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朝堂
丈夫儿女都进宫赴皇家家宴, 在家养胎的徐妙仪备了一桌精致的罗汉斋, 去万寿寺和义父道衍禅师一起过中秋。
徐妙仪一片孝心, 道衍很是欣慰, “妙仪啊, 皇上前天问了我东宫世子之位的归属。”
道衍是洪武帝十分器重的高僧, 时常召他入宫, 有时候谈佛论道,有时也问一些政事。
徐妙仪将面筋做的素螃蟹夹给义父,“哦?义父是如何应答的?”
道衍说道:“我说东宫已有国储。”
言下之意, 就是不用考虑世子的事情,把太子培养好是正经。中庸的标准答案。
徐妙仪笑道:“我最近在家休养,闭门谢客, 错过了东宫世子之争的热闹。吕家也太着急了, 为了推外孙上位,居然提出什么以上古五帝尧舜禹禅让为依据, 真是荒谬。”
道衍说道:“依我看, 杨士奇未必是吕家的人。”
徐妙仪问道:“那义父以为他是谁的人?”
道衍顿了顿, 说道:“我觉得他是藩王们的人, 或者是吕家和常家的政敌。虚虚实实, 就是为了搅乱东宫这趟浑水。因为在这个时候议论东宫世子归属,提前暴露了矛盾, 对朱允炆和朱允熥其实都不利……朱允炆是庶出的弱势,朱允熥年幼平庸的缺点都显露无疑, 两人都太容易被人攻击。”
徐妙仪赞道:“义父真知灼见, 我很佩服。”
道衍说道:“皇上还说藩王们就藩,会派高僧跟着去藩地建寺庙,教化当地百姓。”
徐妙仪大喜,“真的?义父一定要主动请缨去北平,我们就不用分开了。”
道衍笑着点头,“皇上已经答应了。”
徐妙仪正在孕中,情绪容易激动,此时居然热泪盈眶,“太好了!这真是今年最好的消息!”
道衍递过帕子,给她擦泪,“比燕王凯旋归来的消息还好?”
徐妙仪重重点头,“那当然了,我亲情缘太薄了,小时候就失去整个外祖家,失去母亲,后来失去
义兄,和唯一的表哥朱守谦相隔千里,好容易和父亲相认,冰释前嫌,又很快失去了他,现在即将就藩,连那些隔了母的兄弟姐妹以后都见不着了,唯有义父一直陪着身边。”
道衍看着她微凸的小腹,有些悬心,“估计今明两年要去北平就藩了,你挺着肚子,将来舟车劳顿,北平冬春两季多风沙,要吃一番苦头。”
徐妙仪连连摇头,“不苦不苦,和义父一起去北平,我一点都不觉得苦。”
徐妙仪和道衍禅师初遇时互相算计,互相利用,但在艰难的岁月里,他们被迫互相扶持,渐渐有了真挚的父女情,到如今,他们已经成为了彼此的唯一。
道衍说道:“还有一件事,李善长要起复了。”
从大喜蓦地到了惊愕,手中的筷子停滞在一碟色如胭脂的泡菜萝卜上,徐妙仪问道:“不是告老还乡了吗?怎么还能重返朝堂?”
道衍放出了一个更惊人的消息:“是我建议皇上重新启用李善长的。”
徐妙仪手中竹筷落地,“为什么?”
道衍问道:“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在姚记药铺做学徒,打破药盏碗碟,被还没嫁人的姚小姐责罚,你哭哭啼啼找我诉苦的时候?”
道衍禅师的妹妹是个尖酸刻薄的性格,对徐妙仪很是苛刻。整个姚家人都算厚道,唯独出了姚小姐这个奇葩人物。
徐妙仪说道:“记得,义父还去药铺给我说情呢,说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做不错。我每天忙里忙外当学徒,做错一些事情也情有可原,那些打破的药罐子由义父来赔。”
道衍禅师说道:“这些年我时常给皇上讲经论道,朝局上的事情也略知一二。洪武九年空印案,皇上借口整顿吏制,杀了几百名朝廷官员……这些官员不少都是李善长一手提拔的人。”
空印案,是轰动朝野的明初大案。每年大明各个布政司下属府州县都要前往京城户部,核对各自押运进京城的赋税和军需等物资。由于路途遥远,有所损耗,到了户部申报时的数字往往和出发时的数字不同。
为了各自都方便,不用大老远的重返州县重新盖章,地方官往往都使用盖过印章的空白文书进京,在户部核对数目,入国库时才填上数字。
空印的做法在元朝时就开始了,程序的确不合法,但是现实如此,朝廷便默认这种行为,一直到大明开国,也依然使用空印。然而洪武九年,洪武帝突然发作,说官员相互勾结,犯了欺君之罪,斩杀官员数百,是大明建国以来整顿吏制死亡最多的大案。
徐妙仪一点就通,“义父是说,皇上借口空印案,是在削弱李善长在朝中的势力?”
道衍点头说道:“你父亲说的对,朝堂的事情,终究要在朝堂上解决,皇上并非不相信你的话,只是时机未到。李善长总是在凤阳养老,他什么都不做,就不会犯错,即使被削弱了势力,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想要绊倒他也难,说不定就安享晚年了,你的大仇如何得报?”
“所以我建议起复李善长,让他重返朝堂,参与政事,一来空印案后,他被斩断了爪牙,对你的威胁不如从前。二来他越是显现能力,就越会唤起皇上的忌惮,以前只想削弱实力,未来或许想至他于死地呢。三来是如今宰相胡惟庸已经站稳了相位,他怎么可能再当李善长的附庸?”
“昔日的师徒,恐怕要变成暗斗的政敌了。胡惟庸最初当宰相时还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如今权力在手,就自我膨胀了,屡次顶撞皇上,皇上也想把李善长请出来,以平衡朝野,我不过是顺手推一把。”
道衍这样解释,徐妙仪终于明白义父的一片苦心,“您真是个洞察人心的天才,朝局比那些官员看的还通透,难怪皇上将您封为上宾。”
道衍叹道:“我只是多活了些年岁,人生起起伏伏,生生死死,看得多了,发现万物皆有规律。官场朝局变幻万千,其实说到底,无非权力二字,要争,要斗,要用心思,剩下的要看运气,老天愿不愿眷顾。”
徐妙仪眸色一黯,“也对,当年我外祖父霉运当头,连尸骨都保不住,到了我们这一辈,该时来运转,苦尽甘来了罢?”
道衍暗道:当年国师推算的“五星紊乱,日月相刑”的星象,预测燕王有执掌皇权之运。我跟随燕王府去北平,为他们夫妻出谋划策,即使将来大事不成,我也能靠着明教的力量护着妙仪全身而退,不辜负今生这段父女情。
李善长在中秋节后果然从凤阳老家重返朝堂了,洪武帝命他和曹国公李文忠一起掌中书省、大都督府和御史台,参与议论军国大事。
李善长八年来休养生息,老当力壮,回到朝堂,连宰相胡惟庸见到他都要行礼,似乎风光不减当年。
九月十八是洪武帝的生日。从入秋以来,举国上下都忙着准备万岁节,各地献上贡品和祥瑞之物,列国也派出使节带着礼物来京城贺寿。李善长刚刚踏入朝堂,就忙得脚不沾地。
九月一日,高丽国使团从聚宝门进城了,万人空巷,沿路围观庞大的高丽使团。徐妙仪在家养胎觉得闷气,便微服带着孩子们租了沿街的一所民居,坐在楼上看热闹。自打李善长从凤阳卷土重来,朱棣日夜提防,命马三保带着府兵们严密保护妻儿,
高丽国进贡的贡品深受大明喜欢,打猎最好的帮手猎鹰海东青、珠光宝气的珍珠、滋补的人参,毛发厚实的皮草,还有就是眉目如画、皮肤白皙、性格柔顺的美女。
而沿街围观的百姓主要是为了看这些高丽进贡的、千里挑一的美女。
元朝时,贵族们就有互相攀比家中高丽姬姿色的传统,为了满足元朝的需求,高丽国十四岁以上的女子必须经过选拔、淘汰后才能自行婚配,被选中的女子千里来到异国他乡。如今北元的皇帝买的里八刺的母亲和祖母都是高丽人,燕王朱棣和周王朱橚的生母硕妃也是高丽贡女。
朱高炽不耐烦和母亲妹妹们坐在楼上等高丽国使团到来,他又骑在了二舅舅徐增寿的脖子上,沿街到处玩耍。
随着海东青的啸傲之声,高丽国使团走近了,为首的高丽国武将是一个青年军官,他骑在马上打了个嘘哨,天空中的海东青俯冲而下,停在了军官缠着皮子的手臂之上,引来围观百姓一片赞叹。
“二舅!我也要一只海东青!比我爹的猎鹰还威风呢!”朱高炽目不转睛的盯着高丽青年军官,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徐增寿对大外甥的要求来者不拒,这一次居然为难了,“这玩意儿千金难求,买都买不到。这次高丽国进贡了四只海东青,你在大本堂好好学习,求皇上赐给你一只吧。”
提到读书,朱高炽立刻认怂,“算了,我读书只是中流,还是找朱允熥要一只吧。”
徐增寿问道:“你找他作甚?”
朱高炽说道:“皇爷爷得了什么好东西,大多奖励给最会读书的堂哥朱允炆,而朱允炆无论得了什么东西,都会挑出最好的送给朱允熥,所以朱允熥肯定会得到海东青的。”
民居楼上,这位驾驭海东青的高丽军官也引起了徐妙仪的注意,她问身边从高丽国逃出来的太监海寿,“你认识他吗?”
海寿以前是高丽两班贵族金家,被高丽王王耦抄家灭族,幼年的他遭遇腐刑阉割,沦为官奴,他容貌清秀,男生女相,宛若妇人,被家仆救出来,逃到大明告御状。
海寿说道:“回禀燕王妃,此人叫做李成桂,是高丽军官世家。祖先是高丽人,其父曾经投降元朝,成为兵马指挥使。元朝灭亡,李家又成为了高丽国将军,两班贵族。”
徐妙仪说道:“你挺了解李家的。”
海寿低声说道:“不瞒燕王妃,李成桂曾经和奴婢的姐姐定过娃娃亲,有过婚约。后来奴婢家族覆灭,奴婢成为官奴,姐姐成了官妓,婚约作废,李成桂和奴婢毫无干系了。”
永安郡主趴在窗台上看着高丽国使团,迎面而来的高丽贡女,她们骑在马背上,头上戴着垂着面纱的帽子,上衣窄短,勾勒出美好的胸线,裙子高高的系在胸脯以上,马尾裙宽大的裙摆覆盖了整个马背,好像胸脯以下都是腿似的,有种异域风情。
永安郡主的眼睛突然一亮,指着一个穿着白衣红裙的贡女说道:“母亲,这个姐姐好美啊!”
众人看过去,秋风卷起了穿着大红马尾裙贡女的面纱,惊鸿一瞥,确实是姿色不亚于秦王妃王音奴的绝世美女。
海寿瞪大了眼睛,情不自禁用家乡话说了一句:“露娜?”(韩语姐姐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