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2 章【一更】

  三月天静绥百姓还裹的像个球, 这几个月因为要兔毛和鸭毛做毛衣和夹袄,所以积累的兔肉和鸭肉数不胜数。
  盛言楚在家的时候尚且能拿小公寓里的牛肉卷羊肉卷出来换换口味, 现在复课回到书院, 三餐他都是“被迫”被夏修贤和马明良两人拉着去书院食馆吃,这两日他是一看到兔肉和鸭肉就觉得胃里泛酸水。
  上午的课结束后,夏修贤一把揽住他肩膀:“一起吃个饭?”
  这些天他总是以各种借口婉拒夏修贤, 他实在不想再吃书院食馆里的兔鸭肉了, 若做的好吃便也罢了,坏就坏在做的忒难吃。
  鲜嫩的兔肉不过油炸, 也不放辣椒等辛辣物除腥膻, 直接架在蒸笼里蒸熟或是拿大火水炖熟……说实话, 此等做法多多少少做的有点对不起兔子英勇捐献身体之行为。
  “……”盛言楚背着书箱有些犹豫, 他真的不想吃食馆的兔肉。
  夏修贤放下一年四季不离手的扇子, 笑着说:“书院对面有一家杂鱼锅, 如今外边河道刚解封不久,水里的鱼肉冻得紧致鲜美无比,咱们去那吃吧?”
  这个提议非常应景, 盛言楚还真的有点馋春日里的湖底小鱼了。
  眼下化雪冷的异常, 两人遂要了两碗暖胃的鱼头豆腐汤, 豆腐是铺子老板娘拿自家去岁留的老黄豆磨的, 拿来炖汤前过油煎至金黄, 再放进汤汁滚成乳白色的鱼头汤里, 鱼汤浓厚, 煮沸后不必关火,直接端着小火炉上桌边煮边吃,豆腐和鱼头越煮越香, 吃之前撒一小把葱花, 那滋味……绝了。
  盛言楚扶着碗喝了一大半,直言香而不腻,暖身又补气。
  吃了几口,盛言楚放下筷子,抬眸看向对面一直拿着勺子在碗里滑来滑去发呆的夏修贤。
  良久他方道:“卫大人行事端正,未必会因为你爹而断了你的前程路。”
  这两日赵教谕拎着今年要下场乡试的秀才去内间谈了话,夏修贤出来时脸色相当不好,应该是赵教谕将乡试前临朔郡学政官巡回坐镇科考的事说了出来。
  巡回坐镇科考一般不会太严格,主要是郡城郡守大人考察一番地方各县学子的学问程度,从而对收上来的考卷进行分类细查,以便决定今年乡试录取比例为多少才合适。
  乡试三年一考,每回乡试都会累积很多往年没中的学子,年复一年,下场的学子越来越多,为了得到一个有效的数据,朝廷决定在正式乡试前让各郡学政官亲自出题考究一番当地学子三年后的水平,以此来定考中名额多少。
  此举传达到地方后,一些学子开始自作聪明起来,故意在学政官巡回科考时错答或是少答,以此拉低整个学子们的平均水平,然而这些涉世未深的秀才终究是比不过朝廷的老谋深算。
  盛言楚翻过嘉和朝的国史,上面记载着初次各地学政官巡回坐镇时都或多或少出现了学子插科打诨的场面,对此朝廷亦有对付的法子。
  国史上说,那一年各地正式下场乡试的秀才数量只有从前一半的一半,至于在巡回科考中故意拉低平均分的读书人均被学政官严厉责骂后踢出了当年的乡试名单。
  杀鸡儆猴的效果非常好,近几年来,各地的学子再也不敢胡作非为,因为朝廷有规定,学政官有权在巡回科考中对那些见闻不广德行缺失之类的学子进行罢黜贬责。
  当然了学政官不能无缘无故不让秀才参加乡试,秀才若觉得不服,大可上诉朝廷,只是这一来一回,肯定会错过当年的乡试。
  其实最重要的是,秀才人微言轻,便是找上京城,也几乎没有胜算的可能,学政官身为一郡之守,怎么可能在京城没有人脉?想捏死一个小小的秀才比捏死一只蚂蚁还容易。
  不过朝廷对学政官贬斥秀才不许参加当年乡试的原因也有要求,学政官主宰读书人权利如此之大自然也有约束。
  乡试大比之年若某个郡出现秀才在巡回坐镇科考中被贬,朝廷会立马派出相关监试官去当地调查,此等监试官会有回避政策,行事公正,为人铁面无私,若查出是学政官徇私枉法,那学政官的乌纱帽就不保了。
  朝廷维护学子的做法让众多秀才安了心,但朝廷亦有其他规定,其中有一条就是凡家族亲眷有重大过失的秀才,均不准应试。
  有关过失是否重大,这个弹性问题就单看学政官的评判了。
  盛言楚初次看到这种规定的时候,心里略略有些不爽,但嘉和朝是封建王朝,终究还是官宦一手掌握着他们这些蝼蚁的生死。
  夏修贤担心之处就在这,夏家家主夏侯中身上背着逼迫良民卖身为奴的重案,夏修贤之所以没有下狱全因夏修贤年幼没有掺和进来,但古代一贯讲究父罪子承的说法,夏侯中被抓后,夏修贤表面上相安无事,实则背地里不知道承受了旁人多少白眼和怨骂。
  盛言楚跟张郢打听过卫敬的为人,道:“你爹贩奴避税的事已经得到了惩治,且夏家的家财悉数都被抄尽,我猜卫大人应该不会迁怒于你。”
  夏修贤怔愣的握着筷子,忽而摇摇头:“我听静绥衙门里的人说卫大人这么些年极为憎恨当地的富贾豪绅,而我爹恰巧和那些人交情颇好……”
  一般来说,夏侯中的罪过顶多是抄家就行,但卫敬将夏侯中扣在郡守衙门一辈子,可见卫敬对夏侯中的厌恶有多深。
  如此,夏修贤的下场还真的不好说。
  盛言楚暗叹一声,对夏修贤道:“修贤兄可是有话要嘱咐我?”
  他过不久去郡城赴宴的事早已经在书院传开,夏修贤此时找上他说起这些事,肯定是有所求。
  夏修贤惊诧的看了他一眼,忽而笑开,起身恭恭敬敬的行了大礼,直言道:“还望盛小弟替我在卫大人跟前说几句好话——”
  盛言楚赶紧扶夏修贤起来,夏修贤放低姿态,一改从前的吊儿郎当,道:“我夏家已然败了,若我的科举路再受颠簸,那些欺我,辱我的人会更为猖狂,我不能再这样受他们指指点点,我……”
  说到最后,夏修贤语气中蒙上一声哽咽,实在说不下去了就坐在那抹泪。
  男儿泪不轻弹,尤其是夏修贤这种平日里恣意潇洒的公子哥,能当着他的面这般作为,可见在夏家落魄之后,那些曾经和夏家交好的人肯定当着夏修贤的面幸灾乐祸了良久,比方说桂清秋。
  “等我见了卫大人,我会见机行事的。”盛言楚不敢把话说的太满,他到目前为止尚且不知道卫敬请他去郡城的原因,若仅仅是想见见他这个想出御寒新奇点子的小秀才,那他觉得他可能帮不了夏修贤。
  夏修贤一脸感谢激动,道:“你能帮我,我已经很高兴了。”
  盛言楚手一伸,夏修贤复又落坐喝了两口鱼头汤,感慨道:“自从我爹被抓后,从前跟夏家相好的几家看到我跟我娘如同看到洪水猛兽。”
  夏修贤薄凉的冷笑一声:“经此一事,我算是看透了人性。”
  盛言楚擦擦嘴道:“桂家如今已经搬离静绥,日后与你应该没什么交集了,只是卢家……”
  “你想问的是卢婧柔?”夏修贤面露不屑,“卢家人自是恨死了我爹,可说来也是好笑,那卢婧柔竟还愿意嫁给我。”
  “还要嫁给你?”
  盛言楚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夏卢两家之间的仇恨比护城河还深,她卢婧柔难道不明白?再说了,她娘和你爹那种苟且关系已经不是秘密,你再与她结合,哪里还有脸面存活于世?”
  不是盛言楚故意说这么难听的话,主要他担心夏修贤会因为多年的青梅竹马情谊真的跟卢婧柔在一起。
  “盛小弟小看我了。”夏修贤轻笑一声。
  盛言楚:“?”
  “我对卢婧柔从头到尾都没有男女之情。”夏修贤翘起二郎腿,笑眯眯道,“外头那些人传我跟她两小无猜都是卢家人做的怪,那时候我没勇气对抗我爹,只能按下不甘接受这门荒唐的亲事。如今卢李氏已经不能在我家作妖,我何必还给卢婧柔脸子?”
  “倒是我白担心你了。”盛言楚悠悠道,“话本上常说男子报仇后会将仇人之女纳入后院,然后日日夜夜折磨…没想到修贤兄却是个正人君子。”
  卢婧柔现在愿意倒贴夏修贤,若夏修贤是个坏的,见卢婧柔自请上门,此时不虐卢婧柔一波更待何时?
  盛言楚举例用的故事当然不是嘉和朝的话本子,其实是他上辈子上学时期见班上女同学看的最为流行的追妻火葬场小说,很多古言小说都是这个调调。
  开篇男主和女主之间与一道深不见底的沟壑,就好比夏修贤和卢婧柔两家这样的狗血背景,夏修贤身为男主,在卢李氏这个妖妇死后竟然不计前嫌的接纳卢婧柔,然后卢婧柔进了夏家后,上有夏夫人的苛待,下有夫君的冷淡,再然后经历一些事,夏修贤发现自己爱上了卢婧柔,但那时的卢婧柔已经对夏修贤心思……
  紧接着小说的高潮部分来了,夏修贤开始放下尊严死缠烂打的追求卢婧柔,然后两人he。
  听完盛言楚的逼逼叨叨后,夏修贤一口鱼汤喷了出来,旋即捂着肚子仰天大笑。
  盛言楚不自在的挠头,他本来不想说这个的,是夏修贤非缠着他要他说,正好一碗鲜浓的鱼汤灌下去后,他身子暖的舒坦,便七扯八扯将追妻火葬场的故事说了个大概。
  “盛小弟。”夏修贤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打趣道,“哪怕当年朝廷没有颁下商户三代之子准许科考的恩典,像你这样脑子里一堆奇奇怪怪法子的人,想必也能找到其他出路谋一个好前程。”
  不走读书的路子?
  盛言楚楞了一下,他也挺好奇的,如果三年前他没有去康家读书,那他现在该过着怎样的日子?
  “卢婧柔心思没你想的那么简单。”夏修贤打断盛言楚的思绪,道,“卢家当初为了去衙门救卢李家,将近些年从我家坑走的首饰都换成的银子送给了张大人,据说张大人当场就发了大火,那几百两银子有去无回后,卢家就陷入了贫苦之中,卢婧柔之所以还厚着脸皮上门请我纳了她,不过是想借机在我家捞一笔银子罢了。”
  “好厚的脸皮。”盛言楚骂了一声,“我还以为她这般坚持是真的对你上了心……”
  “上心?就她?我大哥在世的时候她倒是上心,上心的追进了花楼……”夏修贤起身去付了银子,面无表情道,“上回你在我家见过她一面,应该知道她嗓子哑了。”
  两人并肩往书院的方向走。
  听到这话,盛言楚点点头,忽想起那日在菜市口那些妇人说卢婧柔被花楼里的恩客错认成妓子的事。
  “就是你所想的那样。”夏修贤道,“不是我瞧不起她,她那样的身子,我属实下不去手,先前我听人说她这辈子都生不了了,而我又是我娘唯一的孩子,我不可能娶——”
  “她”字还没落地,两人就发现书院门口站着一个女人,此时女人正立在不远处静静的看着他们。
  夏修贤只当没看到卢婧柔,大步的从女人身边走了。
  盛言楚对卢婧柔的感观不太好,不为别的,就单纯的不喜欢跟桂家女有瓜葛的人。
  “盛小秀才。”
  夏修贤个高走得快早就走远看不到人,盛言楚进了书院后刚准备拐弯去内院,就听身后传来一道沙哑的声音,不辨雌雄。
  是卢婧柔。
  “盛小秀才。”卢婧柔又喊了一声,因不许进来只能站在大门口,眨着一双能说话的杏眸,浅浅一笑的将手中的篮子扬了扬。
  盛言楚扭头,脱口而出:“你是想让我转交给修贤兄?他不会——”
  “我知道他不会收。”卢婧柔将声音压的不至于那么难听,妩媚一笑轻轻道,“这是送给盛小秀才的。”
  “我?”盛言楚掏掏耳朵,看傻子一样看着卢婧柔,然后冷淡的拒绝:“我不要。”
  开什么玩笑,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哎——”眼瞅的盛言楚跑进了内宅,卢婧柔气的跺脚,粗哑的嗓子低低骂了句:“果真和秋姐儿说的一样,不解风情的书呆子,哼。”
  盛言楚很快追上了夏修贤,没好气的将卢婧柔送他东西的事说了,夏修贤挑眉:“怎样?我就说她不简单吧?见我无动于衷就打起了你的注意。”
  “不说她了。”盛言楚觉得恶心至极,他这具身子才十岁好不好,卢婧柔比他大六岁就算了,明知道他跟夏修贤的关系还这般不知羞的挑逗。
  夏修贤憋着笑没有像往常那样取笑盛言楚,进了内院后,夏修贤这类今年要下场乡试的秀才立马被赵教谕喊走。
  盛言楚则独自背着书去了另一间屋子。
  他进的这间屋子是书院的藏书阁,是书院的精髓,像陆涟这样的读书人之所以拼死拼活的要进县学,为的就是这间藏书阁。
  此阁只准书院的学子才可以进去,不借阅,想看只能站在一排排的书柜下方看。
  盛言楚进去的时候,藏书阁中已经来了不少人,最近一段日子他和这些人一样,除了吃喝拉撒都在这里看书。
  之所以来这里,是因为县学的先生们大部分都被调走去其他县城参与马上来临的县试评卷,他们这些学生因而只能来这里打发时间。
  盛言楚今日过来是打算找一本有关嘉和朝律法的书籍,只不过前两日那本书被其他人拿着,他便想着过两天再来看看。
  一进门,一股浓郁的墨香扑面而来,静绥书院的藏书阁书架是围着一个个高耸入房梁的大圆木而建,大圆木是由一片又一片的木板拼凑而成,内芯放了很多防书虫的药,略略靠近些就能闻到一股清幽的药香味。
  盛言楚没在其他大圆木书架逗留,而是不做停留的找到律法书籍的书架处。
  律法书相比其他的书都要厚,盛言楚看到他想要看的那本书位置上依旧是空的。
  “还没还回来吗?不应该啊…”盛言楚眉头不经意间蹙起,扭头在一众书生堆里找之前借阅那本书的书生。
  藏书阁的书不外借,哪怕是书院的学子同样如此,但他们拿到书后可以在书的内页书签上自己的名字以及自己要借阅的日期,在这个日期内,这本书就相当于是你的了,破损或者遗失,都归你负责。
  盛言楚记得今天是那个书生归还律法书的日子,难道他来晚了书又被其他人借走了?
  当下藏书阁挤满了人,盛言楚在人堆里来回找也没找到有人在看那本律法书。
  不得已,盛言楚只能让斋夫帮他查一查是谁借走了那本律法书。
  斋夫翻来厚重的借阅账本,一页一页的看着,这时那本让盛言楚觅迹多时的律法书从天而降。
  “你找的可是这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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