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9 章【三更合一】

  盛言楚揩了把汗看向说话的男人, 是陌生的脸盘,气质文质彬彬不像坏人, 男人身后陆陆续续地赶走十几辆马车, 从盛言楚身边路过时,空气中弥漫着甜香。
  做糕点的?
  男人很热情,指着身后:“在下这几匹马拉得都是空车, 瞧小兄弟不好租车, 不若将就下我的?”
  天燥,人心也燥, 站码头这么久, 男人的一番话就跟甘霖一样往盛言楚头上灌溉。
  盛言楚感激拱手:“多谢好意, 只我这两船是染料, 恐污了您的马车。”
  男人无所谓的摆手:“不碍事。”
  既然这么说, 盛言楚一挥手, 阿虎等人立马将船上的染料往车棚里搬,盛言楚提出给银子,男人推脱不要。
  “出城原是打算收二十辆货的, 不成想货不够, 这不, 就空出了几辆车, 小兄弟既要用, 直接用就是, 用不着给银子。咱们行商在外, 合该互帮互助才对。”
  盛言楚笑,忙问男人尊姓大名。
  “鄙人姓周,单字一个蜜, 名字有些女气, 小兄弟千万别笑话我。”
  “周大哥敞亮大气,”盛言楚打趣道:“小弟倒觉得您这名字衬景,咱们商贾取名讲究财路,适才闻到车上有鼓甜津津的气味,小弟还在想,这是从哪拉来的蜜糖,不成想周大哥名字中就有蜜,倒是巧了。”
  周蜜面庞白皙,瞳孔如漆,五官并不精致,但给人一种浓郁的书卷气,盛言楚起初以为周蜜是书生,但很明显不是。
  周蜜眉弯温和,轻笑道:“我那车上可不是蜜,和小兄弟的一样,是染料。”
  盛言楚一愣:“周大哥家是做染布生意的?”
  周蜜笑容和煦,重新自我介绍:“鄙人是擒文斋的掌柜,这趟拉得是擒文斋秋季的墨石染粉。”
  “擒文斋?”盛言楚一下坐立不安起来,得,他上了未来竞争对手的马车。
  周蜜没注意盛言楚的不对劲,见两艘船上的颜料悉数搬上船,周蜜扭头冲盛言楚一笑:“还未请教小兄弟你呢,小兄弟这两艘货气味委实不错,可是从虞城拉来的?”
  凭气味就能辨认出产地?
  盛言楚闪躲的不敢看周蜜,支吾地说了姓名。
  周蜜惊讶:“您不会是盛翰林吧?”
  盛言楚强自笑两声:“周大哥认识我?”
  能不认识吗?盛言楚现在只想找个地缝钻下去。
  擒文斋身后的襄林侯因为他而身败名裂,太子被废,擒文斋一下失去了靠山,周蜜不认识他这个大仇人才怪。
  “认识。”周蜜不可置否的挑眉,一字一句咬着牙说:“擒文斋和废太子同进退,太子出事后,擒文斋生意一落千丈…”
  盛言楚嘴角抽了抽,暗道周蜜不会现在就找他算账吧?他人在这,周蜜若来个杀人藏尸…不对不对,外边就是码头,直接往水里一扔,到时候布置成失足落水就能瞒天过海。
  一想到自己落入虎口,盛言楚不由惊出一身汗来,他有小公寓在,倒是好脱身,只是他娘几人…
  见盛言楚目露戒备,周蜜猜出心思故意痞笑:“盛翰林害苦了我擒文斋,在京城时你身后有李家庇佑,我不好下手,只如今你在外边,又坐我的马车,哼可见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主动将仇人送上了门。”
  盛言楚脸色发白,强自镇定地说:“我是朝官,自当要为官家效力,废太子和襄林侯作恶多端,他们合该受惩治。”
  周蜜端视着盛言楚不说话,盛言楚被看得心里发毛,哽着脖子续道:“坏了周大哥的生意是我的不对,但你我都是商贾出生,自当知道行商的风险,哪能日日一帆风顺?“
  见周蜜对他迟迟不动手,盛言楚眼睛一眯,缓缓接着说:“太子在朝中鱼如得水时,擒文斋跟着水涨船高逍遥自在,如今废太子倒台,擒文斋生意受阻…周大哥,这种跌宕起伏的事你我这样的商人应该要看开才对。”
  周蜜敛起笑容,沉声道:“盛翰林站着说话不腰疼,生意场上有得有失的道理我懂,但盛翰林可知擒文斋当年为了在京城站稳脚跟,起初每年就要往东宫送十几车黄金,这些年红利一波一波照旧给太子,太子七,擒文斋三,哼,我满打满算得二十来年才能从太子身上收回本…”
  “如今才十年不到我就落了一个两手空空的下场。”周蜜嘴角挂上讥诮,“盛翰林是否还想说擒文斋离了废太子是好事?但我周蜜是商人,钱没捞回本,我不气你气谁?!”
  盛言楚正襟危坐:“周大哥有气我能理解,但当年下决心追随废太子的人是周大哥你自己,成王败寇,还是那句话,周大哥作为废太子的拥趸,太子起起伏伏,您都得跟着受着。太子在朝中混得风生水起时,您跟着享福,如今太子被废,擒文斋受挫理所应该。”
  周蜜气息一窒,盛言楚义正言辞道:“坊间多少商人一夜之间暴富,又有多少人一夜从高处跌落负债累累,擒文斋依附太子而在京城商圈打响名气,适才周大人说擒文斋现在还在亏空,可您不防出去打听,满京城有多少书生只买你家的墨石?”
  “有些生意讲究长远性,您攒好了声誉何愁不能东山再起?”
  周蜜被盛言楚一顿话忽悠的一愣一愣的,趁周蜜还迷糊,盛言楚当机立断:“您埋怨我不该对太子下手,可您有没有想过,一旦太子登基,以他的行径,他找您索取的会更多。您若拿不出来,没事,天下有的是商户抢着给,届时你就会被新帝丢掷一边,您到那时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还不如早早脱了太子的掌控。”
  太子胃口太大,哪有年年让擒文斋入不敷出的?他都不好意思直说太子压根就将擒文斋放在眼里,只当擒文斋是个取银的钱袋子。
  飞鸟惊良弓藏,以他的猜测,太子应该从来都没考虑过登基后将周蜜提拔为皇商,真正的合作关系应该像老皇帝和金家那样,有来有往,而不是太子这边一味的索取。
  周蜜是商人心理,单知道自己的靠山是被盛言楚弄倒的,听了盛言楚一番分析后,周蜜恍然大悟。
  见盛言楚要下车,周蜜将人拦住:“夏日可畏,盛翰林且好生坐在下的车进城吧。”
  盛言楚顿住脚,心虚不已:“我还是另择车吧。”
  周蜜:“马上就七月半鬼节,半道拦车几乎没人愿意停的。”
  挽起手袖,周蜜往车壁上一躺,恶趣味地道:“难不成盛翰林是怕我对您下手?”
  盛言楚皮笑肉不笑,周蜜哼了声:“我一个小商人岂敢对朝廷命官下手,盛翰林未免高看我,这可是在皇城脚下,我若对您不利,李老大人势必要跟擒文斋拼命…您是他的好曾外孙女婿,金家出事后,听说多年不进宫的李老大人为了您破例进宫求情…”
  “也就您运气好,还没将华大小姐娶回去呢,李老大人就对您掏心掏肺,不像我,太子一废,原先与我交好的人纷纷退避三舍…”
  酸溜溜的话听得盛言楚不由勾起唇角:“擒文斋底蕴深厚,这点小风小浪断不会造成灾难,周大哥属实说笑了。”
  擒文斋生意波动当然会有,但损失不大,不然周蜜这会子也不会往城里拉十几辆的墨石染料。
  擒文斋的客户是书生,太子倒下后,书生们买过其他书肆的墨石,但都没有擒文斋的好,书生们只好又换回擒文斋的墨石。
  盛言楚调查到这个消息后当时还惊愕了半天,擒文斋的墨石质量太好了,若他想在墨石生意上分一杯羹,得费心劳神想个秒法子,不然永远都超越不了擒文斋。
  周蜜倒了盏凉茶推给盛言楚,总算笑开了脸。
  “民不与官斗,何况我一介商人,这回我认栽,谁叫我眼瞎站错了队呢,赔点银子也无所谓,那些弃我而去的朋友我也没觉得有多可惜,挺好,同甘容易共苦难,我也算看清了他们。”
  盛言楚轻笑,连连说是。
  周蜜经商多年嘴皮子厉害,三言两语就问上了盛言楚从虞城拉回的两船染料上。
  好整以暇地睨着盛言楚,周蜜笑问:“我倒是听说城东开有一间美味鲜辣的锅子铺,后来一打听竟是盛翰林家的铺面,只您家里开得是吃食铺子,您这一车一车地拉染料是…”
  盛言楚大囧。
  啧,他该怎么张口说呢?
  见盛言楚眼神闪烁,周蜜心咯噔一下:“您不会要跟鄙人抢墨石生意吧?”
  盛言楚对手指缓解尴尬,略略点点头,周蜜倒吸一口凉气。
  哪有人这么无耻,掰倒了他的靠山,然后折回来跟他抢吃饭的活计!
  盛言楚羞得耳朵根子都红了,含糊其辞道:“周大哥,这事说来话长…”
  起初他决定做墨石生意是气恨襄林侯对华宓君不敬,但事情发展太快,还没等他准备对擒文斋这个钱袋子下手,襄林侯就死了。
  襄林侯一死,他原是不打算再做墨石生意,可谁叫虞城花色多,他一时遂又起了念头…
  “说来话长?”周蜜脑袋嗡嗡响,“也就是说您早就盯上了我的擒文斋?”
  周蜜越想越气,盛言楚身为朝官领皇令纠察襄林侯南域战时有误他管不着,可盛言楚觊觎他的墨石生意,他不恼不行。
  周蜜虽是商人,但从小和书生打交道,因而养成了书生派的儒雅气质,纵是好修养,遇到今天这事,周蜜的心态还是一下崩了,忍无可忍,周蜜啐了一口:“不要脸。”
  盛言楚:“……”
  一路无言,进了城后,周蜜连帮忙拉运的马车都不要了,闷声唤小厮赶紧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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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爷,”阿虎指着周家的马车,问:“这车要送过去吗?”
  盛言楚拧了拧眉,黯然叹气:“送。”
  不送回头他在周蜜那怕是又要落一个贪小便宜的罪名。
  周家车上,贴身小厮低声道:“掌柜的,那车是东家好不容易从西北淘回来的,扔给盛翰林…”不合适吧?
  周蜜满脑袋糊浆,冷静下来后周蜜咬牙吐出一句话:“先等着,他若不送来,你就抄家伙上门要,忒不要皮,翰林官不是出了名的清贵吗?怎么就有盛言楚这样钻进钱眼的人?”
  小厮:“……”
  顿了顿,小厮泼冷水:“掌柜的您怕是气糊涂了,盛翰林是商户状元,他行商做墨石生意其实没出格…”
  周蜜半阖的眼睛骤然一睁:“你不提醒我,我还真的忘了…”
  “商户子,商户子…”周蜜揪着词不停地说这三个字。
  正欲交代小厮办事,外边响起一道怒吼。
  “怎么搞的?!不是让你们拉二十辆染料吗?怎么就这几辆?”
  小厮半掀车帷,低声对周蜜道:“掌柜的,少东家来了。”
  周蜜烦躁地捋了把头发,静坐在车棚里不动。
  “随他骂,别管。”
  外头骂声持续了大半天,骂累了那人就叉腰吼周蜜。
  “周蜜,你给老子出来,我爹将擒文斋交给你打理,你就这样敷衍行事?你这掌柜的当不了就早早的卸担子走人,别占着茅坑不拉屎…”
  车棚里周蜜脸黑成墨。
  阿虎和盛允南赶着马车过来时,只见擒文斋铺子前挤满了看热闹的老百姓,一问才知道周蜜和擒文斋的少东家吵起来了。
  “少东家?”盛言楚楞了下,“擒文斋的少东家不就是周蜜吗?”
  “另有其人。”
  盛允南将打听来的消息跟盛言楚说,“擒文斋易过主,当年周掌柜的老爹和如今的东家合伙做生意,期间周掌柜的爹贪赌将家产悉数赔了进去,这还欠一大堆呢,不得已周家只能将擒文斋的分红让出去,就这样,原先的伙伴成大东家,而周家则成了小伙计。”
  “周掌柜的爹不甘心家业败落,竟拿着一条白绫上吊死了,大东家怜惜周家不易,便将年幼的周掌柜带在身边培养,两人亲如父子,只这样一来,那少东家就越发的看不惯周掌柜,这不,当街吵了起来。”
  盛言楚忙问因为什么事争吵。
  盛允南:“叔放心,不是因为咱而吵。那少东家嫌周掌柜擅作主张,周掌柜反口就骂少东家猪脑看不清时局,总之两人吵得不可开交,差点动起手来了。”
  盛言楚瞠目,好半晌才道:“周蜜打人?”
  对着他连脏话都骂不出来的秀气家伙竟然打人?
  “对,”盛允南道,“我站那听了一耳朵,好像少东家馋下半年的院试,便让周掌柜的多拉一批货做墨石,周掌柜的不同意,说擒文斋存货够,没必要再重新制作墨石。何况擒文斋所用的独特染料不足,周掌柜压根就买不齐染料。”
  “那少东家却一个劲地指责周掌柜故意不听他的话,就为这个,两人闹得面红耳赤。”
  “擒文斋少东家委实没脑子。”
  盛言楚听完整件事后不由嗤笑:“太子倒台,擒文斋堆积了很多陈货宿墨,好不容易盼来院试,擒文斋应该全力将陈货摆出来卖掉,这时候制新墨简直是找死。”
  盛允南眼睛亮晶晶:“奇了怪了,周掌柜也是这么骂少东家的,说少东家再胡来就是找死。”
  盛言楚打起哈欠,舟车劳顿,他急需回房睡一觉,便摆手交代:“以后擒文斋的事你多打听,有什么动静立马跟我说。”
  盛允南瞧出盛言楚面上的倦意,忙去打水给盛言楚洗漱,期间问起盛言楚制墨石的事。
  “不急。”盛言楚眯着睡眼道,“周掌柜骂我不要脸,这种话我刚读书那年就听人骂惯了,多他一个周蜜不多。经商的人脸皮若不厚,哼,那还做什么商人?”
  不论在哪个朝代,垄断都不可行。
  周蜜想一家独大是痴人说梦话,他盛言楚若不好意思去争去抢,指不定后边有赵言楚、钱言楚等人物去分墨石这份蛋糕。
  既然别人可以,为什么他要因为周蜜的几句话就放弃墨石生意?他材料都准备齐全了,怎能半途而废呢?
  擒文斋想在八月京城院试中大赚一笔,不好意思,他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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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京城后,两间春娘锅子铺重新打开大门迎接食客,不过因顾着明日是鬼节,程春娘想了想,索性还是闭门一天。
  嘉和朝的鬼节亦叫中元节,传统习俗是要蒸馍,小辈要亲自动手做羊羔馍,寓意不忘长辈的养育之恩。
  像盛言楚这样的年轻人,有岳父岳母的,自当要亲手捏面人馍送礼上门,寓意儿孙满堂。
  盛言楚虽还没成亲,但他和华宓君已经过了小定,当然也要上门行个礼节。
  但华宓君亲娘已逝,亲爹…
  盛言楚当然不可能去华家,便提着篮子去李家,半道被华家人拦下来了,李老大人似是早就料到华家人会来,命人带着家伙将华琦云未来夫婿狠狠收拾了一顿。
  李老大人不能仗势不让盛言楚去华家,既然华家不要脸抢人,那李家也不客气。
  唐氏得知未来女婿提来的馍馍被人故意捏碎,再看看女婿又青又紫的肿脸,唐氏当即尖着嗓子叫嚣。
  “老爷,有人咒咱们家断子绝孙——”
  望着篮子里不忍直视的面人馍馍,华正平心口疼得厉害,抖着手指向女婿:“你是不是故意的?!”
  华家相中的女婿正是唐氏在外认得侄儿,华正平起初死活不同意这门亲事,但谁叫女儿和这人暗通曲款了呢。
  为了女儿的闺誉,华正平咬着牙将亲事应下,同意归同意,但华正平从不拿正眼瞧这人,明里暗里将女婿和盛言楚做比较。
  年轻人为了华琦云不跟华正平计较,但今日馍馍被毁后,华正平连关心的话都没有就一味指责他,年轻人积攒的怒气一下爆发。
  甩开华琦云和唐氏的拉扯,年轻人将面人馍馍往华正平脸上一掷:“华正平,我才不稀罕做你女婿!你用不着像嫌弃狗屎一样嫌弃我!”
  华正平还沉浸在唐氏那句断子绝孙上,一口郁气涌上心头,华正平当即跺脚暴吼:“滚——”
  年轻人眼神幽怨,冷笑连连:“知道我被谁打了吗?你的老丈人!哼,你生而不养还想沾盛翰林的光?”
  拍了拍脸皮,年轻人一脸轻蔑:“要脸吗?活该断子绝孙!”
  华正平圆目怒睁,喉间似有甜腥味往上奔,还没来得及张口骂人,一口血喷了出来。
  唐氏和华琦云吓得惊慌失措,见年轻人要走,华琦云哭得梨花带雨,年轻人冷着脸,但佳人难过,年轻人难受的不行。
  可就在这时华正平幽幽醒来,不顾华琦云的哀求,华正平含血命人将年轻人赶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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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边,盛言楚带着华宓君去放荷花灯祈福,华宓君忽戳他的胳膊:“小书生,你看那是谁?”
  河岸对面,一年轻男人垂头丧气的坐着,盛言楚挑眉,这人正是被华正平赶出来的年轻人。
  年轻人名叫严栖江,和盛言楚一样是商户科考出来的进士,但两人一头一尾,盛言楚是头名状元,而严栖江则是三甲如夫人。
  盛言楚认识严栖江并不是因为严栖江是华琦云的情人,而是因为此人的相貌。
  严栖江玉质金相,貌美堪比宋玉。
  不是盛言楚夸大,严栖江比月惊鸿还要俊,狐狸眼微微上翘,只那么淡淡瞥人一眼就能令少女心魂荡漾。
  这不,严栖江落魄的从华府出来后,身边立马围上一群放花灯的少女。
  “小郎君为何闷闷不乐?”有胆大的女子忍不住去摸严栖江的手腕。
  严栖江烦心至极,皱着眉将人往外推,脚下一个不注意踩空掉进了河里。
  岸上的少女们惊得连连后退,谁也不敢伸出援助之手。
  荷花灯寄托亡魂,据说鬼节当天护城河上的阴门会打开,荷花灯会载着世人的思念飘向地狱,而那些枉死或是绝后的鬼因没人祭祀,便会守在水底,一旦有人落水,恶鬼便会抱住那人的脚将其拽下来作伴。
  严栖江不会凫水,灌了几口冷水后手忙脚乱的去抓水面上的花灯,花灯太轻,根本就承不住严栖江,眼瞅着严栖江慢慢往下沉命在垂危,岸上的华宓君叹了口气。
  盛言楚了然于心,忙撇下一摞摞柳枝,华宓君会耍鞭子,柳树枝系紧撮成树藤后,华宓君大吼一声让开,岸上的少女们跌跌撞撞地往旁边跑,华宓君一个用力,粗硕的藤蔓猛地朝严栖江头顶劈去。
  “严栖江!”盛言楚顺手从华宓君手中将藤蔓绳子接过来,使劲地抖了抖,水面顿时激起漫天水花。
  湖水没过头顶的严栖江呼吸困难,某一瞬间似是看到了黑白无常拿着铁链要勾他走,就在这时,一个人站在岸边喊他,那声音他熟。
  是盛言楚!
  华正平日日拿盛言楚说教他,明明都是商户子,为什么盛言楚短短几月就得了官家的青睐,而他却一事无成。
  他不嫉妒盛言楚,他能考中三甲同进士就已经很开心,他为什么偏要跟盛言楚比较?他活他自己的人生不好吗?!
  为什么华正平要逼他,云妹也是,三句话中有两句都是在嫌弃他不如盛言楚…还有唐氏,唐氏当初相中他做干亲,开口说得话是:虽说学问比不过状元郎,但这样貌不错。
  严栖江自嘲一笑,兜兜转转,到头来竟只有盛言楚救他。
  “严栖江!”盛言楚又喊了一声。
  水底的严栖江使出全力伸手去摸索,盛言楚胳膊一挥,将树藤往严栖江手中送。
  几息后,扑腾挣扎的李阅江终于牵起树藤。
  “抓紧!”盛言楚沉声道,一个使劲,严栖江哗啦一下被拽出湖底。
  “咳咳咳…”摊在岸上的严栖江浑身湿透,脸色惨白如雪,单薄的衣裳紧贴着清瘦的身子,直叫桥上姑娘们看得小脸羞红。
  盛言楚挡住华宓君的视线,顺手将外袍脱下来扔给严栖江。
  严栖江喝了太多湖水,躬着身子吱哇直吐,这时一件温热得衣裳飘落头顶,严栖江狼狈的抬头去寻盛言楚,却见盛言楚牵着华宓君早已走远。
  严栖江扯掉湿衣上沾起的水草,然后默默的将盛言楚的外衣套上。
  抬腿上桥,人群中辟出一条道,没人敢去碰严栖江,唯恐严栖江从湖底带来的鬼气散到他们身上。
  追过来的华琦云躲在人群中惴惴地低下头,严栖江站定脚,见华琦云躲他,严栖江心中最后一抹犹豫都没了,咬着唇伤心难抑,宛若小兽一样咆哮:“云妹,你刚才是不是就站在这看得我落水?!”
  华琦云叫屈:“我一个弱女子哪有力气去拉你。”
  严栖江冷笑:“那你过来抱抱我,我冷。”
  华琦云霎时变了脸色,脚步下意识地往后退。
  严栖江男儿泪顷刻夺眶而出,好哇,这就是他顶着华家人的辱骂和轻蔑也要娶的女子,到头来还不如盛言楚这么一个陌生人。
  踉跄两步,严栖江悲怆而笑,猛地往黑夜中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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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鬼节一过,盛言楚恢复了翰林院点卯日程。
  一进门就被李兰恪揽住肩膀。
  “你没事救严栖江做什么?”李兰恪嘁了下,翻白眼道:“不知道他是华正平相中的女婿?”
  盛言楚将李兰恪的手从肩膀上挪开,故作嫌弃地笑,叹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再说了,是你外甥女先软的心,我不出手难道你想看她去救一个外男?”
  一说是华宓君起的头,李兰恪瞬间瘪了嘴。
  热假一过,翰林院堆积了一堆文书。
  到了散衙时间,盛言楚等翰林官都不约而同的‘加起班’来,月上梢头,翰林官们疲累的伸懒腰。
  不知是谁提议去国学巷盛家铺子吃锅子喝点小酒,话一落,众人目光纷纷落到盛言楚身上。
  盛言楚后背被李兰恪戳了下。
  “叫你请客呢。”
  盛言楚甩了甩酸胀的手腕,闻言嘴角一抽,翰林院‘团建’还要他出资?不该翰林院报销吗?
  翰林官看盛言楚,盛言楚就看上司戚寻芳。
  戚寻芳不明所以:“?”
  盛言楚满含期待:“大人,宫里有消息说过了中秋节,皇上就要擢升大人为掌院?下官在此先恭贺大人,有大人统领翰林院,翰林院必当蒸蒸日上不负皇恩。”
  谁不爱听好话,戚寻芳也喜欢。
  趁着心情好,戚寻芳大手一挥:“走,今晚本官做东,就去盛翰林家的锅子铺。”
  “啧啧啧,”李兰恪冲盛言楚敬服的拱手,“也就你敢忽悠戚大人,受教了。”
  其余翰林官对此也是心服口服,本来打算坑盛言楚出一回血,没想到东道主换成了戚寻芳。
  戚寻芳马上就要升任掌院,谁敢对戚寻芳放肆?
  盛言楚愉悦的背着手走出翰林院,不是他不愿意请,城东铺子一开张他就请了,这些人像饿死鬼投胎一样险些将铺子里的吃食全吃光,吃就算了,还有人偷锅底。
  哼,读书好归好,可惜有些人的人品没匹配上。
  出了翰林院,盛言楚径直往对面大树下走,阿虎正坐在马车上打盹。
  李兰恪和夏修贤不请自来。
  才蹬上车,夏修贤忽道:“楚哥儿,你看那——”
  是严栖江。
  严栖江站在对面拦车。
  盛言楚睨了眼严栖江,面无表情道:“上来说。”
  严栖江读书一般般,朝考后被分到了兵部,日子并不好过。
  因容貌出色,时常遭到同僚的揩油或官场暴力。
  不过有一点令盛言楚很意外,严栖江已经接手京城商户书生社学,也就是说,号令严栖江就能团聚京城的商户子。
  这些商户子一般都是家中的骄子,若他能跟这些人交好,那他的墨石生意…
  严栖江也不客气,上来后就坐到了盛言楚对面,李兰恪不喜严栖江,索性拉着夏修贤去旁边下棋。
  “还给你。”严栖江双手奉上一个包裹,又补了一句:“我已经洗过了。”
  盛言楚知道包裹里是那晚的衣裳,接过后放置一边,倒了杯茶给严栖江。
  “我知道你救我是为了什么。”严栖江拘谨的捧着茶水,一板一眼地道:“你想借我的手和京城商户子搭上关系?”
  盛言楚啜了口茶但笑不语。
  严栖江略一琢磨,继续说:“我不关心你的目的,你救过我一命,我会按你的吩咐替你办事,但能不能让他们听你的话端看你的本事。”
  说完,严栖江就放下手中的茶盏往外走。
  人一跳下马车离开,李兰恪和夏修贤齐刷刷地拿古怪眼神看盛言楚。
  “你们打什么哑谜呢?又关商户子什么事?”
  盛言楚嘴角微微挑了挑,冲李兰恪道:“华家怕是要呕死,被他们挑三拣四的严栖江其实并非普通人,严栖江所在的商户严家虽不是顶顶富贵的人家,但却是淮安府有名的大善人。“
  “严栖江上京科考的消息一经传开,京城商户子立马举荐严栖江接任商户社学。”
  “商户社学?”李兰恪一脸茫然,夏修贤耸耸肩表示不知。
  盛言楚:“十年前皇上恩赦商户三代之子准许科考后,各地便有大商贾出资建社学专供寒苦商户子科考。”
  静绥县也有,盛言楚有一年还收到了商户社学五两银子的补给,那五两银子他一直放在小公寓供着没舍得用。
  后来等他家铺子赚了钱,每年他都会捐点心意给静绥的商户社学。
  李兰恪扯了扯嘴角,羞赧道:“看来我得跟楚哥儿赔礼道歉了,原先我当着你的面总说商户的不是,如今才知道这世上并非所有商户都奸诈不入流。”
  盛言楚笑笑,转而道:“京城商户社学人脉广,我打算跟他们合作墨石生意,但严栖江是商户社会的龙头我也是才知道,要么说华正平没眼光呢,竟将这么好的女婿给扫地出门了。”
  李兰恪轻哼:“华正平选女婿从来都是吊着眼皮子看人,那严栖江怕是没好意思将这事跟华正平说,不过也幸好没说,若说了,我赶笃定,华正平不将严栖江的血吸干绝不松口。”
  还真的叫李兰恪说中了,严栖江一直自卑自己的家室,每次去华家,严栖江开口说话的机会很少,多是华正平数落严栖江不如盛言楚,或是唐氏耳提面命严栖江在兵部多讨好同僚。
  这两桩事都令严栖江恶心至极,等严栖江到了华琦云面前,本以为能听到佳人的软语安慰,不成想华琦云见天的跟严栖江要东要西。
  刚开始严栖江还能满足华琦云,也乐意买钗环首饰送给华琦云,可华琦云的胃口越来越大,严栖江很快就花光了身上的银子。
  没了银子,华琦云就开始阴阳怪调。
  什么同是商户,凭什么盛言楚就能出一万两聘礼?严栖云忙说等过了中秋他就回家跟爹娘要银子求娶华琦云,届时聘金只会比一万两多。
  华琦云这才勉勉强强展露笑颜,两人刚和好,然后就发生了七月半鬼节送面人馍的事。
  盛言楚啧啧摇头,华家失去这么一个女婿,也不知日后会不会后悔。
  华正平正在气头上哪里会后悔,左右严栖江和华琦云还没问吉纳彩,华正平心头不快,直接越过严栖江将华琦云另许了人家。
  严栖江前脚被赶出来华琦云就择了夫婿,可见华正平从来就没想真的将女儿许给严栖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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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月中伏天一到,京城热得能挥汗成雨,这天休沐,盛言楚换了身朴素的衣裳跟着严栖江往城西奔。
  车轱辘滚滚,压过热浪,两人来到一处清幽的宅院。
  严栖江上前叩响环铃,门一开,严栖江手往后边扬了扬。
  “有人找你们。”
  “谁?”门后之人忙探头张望。
  盛言楚立在门外微微一笑。
  门口的人心头一震,转眼火急火燎地冲里边惊呼:“不得了!商户状元登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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