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她可是走了一天才到的京城,不然万一要有人追查她踪迹的话,会发现她是突然冒出来了,不能直接到城门口。这样,再加上路上的几天,虽然是春日一个月都出不了一次汗,可她已经有几天没有洗澡了。
  洗了澡,连衣服也被换了。余默做在镜子前,皱着眉看向镜子。
  镜子里一张秀气而又平凡的脸,她用的是自己配的药,脸就算见水也没半点问题。
  “娘子,我在家为四,你可以叫我四娘子,也可以叫我掌宫。”四娘子边给余默擦头发边道。
  余默心里沉沉的,从镜子镜子里看着她:“德妃……是个什么样的人?”掌宫?这个词在这皇宫里的意思,是掌管一宫庶务的人。穆渊什么意思,简直呼之欲出。
  这变化,简直与余默来京城时的计划相去甚远。
  “德妃人很好,性子爽朗,很得人喜欢。”四娘子应着。
  余默一直皱着眉,等头发擦的快干了才问:“德妃不住这里吧?”
  四娘子笑着问:“娘子何以见得?”
  “总感觉爽朗之人受不得安静,这地方,不像是个热闹的。”
  四娘子没想到余默这么敏锐,连这点都能感觉得到,心下一惊,笑容里带了点不自然,并不搭话,只给余默梳着头。
  很快晚饭就上了,余默没胃口,吃了一点,四娘子就退了下去。
  一会儿穆渊就来了,四娘子上前行了礼,才主动道:“人在里边,并不怎么说话,只问了德妃的性子,再什么也不问不说。”
  这意思就是心情不好了。
  穆渊点了点头,进去了。
  到了余默门口的时候,汪采到外边道:“圣人至。”
  余默在临窗的案后坐着,只是抬起了头来,人别说动了,连站都没有站起来。
  汪采跟了进来,只评估的扫视了余默一眼,眼神深了深,安静的站在一边。
  余默没有起迎,穆渊并没有生气,走过去坐在余默对面,打量了余默一眼:“你穿这一身衣服,倒是好看多了。”
  余默知道现在这相貌就算是秀气也平常的没有半分特色,与好看怕是不沾多少边,穆渊这种自来熟的态度,让她的眉这一次是真心的皱了起来,而不是装样子了。
  就如同十年前没想到会在余溪的闺房里遇到穆渊,十年后她依然没有想到进长安城的第一天就会被穆渊盯上。她以为与他的相遇顶多就是她躲在暗处观看一眼他,而不是以这样的方式见面。
  这是强抢民妇啊!
  穆渊应该还没有堕落到这个地步吧?!那他的脑子到底是怎么构成的?到底什么意思?
  “德妃她,不会再来了吧?”余默试探的问,放在腿面上的双手握成了拳头,给穆渊表现出自己的紧张来。
  穆渊注意到了,回应她:“会的,不过可能要过几天。”等那些女人探到了风声,怎么可能不会来?
  余默左手握住了右拳,笑容有些勉强,脾气却还算温和:“是你,找我吧?”
  穆渊点了点头,理所当然的态度:“请你来你不来,我只好让人再请一次了。”
  来你妈!你这是在向我证明皇帝的意志不可违抗么?余默心下狠狠的鄙视了这幼稚的行为一番。
  “你家应该很大,要逛好几天,我归家的日子可能要向后延一延了。”余默轻声说着,小心的注意着穆渊的视线,将孙二娘这个人物会有的反应表现的很贴切。
  穆渊脸上的笑容隐去,平静的神色看不出半分情绪,只是注视着余默,看着看着目光微眯。
  像,真的很像。
  余默被盯的不舒服,低下了头,将左拳里的食指咬出来一点。
  “你知道你现在哪里吗?”穆渊突然开口问。
  “你家。”余默答的非常迅速。
  穆渊突然失笑,想起曾经住在这里的人也是这个性子,聪颖而又沉默,不由道:“皇宫。”进了他家就是在朋友家转了一圈,还出的去,进了皇宫……
  余默吃惊的抬头看着穆渊,又迅速的低下头来,装着死,一个字也不说,只是双手绞的死紧。
  穆渊伸手指在案上轻轻扣着,进了皇宫自然是出不去了,只是他也只是一时兴起,想让人进来陪自己说几句话而已,并没有存着什么让人不出去的念头。但他将人叫进来,难道是存着什么心思?
  “不要在我面前低头。”穆渊想看余默的相貌,声音里不由的带了一抹强硬,挟裹着上位者不知不觉间养成的气势。
  余默配合的颤了颤,抬起了头来,目光却没有放在穆渊的脸上。
  “像不像?”穆渊突然问。
  做为圣人身边第一大宦官,汪采察颜观色的本事已经登峰造极,连忙答着:“像,像极了。”其实在汪采心里,不过是有五分相似而已,要说这孙二娘像极了余三娘,却是不准的。可陛下都已经将人弄进宫里来了,他又怎么能不说好听话?
  余默迷惑的望了两人一眼,又侧过了头去。心下想着两人说的那个像的对象,该不会是指自己吧?
  穆渊挥了挥手,汪采就退下去了。
  人一走,屋子里很是安静,火盆里的火偶尔发出声响,更显得这房子阴冷,没半点人气儿。
  “这里以前是余昭华住的地方,知道我为何要让你住在这里么?”穆渊温和的问。
  “为何?”余默从善如流的问着,心道她走的时候可是惠华的身份,什么余昭华,看来他也就只记得前边的事,将后边的都给忘记了。女人多了,被占的心思就多了,自然一些无关紧要的事就不记得了。
  穆渊又笑了。
  “你跟她长的很像。”就像刚才这回答,识实务的让人生气。
  余默不觉得自己现在这张脸跟以前那张脸有什么像的,穆渊说的像应该指的是性子。
  “她死了很多年了,我很想念她。”穆渊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思念来,但余默觉得他没有必要骗她一个陌生的女子,抬头注视着他的神色,见他不像撒谎,在心里撇着嘴。
  想念个屁!
  九年前她出的宫,虽然有时在外游历,但在长安城里住了七年,两年多以前才失的踪,连个尸体都没有,就算被认定死了,也不过死了再三年而已,怎么可能死了再三年?
  死了很多年的那个人,是余溪吧?!
  这话真真假假的,要不是自己知道真相,怕也还真的被他给唬了过去,以为是个思念爱人的人,冲动之下才以强权威逼自己。
  天知道她现在的相貌和脾气,是半点都不与余溪相似的!
  “所以,我白日里看到你,突然就想跟你说说话,才请你去喝茶。冒昧之处,还请你见谅。”穆渊的话听着,语气温和诚恳,简直就是温文尔雅的知礼君子在向人述说着自己的歉意,风度翩翩的不得了。
  余默心下可不会觉得穆渊会有什么歉意。如果穆渊遇到的不是她而是随意一个人,就这样将人请进宫里,出了宫要是没人知道还要,要是传了出去,可不定传成什么样子。这样的行为,可是有可能毁了别人一辈子啊!道歉管个屁用,自私鬼!
  当然,人家是君王,自然有权利自私。或者,以他的身份,大家只要服从他的意愿就可以了,从来不用去考虑别人的感受,或者,他也不需要为她考虑以后,一个一见面就能对自己说这些算是隐秘的话,相处几天还得了?等穆渊倾述的心思用完了,知道太多“秘密”的自己,也就不用活着了。
  余默沉默着没有说话,才不想对着穆渊假情假意的唱戏。
  这种沉默做为无声的反抗的样子,穆渊恍惚间觉得熟悉,一想才发现,眼前这个孙二娘,与以前的余昭华的性子,很相似。
  “你有喜欢的或是爱的人么?”穆渊问。
  “我们夫妻很恩爱。”余默这句话答的毫不胆怯,潜意就是你不要做恶人来毁我的婚姻。
  穆渊转动眼珠睨了她一眼,没说话。他要多少女人没有,怎么可能看上一个已婚的妇人?不过是最近烦心事太多,所以想找个人发泄一下情绪。
  从窗户看到她的第一眼,他就有一种很怪异的直觉,觉得在她的身边能静下心来。
  果然,邀她来喝茶的时候,就算她只是沉默着什么话都没有说,自己还是觉得心静了下来。本来只是随口一说的,身为皇帝,权力越大限制越多,他也知道自己不可能将人接进宫来相处,就算只是聊天没什么想法也会遭人诟病,文官的折子一定会一本本的摞起来。
  只是回到宫里,对着书房各处报上的折子,越看越心烦,还是按着自己的心意来了。说就让说去吧,他就算真看上个成了亲的又如何?何况他也不会看上这样一个平凡的娘子。
  汪采问她住处的时候,他莫名的就想起了以前的余昭华,不知怎么的,就定了这个地方。
  “那你知道,死了心爱之人的那种滋味么?”穆渊问的像是丢了东西那样简单,扫了一眼余默后,就那样伸长脚,躺了下去。
  讲究的人家,室内的物案不是直接放在地面上,而是在地面上放一张平板的长案,案上中间放着物案,物案两边摆着垫子,而这种长案上的垫子有的是脱鞋坐着,有的是穿鞋坐着。
  余默是没有脱鞋的,但这应该是打扫过的,很干净,穆渊并没有坐在垫子上,而是坐在了方案边的,这样躺下去,倒是没有干净不干净的问题,问题是身为帝王,这样不顾形象不好吧?
  余默愕然的看着躺下去的穆渊,不知道他这是威胁她还是在问她自己或者是兼而有之。
  她总觉得今天的事情发展的有点超乎预料,有点没按剧情走的感觉。这样随便的就将一个人接进宫里,太不顾忌了。
  以前的穆渊,年轻而又有一些热血和冲动,可是当时祝家独大,他做事反而更顾忌一些。如今穆渊已经成熟稳重,褪去了年轻人特有的稚嫩,反是变的随便了。
  余默手撑在案上半支起身子,望着穆渊的眼道:“痛不欲生么?”
  痛,不欲生?
  穆渊回想当年的那种感觉,大娘死的时候,撕心裂肺的痛后曾经有一段时间真的是麻木而又浑噩,活着的意义都没有。
  现在想来,似乎有些遥远。
  开始的那两三年,真的都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
  “如果痛不欲生,那是因为没有经历过更悲伤的事情。”余默说着,坐了回去。人的记忆果然是最深刻最不能忘,她当年不喜欢祝昭仪,对言婕妤戒备,对另外一个昭容的感觉最是好,可是十年过去,她记得那两个人,却连那个昭容姓什么都记得不太清了。
  穆渊坐了起来,打量着余默,心下惊奇。
  更悲伤?如果真心爱过,有什么能比失去爱人更悲伤的?
  怎么从这个孙二娘嘴里说出来,好像她经历过比失去爱人更悲伤的事似的。
  “那是什么?”穆渊问,想知道她所经历过的更悲伤的事是什么?
  余默摇了摇头。以她假扮的孙二娘的年龄和经历,根本不会经历过那种事,怎么能说于穆渊听?
  “我不知道,不过想来应该有的,只是知道。”
  穆渊脱了鞋,干脆坐到了垫子上,有兴趣的问着余默:“看你这样老成的样子,我倒是有一件烦心事问问你。有个三品官,他祖父偏心,分家产的时候将所有东西都留给了他伯父,而后他父亲气不过,将家产从他伯父手里抢了过来,后来他父亲死后家产都留给了他,现在他伯父的儿子要夺回属于自己父亲的那些家产,将状都告到我面前了,你说我该怎么办?”
  余默心想,什么都留给了伯父,太祖太宗是没有给你父亲封地还是没有给你父亲爵位?不要将话说的那么好听,自己多委屈似的。
  要放了以前,余默一定会说,这是上一辈的事情,长辈已去,说不清了。又或者说,没有对错,只是立场不同。
  现在,她望着穆渊认真道:“他祖父能将东西留给他大伯就一定有他的原因,他父亲抢了本就是不应该,不义之财不是说家产留在他手里几年那就是他的了,我觉得就算不能将家产全还回去,至少也应该将属于他堂兄的那份家产还回去。”
  如今她不用顾忌、不用害怕、不用担忧,她支持沐湛,对着穆渊她不想说违心的话,她不想委屈了沐湛,她敢说真话。
  穆渊沉默下来。
  还回去么?
  江山岂是能还回去的?
  这不是穆湛死就是他亡,还回去了同样如此。
  她又怎么懂国家大事?
  没有生气发脾气,也没有走掉,穆渊的反应倒是出了余默的意料。
  穆渊盯着余默那双澄黑的眼,心里道,除了性子,这双眼其实最是像余昭华的,只是那余三眸子黑沉沉的,带着探知不出的沉暗,像是所有的情绪都隐在了一双眼睛之下,让人怎么看都看不清。
  可是她们又明显的不同,二八二九相似的年华,她的眼睛是清澄的,心是轻松的,没有余三娘那样重的心事。他突然问:“我今晚留下来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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