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2 章

  当初帝王任命女将薛温酒为三品将军, 总领边关大权的消息传出去后,曾有不少朝臣表达了对这项任命的不看好。
  大楚立朝以来, 还从未有过如此位高权重的女将军。
  靠一个女人来守边关, 这不是笑话吗?
  就算她此前真的是靠自己的战功在栎城短短两年便升为从五品,但那时是穆云起在守城,她不过是在听他指挥罢了。
  这些朝臣, 就算在朝上不敢明说, 私下里却难免猜测皇帝是不是病急乱投医。
  薛温酒她真的守得住栎城吗?
  几个月后,不断从边关传往京城的军报, 逐渐证明, 她守得住。
  栎城在她的手下, 固若金汤, 北融军队来攻数次, 都铩羽而归。
  和北融七皇子的正面交锋中, 她也未落下风。
  以前穆云起在的时候,她做的更多的是策应全场,而现在她的职责改为了统率全军。
  成为一城主将, 统领千军万马, 总领边关大权, 能调五城之军, 这确实是对一个人最好的锤炼。
  短短几个月, 在她自己都没有注意到的时候, 温知意的气势已经悄然发生了变化, 她变得更沉着,更冷静,更强大, 锋芒更盛, 更像一柄出鞘的利剑。
  不管现在是谁见到她,大概都能一眼看出,这是一个习惯身居高位、发号施令的人。
  “将军,您的信。”有传令兵将信件呈上。
  信是从京城来的,温知意拆开信件,不出所料,这是穆云起的来信。
  她已经有两个月没有见过穆云起了,确认他已经开始走出阴霾之后,她就不再像之前一样,哪怕只有十几天的空闲也要快马回京一趟去看看他。
  她担心他,但也知道自己该对穆云起有这种信任,他选择了站起来,那就不会轻易再倒下。
  他们两个之间,当然也不需要靠频繁的见面来维持爱意。爱情需要陪伴,这没错,但两个人当然都不是因为长时间不能见面,就轻易变心之人。
  虽然没怎么见面,但两个人期间通信频繁,穆云起对她的每一场成功退敌,都表达了他的骄傲之情。
  温知意看着手中信件,穆云起在例行表达了对她的称赞之后,也聊起了自己的近况,他已经通过了乡试,拿到了举人功名,虽然后面还有会试、殿试,但对于穆云起一个武将而言,这已经是非常了不起的成就了。
  大楚律法规定,从五品及以上品级官员,其子可免去童试,直接拿到参与乡试的资格。
  好在穆云起行事较为低调,京里几乎没人知道他去参与了科考,不然他又要以另一种角度成为街头巷尾众人最热爱的话题之一了。
  温知意笑了笑,他在信里总是说他为她骄傲,她又何尝不是呢?
  他身为天子骄子,在遭受了那么大的打击的情况下,能那般迅速地主动试图摆脱对痛苦的沉溺,对于温知意来说就已经是非常欣慰了。
  他整理好心情,试图考科举,投入另一条人生道路,对于她来说更是意外之喜。
  现在还真让他考中了举人……一个人有决心,有野心,偏偏还有与之相匹配的智慧……
  温知意想起了大婚那晚,穆云起的话。
  他说他突然觉得上天待他不薄。
  果真不薄。
  没过几日,又一件佐证上天待穆云起不薄的事情发生了。
  戚静流和秦采,终于在草原上现了踪迹。
  他们两个消失那么久,温知意派了不少小队在草原上逡巡,这次终于有人找到了二人的踪迹。
  说起来也不难找,因为两个人身后正追着一批对他们喊打喊杀的北融人。
  温知意快马赶过去的时候,大楚的几只小队正在和北融人交战。
  戚静流正看起来十分疲累地躺在草地上,离交战的地方不远,但她看起来既不打算逃窜,也没有要起身帮忙的意思。
  秦采躺在她旁边不远处。
  温知意过去的时候,正听到两人在谈话。
  “南边那些是什么人?”戚静流问。
  “北融军队,来抓我们的。”秦采回答。
  “西边那些是什么人?”戚静流又问。
  “漠国军队,来抓我们的。”秦采再次回答。
  “我眼前这个女人又是什么人?”戚静流再问。
  温知意嘴角一抽,打断了他们之间幼稚的对话:“大楚将军,来救你们的。”
  戚静流笑了,温知意向她伸出手,她握住温知意的手,任由后者把她从地上拉了起来。
  “你们两个还好吗?受伤了吗?”
  “不问结果,先问安危,”戚静流对她笑,“果然是当将军的好材料。”
  “放心,没受伤,就是被追杀了两天,很累。”秦采答道。
  “怎么搞得这么狼狈?”温知意看戚静流一眼,说好的偷盗的艺术呢?
  戚静流毫不优雅地翻了个白眼:“九转续骨膏根本不在北融王庭,而是在七皇子手里。我看,北融那位老国主,已经要被自己的儿子架空了。”
  “真是辛苦你们了。”温知意把秦采也拉了起来。
  “还好幸不辱命。”秦采冲她笑得十分阳光,从怀里掏出一只药瓶抛了过来。
  “你们居然真的拿到了,”温知意接住药瓶,怔了怔,“此番大恩,不知何以为报。”
  “报答吗?让我好好想想该怎么折腾你,”戚静流坏笑,“不过我现在太累了,快带我去一个有床的地方。”
  说着她就往温知意身上一倒,后者眼疾手快地接住她,把她扶上马。
  看着她在马上歪歪斜斜的样子,温知意叹了口气,自己也上了同一匹马,绕过戚静流的腰握住缰绳,几乎把她整个人圈在怀里。
  戚静流在温知意上马那一瞬间,整个人都僵了一僵,转头和她对视了半晌,才放弃般叹了口气,身子软下来靠进她的怀里。
  秦采看着挺羡慕:“也带带我吧。”
  “好啊,”温知意痛快回答,“徐副将,麻烦你带秦公子回城。”
  “没问题,秦公子,请。”
  “……”
  秦采上了徐副将的马,被一个壮汉圈在怀里,生无可恋。
  北融的追兵已经被温知意带来的队伍解决,众人踏上归途。
  “你们这一趟离开了这么久,陛下那边你有办法交待吗?”温知意关切道。
  戚静流不满:“今天夕阳这么美,而我们正在广阔的草原上纵马奔驰,别问这么煞风景的问题好不好?”
  温知意笑了笑,不再追问。
  正好前日她刚打退了一波大举来攻的北融军队,有一小段时间让她可以送戚静流回京,给穆云起送药。
  “你和我们同路回京吗?”离开前,温知意问秦采。
  秦采点点头:“如果你还愿意让我继续当将军府小厮的话。”
  “你还不肯放弃吗?”温知意叹息。
  “至少离她近一点,我也不奢求更多了,”秦采看向京城的方向,“也许某一天我终究会放弃,只是那一天不是今天。”
  “……”温知意没有再劝,以她对感情的开窍速度,她觉得自己也实在没什么资格对别人的感情说三道四、指指点点。
  几人纵马前行,一路回到京郊,戚静流不方便让侍女们看到自己这幅装扮,便由自告奋勇的温知意来帮她装扮。
  “怪不得我以前每次在江湖中见到你时,你都不施脂粉,”戚静流对着镜子若有所思,“我还以为你们这些侠女要维持什么纯天然的形象,原来你是根本不会。”
  温知意也不得不沉痛地承认:“还好你底子好。”被这么折腾一番,看起来还是挺漂亮的。
  “还是我自己来吧,”戚静流从她手中夺过胭脂,“我若顶着你弄出的这幅尊容去见陛下,怕是要当场失宠。”
  “……”温知意笑着摇摇头,“这一次,真的是多谢你了。”
  戚静流看她一眼:“也不全是为了你,将来在漫长的深宫时光中,我回想起这两个月,也会很开心的。”
  “也包括被追杀的时光?”
  戚静流笑了:“是啊,也包括被追杀的时光。”
  “……”
  目送她进了宫门后,温知意径直去请御医验药。
  御医有些吃惊:“还真让你找到了这九转续骨膏?!在哪里找到的?”
  “药落在了一位商人手里,我也是费了一番波折才拿到的。”
  御医打量了下眼前温知意,荣华郡主这两个月都不在京里。恰好三皇子之前被帝王派到楚州公干,京城里的人纷纷猜测她是抛下腿残的丈夫奔赴楚州去找情郎了。
  传闻传得太多太广,连御医都听说了。
  此时看来,她其实是被冤枉了,人家两个月不在京城是给夫君找药去了。
  御医心下微微一叹,便迫不及待地开始细细分析药的成分,花了足足几个时辰,期间露出数次惊叹的神色,最后终于验好药,他才抬头看向耐心等待的温知意:“我师兄在医学一道的成就,真是我等难以企及。穆将军也真是受上天眷顾之人,这药也许真的会有效。”
  “上药时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地方吗?”温知意最近在战场上历练,习惯了喜怒不形于色,此时心下的喜悦,半点没流露到面上。
  “我可以去帮忙上药,只是……”御医迟疑了一下,“穆将军的腿伤已经过去了那么久,骨头大概都长错位了,如要用药,就需要把长好的骨头打断重来。”
  温知意点点头:“我知道了,谢谢您。”
  御医见她这波澜不惊的神色,以为她不明白这会是个多么痛苦的过程,提醒道:“把骨头打断的过程,会非常痛苦,绝大部分人怕是都无法承受。”
  “穆云起不是绝大部分人。”
  “最关键的问题是,我不能肯定这药一定能治愈穆将军,”御医强调,“我只是从成分上推断,这药也许会有效,我的把握不超过六成。如果骨头重新打断了,最后却没治好……”
  他没再继续说下去,但温知意当然明白他的意思。
  这种二次打击,足以把一个刚刚燃起希望的人,重新推进绝望的深渊。
  “谢谢您的提醒,我会征询穆云起的意见,”温知意道,“但从我对他的了解来看,请您开始着手准备断骨需要的用具吧。”
  御医怔了怔,忍不住开始胡思乱想,眼前的荣华郡主,若说她不爱夫君吧,她花了两个月为他找药,说她爱吧,告诉她这药可能有用时她脸上不见喜色,告诉她要重新断骨时她脸上也不见担忧。
  难道其实她真的想改嫁,于是在改嫁前为穆云起找个药,显得自己仁至义尽?
  温知意没察觉到御医这百转千回的心思,和他告别后,她信步走回将军府。
  此时天色已近黄昏,穆云起在灯下握着书卷,听到她的脚步声,便回头对她一笑,语气里带点惊喜:“怎么突然回来了?”
  那一瞬间,看着他的模样,也许换了别人,会不忍心告诉他这个消息。
  穆云起若知道这种药的存在,以他的性格,他是不可能连试都不试就放弃的。
  但假使最终没能治好呢?重新断骨的痛苦,加上再度磨灭的希望,如果这些让他再次陷入之前的沉郁和颓废中呢?
  他现在不是很好吗?他已经考中了举人,他的笑容里已经没有了阴霾,为什么还要让他重新经历一次这些呢?
  就为了一个只有六成的希望?
  换了别人,就算最终忍心将这个消息告诉穆云起,怕是在出口之前也要犹豫很久。
  但温知意有足够的理智,来操控自己的情感,从某个角度来说,也算心如铁石。
  穆云起听完后,沉默良久,才开口道:“我当然要试。”
  温知意点头:“我已经和周太医说好了。”
  “你早知道我会选择什么?”
  “不难猜,换了我,我也要试。”
  “别胡说。”穆云起用书卷轻轻敲了敲她搭在轮椅边的手背。
  他已然不忌讳提起腿伤之事,但却不愿意温知意拿她自己做任何一点假设。
  “你们费了多般周折,才把药拿到手,我若连试都不敢试,岂不是白白浪费了你们的辛苦?”
  “我会陪着你的。”
  “好,”穆云起握了握她的手,“和离书的事,对不住了,我该对你更有信心的。”
  “所以,和离书你怎么处理了?”
  “留下收藏,”穆云起调侃她,“让你的墨宝提醒我以后不要再犯同样的错误。”
  “是让我的墨宝提醒你?还是让我的威胁提醒你?”
  “小混蛋,”穆云起笑着看她,“现在我终于有了好起来的希望,为我开心吗?”
  温知意却不回答这个问题,反问道:“我也终于有了揍你一顿的希望,为我开心吗?”
  “揍吧揍吧,”穆云起却十分纵容她,“你陪我走过这段低谷,这是你应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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