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4 章【三更合一】
院中领头站着的就是秦庭追, 数日打坐静心,秦庭追状态看起来十分不错。
翰林官们看到盛言楚, 纷纷过来问候。
今年热假长, 和他相熟的同窗夏修贤、应玉衡等人皆趁机回了老家,留在京城的多是京城本地翰林,当然了, 李兰恪不会来的, 至于为什么,懒字当头。
秦庭追是吏部考功司的老大, 上来先是一顿推心置腹的赔罪。
一番卑谦的话引得众翰林官近乎半个月的怨气悉数在一瞬间烟消云散。
盛言楚猜得很准, 他们这些人被困锁多日就是想让他们进内闱批阅考卷。
下场京城乡试的秀才比地方多的多, 盛言楚粗略看了眼统计名单, 发现京城秀才的成分十分复杂, 除了本地秀才, 还有很多达官显贵人家的孩子,这些秀才大抵是家中有名望,求了恩典后得以在京城科考, 不必长途跋涉回老家。
为了避嫌, 秦庭追将临朔郡留京科考的乡试卷挑走了, 只留了一些本地科考卷交给盛言楚。
见其余翰林院被引至隔壁, 只留他和秦庭追在一屋, 盛言楚抬起头面露困惑。
主要是秦庭追刚还说让他批阅京城本地的考卷, 可为何那些考卷都被翰林官们带了出去?
此刻他两手空空, 批什么?
秦庭追嘴角微弯,瞧他神色,道:“盛大人别急, 等隔壁的人将考卷审查出来, 咱们再批阅不迟。”
说话间,陆陆续续有不少盛言楚不相识但一听名字就抖三抖的大官们走了进来。
起身行礼后,盛言楚抢先一步开口:“秦大人,隔壁的人难道不批卷吗?”
偌大的屋子里坐满了人,都是一些有分量的文臣,有几个曾是盛言楚幼年读书时只能在时务报上看到的传奇人物。
秦庭追说得干脆:“他们不够格。”
不够格?
盛言楚握着墨条轻轻磨着,他没参与过科考批阅,自然不清楚何为不够格。
见盛言楚言在那研墨出神,秦庭追和旁边几位官员寒暄过后侧身靠过来,轻声细语道:“整个翰林院,准许上手批卷的翰林官人数并不多,盛大人是上年的状元郎,自是可以,至于其他人,不行,他们朝考成绩便是再好,也不能拿朱批,传出去会叫秀才们觉得吏部贡院批阅不公正。”
盛言楚哑然,能通过朝考进翰林院的书生其实学问都挺不错的,至少在他看来出去教授秀才们功课都绰绰有余,怎就不够格呢?
秦庭追不动声色地笑笑:“同进士朝考进翰林院,虽说和盛大人同在翰林院进出,但在读书人眼里,实则和一甲进士大有区别,在他们看来,便是进了翰林院又如何,同进士出身一辈子都脱不掉如夫人三个字。”
“这…”盛言楚眼中一闪,喉咙滚了滚,暗道官场还兴这种歧视?
乡试的考卷还没挑拣送过来,秦庭追乐得和盛言楚多说一些:“不止下场的读书人这么想,宫里的官家也是如此。”
盛言楚咂舌抬眸。
哎,这种特殊对待仔细想想上辈子好像也有。
好些学生本科出身不太好,希冀着努力学习考一个好的研究生学校,沉下心查阅各大研究生官网,却发现很多院校复试时会偏好于那些好学校出身的学生。
“咚咚咚——”
就在此时,屋外传来阵阵锣鼓声。
偌大屋子围坐一圈的文官立马脱下累赘的长袍外套,皆赤着胳膊将脑后的黑发盘起插好,一个个坐在那像是入了道观的道士似的。
盛言楚拎了拎单薄的外衣,心想有必要这么大的阵势吗?不就批个试卷吗?整的跟要上战场打战一样。
“脱啊——”
同样光着上身的秦庭追催促:“都是男人害什么燥。”
“不是…”盛言楚忙解释,“我不太热。”
真不热,他昨晚吹了一晚上的空调,此刻神清气爽的很。
“还是太年轻了。”不知哪位老臣悠悠地叹了口气,口吻却十分幸灾乐祸。
盛言楚一窒,手攥得衣摆踟躇不已。
批个卷应该用不着脱衣吧?
的确想当然了,不一会儿隔壁屋子的大门砰得打来,抱着一摞一摞考卷的小吏们鱼贯而入。
盛言楚起身压腿撑腰活动起来,书案上他早已将笔墨准备好,就等着待会大展身手。
余光往秦庭追等人扫了扫,嘿,这些人还真的学起道士闭着眼打起坐来。
盛言楚脑门没头没脑的冒出一句话:乡试考卷要批好几天,这些人难道还嫌坐不够?
过了半晌,属于盛言楚要负责的那一模块考卷送到了跟前,盛言楚才坐下不到三秒钟,忽听‘噼里啪啦’的声音,闻声望去,好家伙,酷暑时节,吏部的人竟然将屋内几扇窗户从外边给钉死了。
钉死就算了,还拿素纸里里外外糊了三层,一番敲敲打打之后,屋子顷刻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盛言楚扭捏不安的抱住自己,瞳孔禁不住放大。
这是要干嘛?不是阅卷吗?咋还弄这一出?
其余文官似乎早已见惯不惯,从抽屉里取出蜡烛镇定地点上,盛言楚有样学样,点上蜡烛后,屋内众人的面庞终于能看清了。
摆了二十来张桌子的屋子,愣是点了不下四五十枝蜡烛,烛火之下,可想而知温度攀升的有多快。
盛言楚麻溜地将外袍脱下,三下五除二又将长长的头发绑好束起,一系列动作快如闪电,直叫那些文官看得一愣一愣的。
不知是谁起头笑了声,旋即哄笑声接连不断。
属秦庭追打趣的笑声最大,秦庭追不愧是官场上的老油条,赶在盛言楚黑脸前打住笑,顺手递过来一张阅卷守则。
要求并不多,唯有一条令盛言楚上了心。
遇事不决,骰子解决。
“啥子意思?”盛言楚没明白。
秦庭追快速地审出一道题,提笔写了个‘乙’,瞥了眼还在那研究守则的盛言楚,嘴唇微动。
“你脚底下有一个骰子,六个面,各有两面甲乙丙,若碰上你我这样两榜出身的人都琢磨不定的乡试卷,只需掷骰子就成,丢得是甲你就批甲,是最末的丙,那就丙。”
盛言楚啊了声:“还能这么…”草率?
秦庭追不留痕迹的将目光落到下一题,几乎就扫了眼首尾就给出了成绩。
“京城下场乡试的人不低于四千,完整度过九天六夜煎熬的则有三千左右,你也在贡院经历过,一个秀才经手的考卷足足有三十多张——”
边说着,秦庭追执笔的手往屋子里埋头苦干的众人身上点了点,眼睛却不离考卷。
“瞧见没,每年能有资格出来批卷的人就这么多,咱们人手有限,做不到逐字逐句的去审阅,好的文章看个开头结尾就成,拿捏不准的,交给天意即可。”
盛言楚心头一盘,躬着身子拉出脚边的小抽屉,樟木丸大小的骰子已经被人摸出了包浆,可见从前没少把秀才们的乡试成绩交给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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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里的文官鸡鸣而起,直到星星坠满天空才姗姗回到住处,盛言楚这两日手腕累得涨疼,夜里溜进小公寓用白雾冰敷后才消肿,其余大人可就没那么好了,批了三五天手都抬不起来。
“到底是年轻好哇。”说话的大臣是之前嘲笑盛言楚不愿脱衣的人,但此时的心境大变,语气中充满羡慕。
每晚盛言楚都在小公寓里睡觉,有白雾滋润,因而看上去面色比他们这些人都要轻松很多。
反观他们,两个青黑的大眼袋宛若油壶一般挂在脸上,长期呆在闷热的屋里,为了减少如厕的时间和次数,在场的人都尽量不去喝水,以至于几天下来,盛言楚一眼望去,一个个嘴唇干裂,活脱脱疲累的跟垂头耷脑的丧尸一般。
其实盛言楚也好不到哪里去,他身体上倒没受到什么折磨,毕竟有小公寓这个金手指在,夜里不用担心蚊虫叮咬,白天累了倦了就偷偷咕噜一口白雾冰水。
难受的是精神,事先没人跟他说要来做批阅官,也没人培训他如何批阅,就一张寥寥几语的批阅守则,和一个荒唐至极的骰子,再无旁物。
他才结束科考生涯两年,当年考乡试的辛苦还历历在目,说实话,他还是心太软了,做不到像秦庭追等人那样冷漠的在那掷骰子决定‘甲乙丙’。
他担心因为他的一时误判,导致某个秀才多年的努力毁于一旦,因而他看得极为认真,桌上的骰子他从头到尾都没用过。
每个人的任务量相差不大,为了追上大家的进度,他便只能多熬夜批改,开头几天他甚至头才碰上枕头就听到锣鼓声,眯着眼喝了一大杯白雾冰水后,他立马又投身到新的任务中。
反复数日后,有白雾支撑的他瞧着比其他人还要疲怠,批阅完最后一张考卷,他毫无形象的往椅子下边一滑,合衣就地睡着了。
“年经人就是较真。”
依旧是那个大臣,长有老年斑的枯瘦手指翻了翻盛言楚桌上的考卷,随后眸中溢满笑意:“倒是个实诚人。”
其余人揉肩捶背走过来张望,随手拿起一份,看过后,几人皆自叹不如。
京城乡试考卷的评分不止三档,除了甲乙丙,还有最差的‘丁’,但甚少有人会给‘丁’,一旦给了‘丁’,批阅官就必须在旁边写上理由,以防考生不满复查。
打‘丁’类级别其实有点吃力不讨好,若那考生在规定时间内上贡院要求复查,贡院是会开卷宗门让考生进去查看的,届时批阅官的名字就会暴露。
若批阅官给出的理由能震慑住考生自然相安无事,就怕有些考生脑子拐不过来弯。
考生报复批阅官的案子从前并不是没有。
为了安全起见,也为了减少工作压力,批阅官们几乎都不会给考生打‘丁’。
秦庭追没想到盛言楚给了‘丁’,题头还附有大段的修改意见。
“难为他了。”秦庭追不可置否的笑笑,旋即喊人进来将睡得昏天黑地的盛言楚抬回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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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醒来时,盛言楚看到的是自家的床幔。
“楚儿。”程春娘焦心地喊。
华宓君端起药,和程春娘两人协力扶盛言楚坐起来。
盛言楚喉咙干得像是有烈火在烤炙,抿了口苦到胆汁都能吐出来的药,沙哑开口:“桂榜出来了没?”
“出来了。”
华宓君又喂了口汤药,皱着眉:“你去了趟翰林院就再也没回来,我跟娘急得四处寻你,恪舅舅往翰林院跑了一回,不成想里头空无一人,还是老祖宗料事如神,说你些许被吏部扣在里边做了批阅官。”
放下汤碗,华宓君小手探进被褥揪了下盛言楚大腿上的肉,嗔怒埋怨:“你逞什么强,下年再指使你做批阅官,你可别太较真,认认真真批‘丁’做什么,别到时候惹得一身骚。”
盛言楚疼得嗷呜一声,修长的五指探进被窝拉着华宓君的手覆在自己的大腿上揉搓,揉着揉着华宓君的脸嗖得一下绯红,小声嘟囔着不要脸。
程春娘没听清儿媳说什么,正欲问,低头见轻薄的被子拱了起来,程春娘顿时语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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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榜张贴后第二天,诚如华宓君所言,有考生因不满乡试成绩硬着头皮去贡院复查了考卷,不巧,正是盛言楚批阅的‘丁’类。
就在秦庭追等人都以为此等考生会对盛言楚暗搓搓施展报复时,那考生的的确确往盛家去了,但不是偷偷摸摸的去,而是规规矩矩的递了草帖。
消息一传开,连老皇帝都乐呵呵的过问了一嘴。
御书房里围了一圈问安的大臣,戚寻芳笑着将盛家发生的事说给老皇帝听。
“…王秀才拿着批着‘丁’字的考卷找上了盛大人,据盛家的下人说,王秀才见到盛大人,二话不说就磕头。”
夏热渐消,然老皇帝染疾却没见好,此刻歪在那轻哼:“磕头?”
见老皇帝说话声不太明朗,底下大臣脸色变幻,戚寻芳面容上浮起一抹悲哀,强撑着笑:“是呢!学生拜见老师可不得三跪九叩。”
老皇帝大喘一口气,借着苗大监的手撑着坐靠起来,眼露迷离,喉咙里发出一丝笑:“有趣,往年也有憨直的批阅官打‘丁’,怎就没这般和谐?”
戚寻芳忙将原因道出来:“只因盛大人给的理由充分,也是奇了,那王秀才看了盛大人批写的建议后,竟抹泪说他悟了。”
悟了啥戚寻芳不清楚,但也不难猜到,左不过是明白了解题思路。
老皇帝是真高兴,脸上浮现出一种不自然的的红晕,当着众大臣的面将盛言楚夸了又夸。
“科考原就该这样,你们身为批阅官,能让考生信服你们批判的答案,这才是下了真功夫。”
底下大臣连连称是。
说了一大段,老皇帝累得慌,瘫那休息了会复道:“传朕口谕,知会吏部考功司——”
臣子堆里的秦庭追闻声拱手站出来,床榻上的老皇帝沉声吩咐:“从下年起,从县试到会试,每个批阅官手中都必须评出至少十份‘丁’类考卷,且要随榜张贴出去,谁胆敢胡乱批阅,朕要他的脑袋!”
秦庭追领命而去,快马加鞭五六日不到,这条诏令就跟长了翅膀一样飞往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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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等做法有读书人抱怨,亦有人觉得甚妥。
临朔郡和咸庆郡等南边郡府考乡试前遭了一场大雨,故而考试时间往后顺延了几天,诏令传到这些地方时,贡院的批阅官仍在披星戴月的改卷。
几郡郡守琢磨了一番,随后大手一挥,决定延迟放榜日期,今年就开始执行政令。
九月初,最迟的一波桂榜终于贴了出来。
金灿灿的榜单后边还挂着一堆小尾巴,仔细一看,全是批了‘丁’类的题目答卷。
贡院还算有良心,没有直接挂出大名,而是将得了‘丁’类的题目截出来誊录后才张贴,因而除了考生自己,无人知道这些题是谁答的。
并不是落榜生才会得‘丁’,有些考中举人的卷子中也会有一两道‘丁’类的评分。
“这不是——”桂榜下的一考生忙捂住嘴。
“有你的吗?”旁边的人问。
“没。”刚出炉一炷香的新鲜小举人红着脸撒谎摇头。
等同窗一走,小举人忙凑到前灼灼地盯看着上边的批阅建议。
看完后,小举人心底油然而生一股通透。
原来还可以这样解答…
贡院门口抱怨的声音也有,不过能考中秀才的人都不是傻子,心知抱怨没用,何况说多了容易对号入座,索性便歇了嘴。
九月初,临朔郡等地将科举新政实施后的成效汇总上报给朝廷,得知反响不错,老皇帝愉悦地命苗大监往盛家送去一盘新鲜的瓜果。
宫里的人一走,华宓君立马沉着脸将瓜果用竹笼罩到一边。
“咋不吃啊?”程春娘问,“官家特意赐得呢。”
盛言楚瞥了眼竹罩,回道:“娘,此事说来话长。”
“那就长话短说。”
程春娘忍不住掀开竹罩看了看,都是上等的南边水果,冰镇后透着丝丝凉气,这么好的果子放着不吃作甚?
“有毒。”盛言楚简而概之。
程春娘闻言心肝发颤,手哆嗦不成样:“咋、咋能有毒呢?你在衙门办了好事,官家咋送有毒的果子给你?”
“也不一定有毒。”盛言楚说,“总归小心为上,娘,这些时日咱家铺子最好不要再做海产的菜,您别问,铺子里人多眼杂,我怕您一不小心就说漏了嘴。”
程春娘哎了声,见儿子面色沉重,心底咯噔一下。
“既觉得有毒,那这果子还不赶紧扔掉?”
“不能扔。”华宓君苦着脸说:“御赐的玩意怎能扔,让外人瞧见了,怕是又要惹出事端。”
程春娘急得脑门冒冷汗:“不能吃又不能扔,难道就放这?总归不是好东西,早些脱手才好。”
盛言楚说此事交给他来处理,程春娘只当果子被家里人吃了就行,对外也这么说。
夜里,小夫妻俩说起老皇帝送水果的事。
“楚郎,你说官家难道不知道南域海水有毒?”
盛言楚手翻了下书,闻言楞了下:“知道。”
怎么不知道?
八月他从宋城回来时,有关怪胎的折子接连不断的往老皇帝跟前递,老皇帝纵是身体不适拖了几天才看折子,但卧病在床时肯定也会听到风声。
乡试桂榜后,他收到了月惊鸿的来信,信上说南域百姓产下的怪胎孩子远比宋城要多。
当年西北赫连氏有此遭遇的事很快被有心人翻了出来,就在老皇帝下旨命各地科举批阅改革时,南边渐渐有人散布西北赫连氏亡魂诅咒南域的谣言。
老百姓信了,写万民书奏请朝廷惩治西北各部,从而来超度那些枉死的怪胎孩子。
这么大的动静,老皇帝竟还沉得住气,摆着一副仁君的模样,下旨说没证据就不要冤枉西北各部。
盛言楚之前一直怀疑南域的毒是柳持安在暗中下的,可自从听了老皇帝这些虚伪的话后,他觉得往南域下毒的人绝对不是柳持安。
“是官家?”华宓君惊呼。
盛言楚目光笔直:“若真是柳持安报复,官家早就慌得不成样了。”
三公主当年下得毒是皇家秘药,若是旁人将这种药撒在南域海面上,老皇帝不慌谁慌?
由此可见,下毒的人只会是老皇帝自个。
“明知南域的东西有毒还将果子赐给盛家…”华宓君一用力,手中帕子碎了角,“官家这是在试探咱?”
盛言楚点头:“先前去吏部协助四殿下调差襄林侯时,我翻了朱门楼案的卷宗,想必有人将这事告知了官家。”
老皇帝生性多疑,送果子是想看看他有没有将赫连氏当年生下一连串畸形婴儿的事和南域宋城相连。
毫无芥蒂的将果子吃完,也就意味着盛家没人知晓南域海水有毒,若不吃……
“真要吃吗?”华宓君纠结。
现在越往深处想越蹊跷,怪不得送果子的苗大监迟迟不愿离开盛家,嘴里十句话有九句话不离劝他们尝尝南边运来的果子。
盛言楚料到这果子有问题,便借口家里没见过世面得等沐浴更衣后再吃,苗大监这才撇嘴离开。
说着说着,盛言楚发觉华宓君没了声响。
“怎么了?”
华宓君:“楚郎,你说官家是不是老糊涂了?”
“?”
华宓君语带讥讽:“当年对西北赫连氏下毒某些朝臣之所以不反对,大抵是因为那时候西北各部还独立在外。南域虽常年有海贼突袭,但大半岛屿都是我朝土地,他是一国之君,怎忍心戕害自己的子民?”
盛言楚眼神晦暗,为何?还不是因为老皇帝身子撑不住了,他想在临死前在帝王功绩上再添一笔伟业呗。
十一年前用下毒的卑鄙手段轻松将西北各部制伏,现在未尝不可同样对待南域海贼,南域海贼常年飘在海上,想一举端掉海贼的窝,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往海里投毒。
月惊鸿寄来的信上说,南域海贼部落最近两个月惶惶不可终日,距离南域较远的宋城都出现了不下百名畸形婴儿,那日日夜夜呆在海上的海贼呢?
可想而知有多少孩子无辜受牵连!
盛言楚沉默了好久,对老皇帝的失望值几乎是一瞬间攀升至顶峰。
又不是没有将领和士兵,詹全不行,不是已经换了将帅吗?
等会!
换将帅?
盛言楚一下就明白了。
詹全是去年十月间领兵去的南域,难道老皇帝从那时候就开始投毒了?
詹全忠君,更护民,说不定詹全暗中驳斥了老皇帝,所以手中的兵权才会被夺?
盛言楚思及此气得捶桌,华宓君忙问怎么了,盛言楚没说,也不敢说。
华宓君嫁过来后和慈文公主打起了交道,三五日的就喊华宓君去公主府小聚,慈文公主是老皇帝的亲妹妹,他决不能让慈文公主看出端倪。
所以这秘密他独自守着就好。
华宓君没追问,些许是受盛言楚的影响,慈文公主再下帖子请她过府一叙时,华宓君便借口这疼那疼推掉了,久而久之慈文公主便没再往盛家下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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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几天,盛家一家人在盛言楚的敲打下谨言慎行,盛言楚将老皇帝送来的果子用白雾浸泡一夜后方拿出来让盛家人吃。
虽不清楚白雾水能不能除掉果子的毒素,但那种毒素想来不会因为吃几个果子就中招,因而一家人没再顾及,统统吃光。
守在盛家外边的眼线拿起盛家小厮故意倒在门口的果核见了老皇帝,老皇帝老眼微眯,瞥了眼后才让人拿下去扔掉。
侍立在一旁的戚寻芳垂着眼帘抿唇不语。
他敬仰了大半辈子的君王,没想到竟对底下臣子这般猜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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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京城初雪飘至,南域传来捷报,海贼上岸投降了。
不是被新将帅领击败,而是不堪部落子嗣多畸形。
后知后觉的海贼终于推断出海水有毒才导致他们这一代的子孙多怪胎,他们的日常离不开海,不能从海中捕捞生物,就相当于断了他们的粮草。
这种情况下,不投降只有死路一条。
天气转冷后,老皇帝的身子每况愈下,三五日便要罢朝一回,可当南域的捷报传到京城,老皇帝垂死病中惊坐起,连拐杖都不要了,一路跑着上了朝。
文武百官均在金銮殿上高声庆贺老皇帝一统天下,老皇帝激动的热泪盈眶,些许是喜悦过头,老皇帝身子突然往龙椅下栽去。
一时间欢闹的殿堂乱做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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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夜里,盛言楚自发的往五皇子府走了一趟,出人意料的是,他在皇子府院中遇见了戚寻芳。
脚下意识的往旁边大树身后拐。
“盛大人——”戚寻芳沉声喊。
避无可避,盛言楚只好站出来。
“戚大人怎到五殿下这来了?”
戚寻芳忍着不让嘴角抽搐:“这话该我问盛大人才对。金銮殿上,五殿下怒揍于你,扬言和你势不两立,一场戏演得连我都信了三分。”
老皇帝病危,戚寻芳不守在宫伺候,反而跑来五皇子府,想必心中的天平已经有了倾斜。
想到这,盛言楚举止落落大方地朝戚寻芳鞠躬:“大人有远见,这天下终究是五殿下的,何况宫里那位手段——”
“慎言!”戚寻芳厉声呵斥。
盛言楚没被吓到,长身而立在侧。
后半部分的话他不用说,戚寻芳应该也明白。
老皇帝手中的丰功伟业很多,但近十年来在位做得一些事属实不是明君所为。
皇帝有的疑心病他有,且随着年岁的增长越发的变态。
詹全不听话,老皇帝就直接撤人,戚寻芳作为老皇帝身边的人,应该很清楚中途换将帅并不是因为詹全能力不够。
老皇帝一手将詹全扶持到骠骑将军的位置,又一手将詹全拉下来,毫不留情面,这种冷情的君王真叫人寒心!
戚寻芳甚至能想象到自己的下场,是他帮皇帝写褫夺詹全将帅大印的诏书,他也知道皇帝对南域下毒的事,以皇帝对西北赫连氏斩草除根的狠辣手段,说不定会在南域战事后对他这个知情人下手吧?
当年三司之一的都察院佥都御史尤丰不就死得不明不白吗?
戚寻芳苦笑,尤丰无偏无党,不怕权势,在都察院声望极高,尤丰既然敢上书弹皇帝不该对西北赫连氏痛下杀手,可见早已置生死于度外。
没想到皇帝的手伸那么长,给尤丰带了顶‘失御史言官体面’的大帽子便算了,竟还罪加三等连坐尤丰的儿子。
“尤御史弹劾的原来是官家?”
语气疑问,盛言楚说出来时却只剩了然。
他还以为吏部卷宗楼被抹去名字的折子上弹劾的是襄林侯呢,没想到尤丰弹劾的是龙椅上的老皇帝。
戚寻芳悲怆点头,眼眶泛红。
“十一年前,朝中支持官家对西北赫连氏下死手的人占据大半,就连我…也糊涂了脑子。”
男儿泪唰落,戚寻芳泣不成声:“狡兔死走狗烹,如今我有妻有子,断不能再弄得自己无退路。”
盛言楚心一惊,戚寻芳的意思是老皇帝要对他下手?
戚寻芳沉默了片刻,低了头道:“从你的喜宴下来后,官家借口慈文公主嫡子尚无侍读童子,将我两个儿子都支了过去,如今我已经有半年没见到儿子了。”
盛言楚心噗通跳得厉害,慈文公主……
一想到之前慈文公主隔三差五的下帖子让华宓君去公主府,盛言楚眼中厉色不由加深。
这时,梅老爷走过来,拱手说五皇子从宫里回来了。
五皇子疗养的不错,比去年要健康不少,白皙如玉的俊脸上不再是病态,此刻眼角湿润,应该刚从宫里哭了一场。
戚寻芳是稀客,五皇子坐在上首好奇地问什么风将戚掌院吹了过来。
盛言楚坐在那静静听得,戚寻芳不愧是在官场行走多年的人,三言两语就将此番不请自来的目的道了个清清楚楚。
句句话中没有丁点吐槽到老皇帝,而是将五皇子大夸特夸,说得无非是预祝五皇子来日登龙椅的吉祥话。
五皇子笑笑赐了座。
戚寻芳知晓盛言楚早已是五皇子的人后,便极有眼色的坐了一会就离开了皇子府。
五皇子没让戚寻芳空手而归,派人去慈文公主府将戚寻芳两个儿子送回了戚家,慈文公主当然有气,但此时发作不得。
亲兄长老皇帝命不久矣,新帝人选必然是五皇子,这会子得罪新帝得不偿失。
“你鲜少主动往我府上跑。”五皇子气色好后,说话的声音都有了力量。
盛言楚抬眸望去,座上的男人不再没骨头的歪在那,剪裁得体的金褊锦袍衬得五皇子越发的俊朗,手指自然潇洒的放在膝盖上,有一搭没没一搭的敲着。
“臣无能,不能上朝探听国事。”盛言楚速速收回视线,羞赧一笑:“故而只能来殿下这听听。”
“连你也要说谎话糊弄我吗?”五皇子垂下眼睑吹起盏中浮起的茶叶,“说吧,来找我什么事。”
盛言楚深深吸了一口气,斟酌片刻后将自己的顾虑说了出来。
“南域海贼向我朝投降是大喜事,但——”
“但什么?”五皇子手执茶盖来回撇。
盛言楚掀袍而跪。
五皇子楞了下:“你这是干什么?快些起来。”
盛言楚岿然不动,一字一句道:“但求殿下替南域百姓着想一二,南域水体有毒,渔民百姓赖以生存,若毒素一日不除,南域边界的畸形儿会越来越多。”
五皇子嘴角一歪,讥诮地问:“这毒怎么解?”
“官家那有——”
“砰!”
五皇子直直将茶盏往盛言楚头上一扔,角度略偏了些,瓷盏在盛言楚跟前不到半尺的地方碎得稀烂,溅出的热水滋烫到盛言楚手腕上,顷刻肌肤泛红一片。
盛言楚直起身子,不急不缓的将衣袖往下拉拉掩住伤痕,匀平气息道:“臣来此,的的确确是来听殿下说朝中事,官家病危,殿下监国,有关南域毒水——”
“你先退下!”五皇子见盛言楚执拗要说,忍着气道:“此事自有朝官去做。”
“敢问朝官将要怎么做?”
盛言楚淡问,旋即磕头补了一句轻飘飘的话:“臣身份卑微,只能在朝堂外分君王之忧,官家和殿下近些时日都没去过南域,臣去过。殿下,南域地界百姓繁多,解毒一事亟不可待!”
他又不是傻子,听不出来五皇子话中的敷衍?
五皇子手抠着膝盖上的衣裳,指甲深得几乎嵌进肉里,目光讳莫如深地睨着底下的盛言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