下回再叫不醒我,就自己开门进来。”
——寇越早前叫门叫了十分钟,时研手机设置了静音模式,在房间里睡得死沉,一个音都没听见。最后是刚好回来的曲殊同给开的门。
寇越转头看了看默不作声的曲殊同,有些尴尬地提醒道:“你跟曲殊同两个人的房子,是不是不应该随便透漏密码给陌生人。”
曲殊同和时研闻言一起看向她。
寇越借着盛饭怂不啦叽地避开了曲殊同的目光。曲殊同智商极高,长得极好,不近人情,寡言,寇越就总怀疑他看不起像她这样资质平庸的芸芸众生。嗯,也或许并非曲殊同看不起,而是她自卑。曲殊同仿佛生来就是提醒周围的人,虽说众生平等,但尔等是来凑数的。
曲殊同道:“你知道密码没关系。”
寇越慢半拍地回了两个“啊”,一个疑惑的扬声,一个心猿意马的平声。
时研不经意地打断了寇越的心猿意马,问了曲殊同一个专业基础课上的问题,曲殊同开口就是一大串生僻的医学类名词,寇越就不说听不听得懂了,她怀疑曲殊同要是写下来,自己都够呛识字,于是及时掐断了自己的异想天开。
跟着就是m大臭名昭著的考试月了。寇越开始跟其他莘莘学子一样没日没夜地奋战在图书馆里。有那么一两回起床晚了图书馆没位置,就改去时研那里。不过她没用过大门密码,每回都是请时研或者曲殊同给开的门。
考试月结束,寇越跟曲殊同也慢慢熟悉起来了。但所谓的熟悉起来,也不过就是两人有了彼此的联系方式,偶尔向对方打听一下时研的行踪。
m大跟a医大前后脚放寒假,寇越按照约定拖着行李箱来时研这里,然后等时研考完最后一科,两个人下午一起回家。他们都是大都本地人。只不过m大和a医大在大都西南角,他们的家在东北角,需要转两趟地铁并着一趟地面公交,前后用时加起来将近两个小时。当然,如果嫌折腾,也可以打车,直送家门口,但在大都这个繁华的“堵城”,西南角到东北角,横跨一新一旧两个cbd和一个火车站,用时不亚于个别地区跨省。
寇越敲了敲门,再度确认曲殊同不在,这才输入密码进了门——时研说曲殊同昨晚回姑姑家去了。结果哼着荒腔走板的歌儿,路过厨房门口,跟显然刚刚起床的曲殊同面面相觑。
“……”寇越拙劣的歌声戛然而止,她抓了抓脸,半晌,解释道,“我真的敲门了。”
曲殊同收回目光,继续瞪着垃圾桶里煮成糊糊的面条,道:“我听到了。”
寇越松开行李箱,好奇地过来,跟他一起看垃圾桶,只一眼,她就陡地认识到,世界上真的有人就连面都煮不好的——曲殊同煮的面全部粘到不粘锅的锅底了。
曲殊同望着女生嫌弃的表情,问:“你会煮面吗?”
寇越是真的很讨厌做饭,平常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宁愿吃油腻腻的外卖都不动手的那种,但不知怎么回事,曲殊同蹲在地上没有什么攻击性地一望过来,她就鬼使神差地自动给自己套上了围裙。不单如此,她还打开冰箱,抓出一把虾皮、两个鸡蛋和几根绿油油的青菜,做出了大显身手的架势。
时研考试完饥肠辘辘地回来,只看到一只待刷的锅。当得知是寇越做的饭,时研的表情相当一言难尽。寇越实在受不了时研谴责的目光,给他下了碗泡面。嗯,远不如曲殊同的那一碗内容丰富,但并非寇越偷懒,而是面没了、鸡蛋也没了,青菜只剩下打蔫的三两根,要不是时研回来的时间赶巧,本来是要丢进垃圾桶里的。
两个人一顿周折回到自小长大的小区里,这一年的初雪也刚好落下。时研帮寇越拖着行李箱,目光不时地落在覆着薄薄一层雪的周围景物上,他衷心希望明年的初雪,身边能有个娇软的姑娘。寇越不屑地呔他一口,在呼号的北风里,裹紧了自己的羽绒服。
是个没有电梯的旧楼,时研家住四楼,寇越家住五楼。时研帮寇越把行李箱拎到楼上,转身蹬蹬蹬下楼,他刚落到最后一层台阶,“咔哒”一声门开了,他的爸爸妈妈相继露出了脑袋。寇越抓着铁栏杆,跟时研的爸爸妈妈打了个招呼,然后笑眯眯看着时研一个一米八几的大小伙子在两人“爱的抚摸”里进门了。
隔壁李大爷家的孙子正在尖声哭叫,寇越低头翻找着家里的钥匙,实在按捺不住敲门进去给他一脚的危险念头。个破孩子,就没有哪一天消停的,一戳就哭,一哭就得半宿。旧楼不隔音,寇越多少回在破孩子的哭叫声里跳脚崩溃。
正是晚饭的时候,王馥却还在单位加班——王馥在本地一家银行工作——寇越在厨房里巡视了一番,最后煮了白粥,炒了一份酸辣土豆丝一份青椒炒肉。
饭菜上桌时,王馥回来了。
“什么时候到家的?”王馥匆匆看了寇越一眼,弯腰踩着一双软底拖鞋,再将矮跟黑皮鞋收起来,“我以为能赶得上给你做顿饭。”
寇越回道:“回来有半个多小时了,饭已经做好了。”
两人在饭桌熟悉的位置坐下,听着前方电视里嘉宾主持嘻嘻哈哈的聊天,各自埋头大口吃自己的。寇越上个月回了趟家,跟王馥一起洗了床单被罩,也一起做了泡菜,彼此之间见面还算频繁,也就无所谓思念不思念了。但饭桌上实在安静,她便主动起了个话题,结果王馥轻描淡写两句话就给她按死了。
寇越:“妈,时研学校里有恒温泳池,我准备去学游泳。”
王馥:“你能不能节省时间做点正经事儿?”
寇越:“什么事儿才能叫正经事儿?”
王馥:“你在问我?大学生也是学生,你说什么事儿是正经事儿?当然是学习。越越,我跟你说过了,不要止步于本科,都什么年代了,本科生一点看头都没有。”
寇越早就熄了跟王馥一较高下的心气儿,她默默端起碗,转头聚精会神地盯着电视看。
王馥最讨厌寇越这种消极抵抗的态度了,她压抑着怒火扒完最后两口饭,正准备开足马力鞭挞她,时研妈妈胳膊底下夹着毛线过来串门了。寇越虎口逃生心有余悸,乖乖洗了碗赶紧躲回房间去了。
深夜送走唠唠叨叨的老邻居时研妈妈,王馥简单洗漱了下,给寇越切了个橙子再沏了一杯蜂蜜水没好气儿地送进房间,最后盘膝坐在床上继续完成自己白日里没有做完的报表。
半个小时后,王馥深感挫败推开电脑,倚在床头闭眼休憩。她没办法集中精力,脑子里都是时研妈妈临走前的殷殷劝慰:刚刚我要是没来,你是不是又要修理越越了,越越已经很优秀了,你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儿?
王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她总是有极大的危机感和紧迫感,寇越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依仗,她希望寇越既然自己有能力,就要一刻不停地奋斗,以攫取更大的成就、占据更高的位置、博得更美好的未来。
王馥偶尔夜深人静也会默默检讨自己的教育方式,她知道自己的掌控欲有些重,自己打压式的沟通方式屡屡招人诟病。但所谓的“检讨”也只是在某个感性时刻一时的触动。在理智回归正常的时候,她自负自己没有问题。寇越在她的教育下,一点也不虚荣,一点也不娇滴滴的,而且比大部分同龄人都勤俭节约。是有时候过于沉默了,但小姑娘嘛,尤其是长得好看的小姑娘,安静些没有什么不好的。你看社会上闹出事儿的都是爱出风头虎了吧唧的女生。
“她愿意学游泳就学吧,”王馥暗暗吐了口气,“好歹也算是一项技能,总比楼下的胖姑娘整天不出一点动静净看些没用的小说强,再说,就当是锻炼身体了。”
寇越原本并没有很强的意愿要去学游泳,是周韵韵她们放假前在宿舍里叽叽喳喳地总说,她听了一耳朵,稍微起了点兴趣。但也不过是起了点兴趣,甚至都没跟时研提起过——进出a医大游泳馆需要借用他的学生卡。刚刚饭桌上刚好没有话题,她也就顺口提了提,结果王馥一点不出她意料的反对,陡然帮她做了决定。
寇越刚爬上床就点开了购物软件,也不过十分钟,就选定了泳装款式,一件半露背的红色裤裙——红色便于溺水时第一时间被人注意到。然而用王馥给的卡付完钱以后,寇越迷茫了。寇越正迷茫着,王馥推门进来给她放下一碟切好的橙子和一杯蜂蜜水。
风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雪却愈发地大,能听到簌簌的声音。寇越轻轻拉开窗帘,再开一点点窗户缝,就地跪坐在飘窗上,在扑面凛冽的空气里慢慢平复自己的情绪。
其实王馥跟寇越以前刻意在微丨博上搜索的其他不尽如人意的妈妈并没有什么区别,她们深爱女儿,却也总是不经意地伤害她们的女儿。
寇越小学五年级时,有一天回来,戴着一个漂亮的蝴蝶振翅发卡,她羞赧地跟王馥说:同学妈妈说我长得像个小公主。王馥弯腰吭哧吭哧拖着地,一眼都不看她,只凉凉讽刺道:越越,自己要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不要别人夸什么都信。
王馥以为,小女生如果有意识地感觉自己漂亮,就很容易滋生优人一等的骄矜,所以虽然她的做法有点粗暴,但出发点没有什么不对。
寇越以为,也不过是一个小女生在自己妈妈面前一时的虚荣,你明明只需要点点头附和一下就能满足的。
两人后来就这个问题讨论过两回,但由于谁都不能说服谁,最后都不欢而散。
寇越正漫不经心回忆着那个最后被她锁进抽屉里再也没戴过的蝴蝶振翅发卡,耳边突然传来两声敲门声,跟着是王馥不耐烦的声音“几点了还不睡?”寇越一言不发转头伸长了胳膊关灯,王馥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向着厕所的方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