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师叔说的好,”温良辰一合手掌,由衷发出赞叹,“但是,心似铁墙,外物于铁墙之外,我为何要在乎外物?既不在乎,不瞧见,甚至是眼不见为净,外物无法入我心,试问诸多外物又如何?诸法实相,外物与心皆实相,师叔以为,外物又是何物?”
  佛与道二者在某些论点上,是可相通的,待温良辰话音一落,便换成薛扬大惊之色。
  他的脸色由震惊转为疑惑,又从疑惑转为不解。
  诸法实相,那么,心,也是实相。若外物非物,那心也非物,何来铁墙可言?
  薛扬细思极恐,由此及彼反反复复数次,终不得要领。而他的表情,则被定格在百思不解和恍然大悟之间的某个空白处。
  正当温良辰洋洋得意之时,薛扬袍角一动,忽地一个侧步,正面站至她身前。
  因对方速度太快,温良辰受惊之下,猛地往后一退,却不小心踩中石块,顺势往后一倒。她的后背是脏污的草地,若是摔了下去,恐怕今晚泡澡要多费些时了。
  温良辰下坠的速度快,但薛扬的身手更快,他左脚往前一踏,右手一捞,挥出一道完美的太极圆弧,眨眼之后,温良辰已再次出现在他臂弯之中。
  待温良辰站直身子,薛扬倏然收回右手,后退两步,挺拔而立,仅有青色衣袂尚在飘动。
  “你,你你……可想吓死我……”温良辰一边喘气,一边拿眼珠子剜他。
  薛扬却不理会她,弯腰抱拳,头颅深深地垂下,声音依然清朗:“扬承师侄指教,豁然开悟。”
  温良辰之言,虽然有诡辩之意,还有些强词夺理,但不得不说,算是解了他近日练功的某些疑惑。薛扬是一位有恩必报之人,方才的行为,便是对温良辰这位师侄表示感谢。
  当然,令温良辰受到惊吓,自然这不在他的估测范围之内,而她心中所生的愠怒,他更是毫不知情。
  “……”
  不知是哪位仆人打了个哈欠,薛扬抬起头,瞧了一眼黑沉的天色,忽然道:“师侄,已入深夜,你莫要耽误了休息,我先告辞了。”
  温良辰深吸一口气,耽误之人,不正是你?
  她嘴角抽搐,忍着脾性儿道:“师叔一路走好。”
  “恩,多谢师侄,你方才之言,待我回去细想,明日再与你谈论。”薛扬回过身,朝她一抱拳,接而如无事人般,踩着四方步,衣袂飘飘,洒然离去。
  留下温良辰小脸青黑,嘴巴撅得老高,似要到天上去。
  次日清晨,温良辰前往戒台听经,主讲之人是一位年过七旬的老道,所授内容为炼丹和药理。
  温良辰对炼丹术的认识,仅停留在姮娥偷吃不死药的传说阶段,至于朱砂、雄黄之类的原料,她则是满头雾水,一窍不通。直到听到后来,方才明白,原来这位老道不是在教炼丹,而是在说炼制要义,比如,如何将丹砂炼制为水银。
  “寇宗曾言:朱砂镇养心神,但宜生服,若炼服,少有不作疾者。”老道如是说,末了,他还慢条斯理地交待一句,“丹药虽好,却不知毒性,你们不可乱吃。”
  温良辰微微颔首,心道,这老道倒是实诚。京都中豪门富户,甚至是皇家,偶有供奉道士的传统,这些道士将丹药吹得天花乱坠,效用非凡,当然,吃死升天之人,也绝不在少数。
  不论如何,她是不敢吃的。
  温良辰隐隐约约记得,她的曾外祖父英宗,便是服用仙丹而驾崩。
  老道讲完炼丹要义,神色似有些疲倦,眼睛也眯了起来,他不耐地挥了挥手道:“至于药理,你们先回去温习,贫道下次再讲。”
  诸弟子听罢便散课,有不少人想与温良辰搭话,谁知那老道却突然出声道:“温良辰,你留下。”
  温良辰一回头,面露惊讶之色:“道长,您唤我作甚?”
  老道一抚胡须,一派仙风道骨。
  “嗯,你还不速速过来,参见为师?”
  “……”
  ☆、第24章 成长路
  平羲师父年已过七旬,虽保养得宜,却也是名副其实的老人,但他与尚在知命之年徐正师祖坐在一处儿,二人年龄相差极大,看起来颇有些违和。
  若是外人瞧见了,倒不知谁是谁的徒儿。
  温良辰坐在蒲团之上,神情紧张,目中隐隐含期待之色。
  今日是考校之日,接下来该如何安排学习,全看徐正的态度。
  “哎,你这孩子,当真冰雪聪明。”徐正微微抬手,将一叠画纸放在矮几上,接而又转头看向温良辰,眼眸平静如水,面色神情却十分莫名。
  温良辰在他明则温和,实则犀利的眼风之下,只觉得头皮发麻,坐立不安。
  对着外表淡然睿智,内里老油条的徐正,她宁愿面对温文尔雅,性子却有些执拗的平羲师父。
  平羲师父主业为炼丹药理,但是,三个月前,徐正命他授温良辰习书画,于是,每日午后,温良辰便同他学习最基础的书画技艺。
  温良辰天赋极佳,画上几笔、临上几帖,便能极快地完成任务,连平羲都不得不赞叹。但是,她是个坐不住的,瞅着下课空隙,便往隔壁炼丹房跑,偶尔与师兄们聊上几句。
  谁知这一玩闹,便惹出了事端。
  温良辰脑子活络,常有惊人想法,说的不好听,是总生出常人未有的馊主意。温良辰对丹炉的密封提出疑问,众人合计之下,便想试验各色合炉之法,在她的怂恿下,师兄们日夜轮流加固封盖,谁知最后竟把丹炉给炸了。
  幸亏当场人数稀少,方没伤及性命,但此丹炉为平羲重金购置,已使用近十年时间,如今却坏得彻底,平羲想责难她,偏生又没丁点办法。
  主要是这位徒弟身份太高,性子又过于古灵精怪,和只泥鳅似的油滑。
  “师父,我观炉中附近漏气之处,皆有细小红色颗粒,而在其他角落,料为黑色,由此可知,若是使炉得以密封,必不会浪费如此之多的丹砂,徒儿也是为了师父考虑,若是师父能得到至纯材料,没准儿对炼丹术大有进益呢。”温良辰说的振振有词,好似这炸丹炉的事故,都是平羲着想。
  平羲师父哪里不知她在狡辩,但转念一想,却发现徒弟所言倒是有那么几分歪理。
  温良辰之言给他提供新的解决之法,平羲心痒难耐,丢给温良辰一堆课业,便进书房钻研起来。
  温良辰每日完成固定画作之后,空闲时间极多,闲来无聊,便在观中寻兴趣来学习,不过许久,她又与制符弟子混一块去了。
  太清观最主要经济来源为开坛设法,其次便是售卖符箓,这道家符箓作用良多,可贴在房内,亦可泡符水来喝。
  温良辰去了两日,便开始给师兄打下手。
  师兄们觉得无所谓,便将几样小符交由她来画,当然,经由她手中的,大多是鬼画符罢了。
  “师兄,符都是画出来的,怎能治病?”温良辰画了数十张,心中无聊,便自创了几种花样,让符箓看起来美观些。
  师兄愣了片刻,接而笑道:“师妹,不瞒你说,这符的模样都来源于古书,祖宗说有用,它便是有用。”
  某一天,一位妇人满面喜色上山,大呼太清观符箓神妙,此时恰逢平羲师父出关,妇人便将前事如实告知。原来,上个月她从温良辰手中购置一枚符箓,没想到一碗符水下去,竟有了身孕。
  平羲听罢,气得不打一处来,寻来温良辰便道:“你、你这徒儿,为师命你好生学书画,你竟跑去给人画送子符?你好生给为师交待清楚。”他平常素来文雅惯了,连教育弟子都没半分气性。
  道士们一般画些退病、驱邪之类不温不火的符箓,送子符这类偏方,从未有人敢大言不惭地制作,谁知温良辰脑子一热,竟给人折腾出一张莫名其妙的送子符。
  温良辰嘟着小嘴,面露无辜之色:“师父,在画符前,我特地上您书房中寻出一本医书。我观那女子面容憔悴,眼下有青黑之色,且她畏寒畏冷,明显是肾虚之兆,而她又遭逢婆家虐待,以至于情绪不稳,诸多事宜,造成她未能有孕。”
  “那日她跪在观门口,缠着师兄画送子符,还声称不给便撞死在门口。我瞧着师兄为难,便顺手画一幅送于她,告之她莫要胡思乱想,每日充足睡眠,且服食安五脏,以通气血……”温良辰学的都是皮毛,所言并不全面,还有诸多错误之处,幸而未曾乱开方子。
  谁知却被她误打误撞,竟劝得那女子放宽心,这才容易有孕。
  说到底,是她好运气罢了。
  “师父,我做错了吗?”温良辰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眼底尽是不服,“她言自从有身孕之后,婆婆便将她供起来,每日过得比皇后娘娘还舒坦。”
  “……”
  听闻温良辰狡辩之言,平羲师父只觉如鲠在喉。
  徐正交待他教授温良辰闺学,却没想到这徒儿顽劣,不愿当一名好闺秀,竟喜爱搞些歪门邪道,再放任她这般下去,只怕三年后,太清观便要出一名通百家杂学,善忽悠骗人的女道士!
  温良辰本以为此事过去,便能继续随心而学,谁知平羲一怒之下去寻徐正告状,当晚,徐正便亲自上手管教温良辰。
  面对这位重量级的师祖,同时还是母亲师父的徐正,温良辰彻底蔫了。
  “你可是不满意为师的安排?”徐正目光古井无波,却自带一股天然的威严。
  温良辰急忙摇头,她只是不乐意学习闺秀技艺罢了,但是,她并不曾偷懒耍滑,还学得颇好。闲暇之余,她想掌握些其他能耐,她又有何错?
  “你学炼制丹药,或是绘制符箓,为师并不拦你,”徐正抚摸胡须,忽地微微笑道,“道家主学和杂学极为庞杂,既你有兴趣,便多学些。”
  温良辰面露疑惑之色,只好答应下来。
  她入门尚浅,尚不知繁杂是何意,直到被薛扬领至藏书阁后,方才恍然大悟,几欲调头逃下山去。
  哪里是极为庞杂,分明是用包罗万象!
  那藏书阁共有三层,内分门别类罗列各色书籍,医药养生、地理图志、历史经传、风水易理、修炼要义、武学精髓,甚至连术法和戏文都有,简直是无所不包,无所不容,温良辰心惊肉跳,心道,只怕她穷极一生,都无法学完这满屋子的书。
  温良辰目瞪口呆,但又反抗不得。
  徐正紧随其后,正儿八经道:“明日起,你卯时便跟着你师叔练武,早晨听讲经论道,午后寻你师父学书画,晚间择藏书阁一本书籍学习,次日由你师叔查验是否学成,若有偷懒耍横,下次再加一本,你觉如何?”
  徐正老奸巨猾,知晓如何管束她,不给她丝毫空闲去顽皮。
  既然小丫头精力充沛,那便让她好生明白——精力到底该往何处使。
  听闻此话,温良辰几乎晕厥,心中郁闷不已:有道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狐狸还是老的精,小狐狸我暂且退避。
  自徐正下达命令之后后,温良辰便再未睡过懒觉。
  说是卯时练武,其实还要更为早。每日早晨,薛扬准时上门提人,丫鬟和婆子都怕他,无人胆敢阻拦,温良辰无奈之下,只好比他起得更早。
  因为她年纪幼小,养尊处优时日又久,身体弱不适宜立即学武。
  别说舞剑,就算使匕首都困难,薛扬毫不留情,不授其武艺,而是先命她爬山跑圈,几日下来,温良辰几乎脱了一层皮。
  午后依然学画,如今平羲换了方法,不要求温良辰画那些死物,而是命她出院子寻事物绘画。
  温良辰本以为书画课可好生休息,谁知其难度陡然提高,课业繁重得她叫苦不迭。
  下课用饭之后,她无时间耽搁,须急忙赶往藏书阁。徐正虽说书籍任由她挑选,其实,主导权还是掌握在薛扬手中。
  不知为何,薛扬总会可以挑选修身养性类的书籍,看得温良辰头昏脑涨,昏昏欲睡。
  当然,温良辰却不敢偷懒,若次日有回答不出之处,薛扬便会加一本晦涩难懂风水玄学,如此被整治两次后,她再也不敢明面上与他作对淘气。
  时间匆匆而过,三个月之后,温良辰表面上被驯服得老老实实,至少,连徐正都看不出来她是故意伪装。
  “此次画梅花大有进益,比上次之作,多了几分神韵,看着是下了功夫的。”对于温良辰的进步,徐正十分欣慰。
  温良辰实在是少有的聪明伶俐,任她学什么,都是一点即透,其天赋远超于当年的襄城公主,徐正胆敢下结论,若温良辰是男儿身,没准本朝将会再出现一名连中三元之人。
  “多谢师祖夸奖,是师祖、师父和师叔教得好。”温良辰大松了一口气,开始甜甜地笑了起来,嘴巴和抹了蜜似的。
  她心中却在暗暗腹诽,只因平羲师父昨日威胁于我,若今儿再出现差错,从明日起,便要发配我去画那山顶大石和老松。
  我的公主老娘,三元山山顶风大,这大冬天的外出作画,可是会冷死人的!
  “画倒是似模似样……但是,你的字,却未有太大进益,”徐正皱皱眉,以手指敲了敲案几,继续道,“字里行间,有力而无巧,有形而无神,你今后可要多加用功。”
  “是,徒孙谨记师祖教诲。”
  温良辰忙垂首应道,心中却是极为痛苦。她每日课业之多,已是京都闺秀的三四倍,连觉都没法睡饱,哪还有空闲练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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