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他虽然二十年来被关在牢狱之中,然而却从来未放弃过求生。报仇雪恨的意志支撑着他活下去,对于看守人送来的剩饭剩菜剩糕点他会抗拒,但到最后都会艰难的咽下去。
  于寸心拿来的糕点,味道竟是跟监狱中的一样。
  “于霸云让他们把糕点藏起来,不让我吃。他两天才让人给我送一顿饭,我饿极了,就会自己找东西吃。”
  眼前少女将糕点塞进嘴里,面上表情是满足的。她舔了舔嘴唇看着停住动作的凌止水,怔了怔,然后有些遗憾的抓抓头发:“凌大哥,你是觉得这糕点不好吃么?其实我也觉得难吃,不过剩菜剩饭今日真的偷不到,待明日我再帮你去偷可好?”
  “不必。”他重新恢复了动作,将手上糕点放进嘴里,声音里似乎波涛汹涌,“明日,我应该已经不在了。”
  她张大眼睛盯他半晌,随后轻拍自己的头怅然笑了几声:“我竟然忘了,你说了你不愿意娶我的,所以你早晚都会离开的。”又拣起了一块糕点塞进嘴里,“等到明日你走了,我又是一个人了。”
  凌止水的动作再次猛然顿住,但是很快他便恢复了面无表情,吃完手上糕点,她递过茶壶来他依旧拒绝。
  他在心中觉得深深不安。
  这个仇人之女现在境遇同他预想受尽宠爱的待遇相差了十万八千里。
  她显然是被困在霸云山庄,身边没有丫鬟,只有护卫犯人一般看着她。没有像样的衣服,没有像样的首饰,就连吃的,都是从厨房偷来的,同他在牢中时吃的一样的,是干涩无味的剩饭剩菜。
  “凌大哥,你是不是觉得这茶我喝过,所以不愿意喝?”
  心中想起在牢中的二十年,再看看她小心翼翼的表情,心中忽然就一阵钝痛。他的手早在无休止的受刑中布满大大小小的伤痕,虽然伤痕最后都好了,但是整只手却因此变得十分粗糙。他伸过满是伤痕的手,接过她手中茶壶,嘴巴并不接触壶嘴,仰头喝了一大口。因为喝得急,一些茶水从唇角流出,顺着他的下巴滑到了肩上,再滑到胸肌结实的胸前。
  她无意识间竟是轻轻咽下一口唾沫,随后默默伸出袖子擦干净他胸前茶水。
  此时门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护卫手上用力胡乱的敲着门。
  “大小姐,到了每日散步的时间了!”
  凌止水低眸看她,却见她坦然面对着他:“于霸云见不得我过得清闲,每日里不许我呆在自己房间里,总要我不停地在花园里走来走去,走得脚上起泡他才满足。”
  凌止水一怔,然后默默握紧手上茶壶。
  “凌大哥,我出去了。我会顺便帮你弄件衣服,你可不许光着身子自己跑掉。”
  凌止水“嗯”了一声,看着她收敛了脸上神色,从他手里拿走茶壶,又拉起被子严实的盖住他的身体。退后了一步打量了一下,这才满意点点头。
  “你便在这里待着吧,应当没有人会发现你的。”
  说罢拉开门,不等外面的护卫看清门里情形又快速的关上了门。
  “大小姐,昨夜你去哪里了?”
  “你们管得着么,既然叫我一声大小姐,便该明白我是你们的主子。即使再怎么被于霸云厌恶,他总归是不会弄死我的,现在主子叫你们不许再问,你们还要问么?”
  “……属下不敢。”
  门前身影窸窸窣窣离开了。
  从毒发到现在,心中思考的事情太多,凌止水觉得有些心力交瘁。顺从自己疲惫的身躯倒在少女香软的被褥里,浅浅睡了过去。
  天不知不觉已经黑了下来。从清晨到黄昏,这期间于寸心没有回来过一次。直到整个房间里已经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门外才传来几声极轻的脚步声,是她。
  本来一直微微悬着的心缓缓落了地。
  “凌大哥?”少女动作轻柔点亮了一盏油灯,整个房间里一瞬间充满了昏黄的光。凌止水没有回答,却听她轻轻舒了一口气。轻轻睁开眼看去,只见少女坐在旧椅子上缓缓脱下鞋袜,露出一双小巧的脚,只是那本该轻盈白净的脚上,竟是布满了大大小小的血泡。
  “你的脚怎么了?”
  连凌止水自己都没有想到,他就这样突兀开了口。本来正将脚翘起来准备擦药的少女一惊,匆忙将脚放下,满是血泡的脚直接站在地上,痛得她低叫了一声,手中伤药也掉在了地上。
  顾不得自己上身赤裸,凌止水匆忙下床将她抱回床上。
  见他神色冷凝中竟是透露出几分紧张来,少女不仅没再叫痛,反而是低低笑了几声,扯了扯他因睡了整整一日而变得乱糟糟的头发。
  “凌大哥,你明日便可以走了。我为你带了衣服回来。”
  凌止水并不多说,埋着头应了一声。他捡起她掉在地上的伤药,拿干净帕子擦干净她的脚,随后打开药瓶竟是要亲手帮她上药。
  她仿佛吃了一惊,动作幅度很小的挣扎了几下,他的手炙热有力,她自然是挣脱不开的。
  他面无表情一丝不苟的为她上完了药。似是想明白了她脚上的血泡从何而来,也不再多问,只是将她按倒在床上,他的脸就在她的脸上方。就在她的脸不可控制红起来的同时,他拉了被子给她盖好,随后自己拿起她带回来的旧衣衫披在身上,动作端正的坐在椅子闭上了眼睛。
  “凌大哥……”
  他连眼也未睁,低低应了一声。
  “你不来床上睡么?”
  “不必,你安心睡觉。”
  他既如此说了,她便也不好多说。
  脚上的血泡在他方才为她擦药时被弄破了,钻心的痛。但言伤并不打算多抱怨,他肯为她包扎伤口,她已然感到十分满足。
  两人一个躺在床上,一个端坐在椅子之上,都闭着眼睛似乎是睡得很熟。然而大约四更天,房外突然燃起冲天火焰,将房间内外照得亮如白昼时,两个人几乎是同时猛然睁开了眼睛。
  “凌止水,你以为躲在我爱女房中,勾.引了她同你狼狈为奸便可逃过一劫么?”门外传来于霸云标志性的阴沉声音,“今日当着众多武林豪杰的面,我便来个大义灭亲,将你这丧失人性的魔头和我那已经不干净的女儿一起,烧死在房里!”一番情绪高涨义愤填膺的话,得到了门外许多人传来的随声附和。
  “于霸云,你这个丧尽天良的混蛋!”
  余光瞥到凌止水一双杀机迸现的眼睛,言伤咬着牙从床上爬起来,开始试图拉开门和窗户,然而门外火焰越来越猛,一股股白烟从外边扑进来,她只觉得快要不能呼吸。
  “凌大哥,现在怎么办?”
  言伤扑到凌止水身旁的椅子上,凌止水目光森冷,似是在看着她,又似在看一个已经死了的人。心中一跳,言伤知道,他是在怀疑自己告了密,让于霸云知道他藏在这里。
  一咬牙,她将脚狠狠踩在地上碾了碾,脚上的血泡破开,带来深入骨髓的痛楚。
  眼泪冲破眼眶,大滴大滴落在地上。
  “凌大哥,我知道一个地方,能绕过着火的地方,逃出去。”
  他看着她,神色依旧冰冷。
  “只是,那个地方,我过不去。”
  ☆、第34章 拯救三十六岁杯具逃犯(四)
  门外的火越燃越大,言伤所在的房间很简陋,建房用的木头也都有了些年头,是以当第一根木头从房顶上燃烧着掉下来的时候,她一点都不意外。
  “寸儿,昨日我早已劝过你,不要执迷不悟与凌止水纠缠。你不肯听,今日你怪不得我不顾父女之情,你死之后我会将你同你娘安葬在一起,也不枉你我父女一场。”
  “于霸云,鬼才想跟你当父女啊!”
  言伤冲着门外叫了一声,随后便伸手去抓凌止水的手。他站起身,巧妙地抬起手,躲开了她的手。
  看来无论如何,他已经不愿意信任她了。
  言伤低着头,似有失落的收回手。
  呛人的烟从房门下持续不断的涌进来,呛得她大声咳嗽。凌止水沉默着看了她一会儿,随后伸手撕开一旁纱帘,摔在她的面前。
  “捂住嘴。”
  言伤却是不去接,只是猛然掀开快烧着的纱帘,纱帘后赫然是个齐身高的大花瓶。她艰难的推了推,随后转过脸来看着他。
  “凌大哥,快来帮我!”
  凌止水抬起头,正对上少女一双看上去无害焦急的眼睛。
  “做什么?”
  “这后面是个暗道!于霸云不知道!快来啊凌大哥,来帮我。”
  她是感觉不到他的杀意么,因为没有防备,所以才那么大胆的告诉他这里有暗道,还邀请他一起逃生?
  凌止水攥紧拳头,一使力,花瓶被“嚯”一声推开,露出后边一个半人高的黑洞来。
  “你快走吧!”
  她让到一边去,将洞口让给他。
  凌止水却并没有动,只是望着她。半天,她一拍头。
  “我忘了,凌大哥一开始就不信任我的。”
  话语似乎说得恍然大悟,却又似乎带着几丝怅然。
  凌止水没说话,依旧看着她。她乖乖地钻进洞去,随后又回过身子看着他。
  “凌大哥,你进来以后记得把花瓶挪回去,免得烟漫进来。”
  说罢似乎是知道他不想搭理她,整个人隐没在了黑洞中。
  凌止水弯下腰勉强钻进洞里,洞很窄,于寸心的身形在里面走得很轻松,但他即使是弯下身子也只能勉强通过。将花瓶堵回洞口,身体摩擦着洞壁,勉强向前走着。
  “凌大哥,你进来了?”
  凌止水微微点头。点完头以后才想起这是在一片黑暗中,她又背对着自己,自然是看不到自己点头的,不得已低低“嗯”了一声算作回答。
  她的声音一下子轻松下来:“没听见身后有声音,我还以为,以为你不相信我,最后没进来。”说着一只摸起来并不细嫩的手从前方摸回来,正摸在他的脸上,他眉头一皱,少女似乎也感觉到了不妥当匆忙收回手,“我不是故意的。”
  凌止水并不想同她多说话,对于她的道歉也并未回应,只是放慢了在洞中前行的速度以免再发生肢体的碰触。
  少女也安静下来了。
  就这么走了半盏茶功夫,他忽然听到前方少女微微啜泣起来。
  本来没有要询问的意思,只是她哭个不停。不得已,他开口,涩哑的嗓音在窄挤的暗道里听来分外大声,“你在哭什么?”
  “凌大哥,我知道我没用。只是你可不可以不要用这样冷漠的态度对我,我觉得心里难受。”
  他一下子无话可说。
  “你也不必怀疑是我引人来抓你,这对我来说一点好处都没有。”
  不知怎的,本来是在心底里笃定了是她出卖他,但被她这样挑明了来说,他却忽然觉得有些理亏。
  是她救了他。她本来在霸云山庄里的境遇已经很糟糕,而现在她更是被他连累得被人放火烧房,无家可归了。
  如果不是她告的密,不是她出卖他,那么他欠她太多。于寸心还只是个小女孩儿,不过是不小心生在了霸云山庄而已,她什么也没做。他忽然有些搞不懂自己昨日想杀掉她以除后患的心情是怎么来的了。
  “我知道,我救你的时候,你就想杀了我的。”她说着低低抽泣了一声,“那时我看到你浑身是血缩在那里,如果我没有丢下手里拿着的短剑说要救你,你早就杀掉我了。”仿佛哭得呼吸困难了,用力吸了吸鼻子,“你以为我没看见,其实我都知道的,你手里一直都握着一把匕首,你想杀了我。”
  是,他是想杀了她。于霸云的杀他全家,害他至此,所以他也想杀了他的女儿。他一直都想杀了她,从她救她开始。她将他扶到浴桶里,伸过手来任他揉捏时,其实没那么痛的,他只是在克制,克制着要杀了她的冲动。
  在心里一遍遍对自己说,自己还需要她的掩护,需要她在受伤期间照顾她。
  只是一想到她是于霸云的女儿,他的心里便涌起杀意,对他冷言冷语已经是他最后的底线。他做不到对她笑,或者轻言轻语请求她将他藏起来,因为他早已经不会笑了。
  “凌大哥,我昨夜将你的匕首藏起来了。脱你的衣服的时候你紧紧抓着匕首,我便使劲掰开你的手,将匕首硬生生抢过来。我不想让你杀了我,我今年十六岁,虽然看起来瘦小干瘪,但我已经十六岁了,在霸云山庄中不知怎样活到了这个年纪。我经常想离开霸云山庄到外边去,我从来没去过外边,只能听于霸云养的那些走狗讲外边有多好玩有多繁华。我只盼望着能有一次到外边去,看一眼他们讲的那些说书人,卖青梨的小贩,还有身负重伤也要劫富济贫的大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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