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0 章

  此言一出, 满座皆惊。
  温家这位嫡长女,自回京起, 便未展露过任何锋芒, 看起来实在比她的庶妹脾气好上太多。
  但现在看来,脾气好,不过是没人触到过她真正的逆鳞罢了。
  连芙蓉都没想到温知意会这样做, 她非常感动, 同时也带着不安:“知意,你这样做, 会牵连你的名声……”
  “我的名声?”温知意冷笑, 芙蓉的声音刻意放轻, 但她没有, 她并不怕周围的人听到自己的话, “相信我, 现在我在京里的名声好不到哪里去,大家都口口声声说我是个寡廉鲜耻的势利小人,穆云起一出事我就立刻准备改嫁。而在场的夫人们想必没少为这份流言添砖加瓦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
  她说着, 环顾了一圈, 被她视线扫到的人都刻意回避了她的视线。
  众人面上讪讪, 心下有些埋怨温知意, 您就不能尊重一下京里的潜规则, 像其他体面人一样在背后造谣生事吗?
  干嘛为了一个青楼女子, 让大家当面下不来台?
  温知意却丝毫不能体会她们的心情, 继续道:“但你看,她们背后再怎么编排我,当面还不是要客客气气?”
  在场众人尴尬极了。
  “所以, 她们敢这样对你不过是以为你在穆离正妻的位子上坐不了太久, ”温知意给自己斟了杯酒,“等将来她们发现,你探花郎正妻的位子稳如磐石的时候,照样会来对你示好。”
  “毕竟,”温知意笑道,“能屈能伸实在是一份非常优异的品质啊。”
  能屈能伸……芙蓉愣是被她的用词逗笑了。
  芙蓉这一笑,现场的氛围顿时更为尴尬。此时,人群中,居然也传出了一声轻笑,众人纷纷回头,试图找出这位叛徒。
  看到这轻笑出声的人,居然是京里素有贤名的郑夫人时,众人神色复杂。
  “对不住,”郑夫人开口,先道了个歉,“不过刚刚我就想说了,人家小姑娘哪里惹到你们了?她一直对你们客客气气的,你们却一个个争着抢着要给人家一个下马威。非要像荣华郡主现在这样,你们才肯好好说话是吗?”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这郑夫人是什么时候被荣华郡主洗脑了吗?明明之前大家都在传温知意要封诰命的时候,她好像还挺看不惯郡主的。
  而且郑夫人贤名在外,一直谨守贤良淑德的行为准则,理应很看不惯芙蓉这种出身的人才对啊。
  温知意看到这位曾经被自己怼过的郑夫人站出来为自己说话,也有些惊讶,挑了挑眉,亲自斟了杯酒:“说得好,敬你一杯。”
  郑夫人还真的就拿起酒杯一饮而尽:“唉,郡主啊,上次你对我说的那些话,后来我是真的想开了,什么贤名啊,都是累赘,自己活得开心最重要。”
  众人目瞪口呆,荣华郡主你是给郑夫人下蛊了吗?
  “您看起来,确实有些不同了。”温知意若有所思。
  郑夫人笑了笑:“再来一杯。”
  三人旁若无人地喝了几杯酒,旁若无人地聊了几句,又旁若无人地离开了赏花宴现场。徒留一群人瞠目结舌,犹自尴尬不已。
  和郑夫人分开后,芙蓉看向温知意:“知意,我真的没想到你会这么做。”
  “我这也是退而求其次,”温知意看起来也挺无奈,“我总不可能真的对她们动手吧,我也是有底线的。”
  “……”芙蓉一时失语。
  “刚刚要你唱小曲的那位,真的气到我了,”温知意继续道,“她多大的面子?说让你唱,你就会给她唱?她以为她是我吗?这可是我才有的待遇啊。”
  “是是是,”芙蓉失笑,“是只有我们温大小姐才有的待遇。”
  穆离惦记着芙蓉,生怕她在赏花宴上受了什么委屈,此时正一个人默默流泪伤情。
  下了衙,他便径直回府。
  没想到,尚未踏进院子,就听到一道极缱绻的女声,在低吟浅唱。
  这实在是非常的美妙的歌声,彻底安抚了他的焦躁。
  穆离缓步走向院子,倚在门边,院子里的芙蓉正在歌唱,而温知意正托着腮认真看她。还有穆府的三小姐穆春,微张着嘴看着芙蓉,眼神里似有惊叹之意。
  一曲毕,两个女孩子立刻捧场地给她鼓了鼓掌。
  芙蓉笑了起来,门边的穆离也忍不住微笑。
  眼前这幅画面堪称岁月静好,芙蓉比他想象的要坚强。而荣华郡主温知意,也着实是位妙人。
  看到他,温知意打了个招呼,对芙蓉挤了挤眼,就拉着穆春一起离开了。
  穆离失笑,走上前,给芙蓉掖了掖她鬓边垂下的一缕秀发:“今天还好吗?”
  “挺好的。”芙蓉把温知意的做法告诉了他,穆离也是分外惊讶。
  “我拜访穆将军时,觉得此人实在霁月光风,”穆离道,“荣华郡主亦是……”
  学富五车的探花郎,在形容温知意时愣是卡了一下。
  “特立独行?”芙蓉帮他提词。
  穆离笑了笑:“总之这两个人,能在茫茫人海中遇到彼此,实在是一种幸事。”
  “就像我们一样。”
  “是啊,”穆离在她额头印下一吻,“就像我们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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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温知意回府,终于见到了失踪多日的小厮秦采。
  他面色看起来有几分疲惫,眼神却在发亮:“温捕头,我追查到了九转续骨膏的踪迹。只是我没能把药带回来。”
  “能打听到踪迹已经很好了。”毕竟是一开始她就知道希望渺茫,秦采能探听到踪迹已经是意外之喜了。
  “我慢了一步,不然我也许能直接拿到药的,我去打听九转续骨膏的时候,我一个朋友告诉我,前几日还有另一批人向他打听过这种药,”秦采道,“这份九转续骨膏落在一个姓白的商人手里,我终于追查到的时候,他已经把这药卖给了其他人。”
  “买药的是什么人?”
  “那位姓白的商人说,这药他本来不想卖,但那些人的脸看起来实在凶狠,身上似乎还带着杀气,他当时有些畏惧,未免惹祸上身,就干脆把药卖掉了。我朋友也描述了那批人的特征,他们都说,这些人眼眶略深,棱角分明,似乎不太像中原人。”
  “北融人?”温知意立刻反应过来,“很有可能是北融人,他们知道穆云起的伤势,为了杜绝一切他重回战场的可能,才抢在我们前面拿走了九转续骨膏。”
  秦采试图安慰她:“温捕头,别太难过,我……”
  “不,我不难过,”温知意想了想,“这也未必是坏消息,至少说明这种药很可能真的有效,北融人才会如此大费周章。”
  “可惜药已经落到他们手里。”
  “如果是我,为防意外,拿到药的第一时间,就会把药膏彻底销毁。”
  “但北融人未必会这么做,”秦采分析,“如果药效是真的,他们未必舍得。”
  温知意点点头:“北融王室都是要上战场的,很可能会留下药以防万一。”
  秦采毛遂自荐:“我可以为你去偷药。”
  “偷药?去北融?”温知意怔了怔,“就算再想救穆云起,我也不能要求你以命犯险,我自己去。”
  “恕我直言,温捕头,你武功不错,但你没有做贼的经验,根本不会偷东西。你很难全身而退。”
  “难道你就有办法全身而退?”
  “我不能,但我知道有一个人能,”秦采道,“如果那个人能和我一起去,我们两个联手,可以说是万无一失。”
  “……谁?”温知意问出这个字时,心下已有预感。
  “这天下只有一个人,曾入北融皇庭盗国主金杯,金杯到手,全身而退,自此血月妖女名扬江湖,”秦采道,“她做这件事,只因为她觉得有趣。”
  “戚滟滟……”
  “没错,”秦采笑了笑,“只要你能说服她出手,那这件事基本就稳了。”
  戚滟滟,吏部左侍郎戚正之女,真名戚静流,赐号贤妃,入主栖芳殿。
  温知意叹气,就算她能说服贤妃为她冒险,那又该怎么对当今帝王交待呢?
  “不好意思,我能不能借您的妃子一用?”
  温知意觉得自己怕是话音未落,就要被帝王下令拖出去打上三十大板。
  “行不行你先去试试嘛。”秦采怂恿她。
  温知意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我总算搞明白了你进京的目的。”
  “什么?”秦采似是怔了怔。
  “当初我从戚滟滟手中得到了一瓶九转回生丹,我留了一粒,然后将剩下的一瓶物归原主,”温知意道,“我没有刻意隐藏行迹,因为我以为没人能追踪到我,但现在看来,是我自视过高了。”
  “什么意思?”秦采问。
  “你是聪明人,何必装傻?”温知意叹气,“你就是从那瓶九转回生丹的来处,推测到戚滟滟就在京城的对不对?你来京城就是为了找她对不对?”
  “温捕头,你答应过我,不追究我来京城的原因的。”秦采平静地提醒她。
  “你说得对,”温知意点头,“但我得提醒你,没结果的。”
  秦采那张平静的脸上终于出现裂痕:“我知道,我来京城这么久,都没有找到她,除非她是被你关进了天牢,我问过你,你说没有,我信你。那就只剩下一个地方了。”
  他望向皇宫的方向:“全天下,似乎只有这么一个地方,能让人消失地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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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么了?”穆云起一眼就看出温知意有心事。
  “没什么,只是……发现了一段无望的爱恋,”温知意有些感慨,“还有一个想不到解决办法的麻烦。”
  “什么麻烦?”
  “你知道,怎么在不让帝王发现的情况下,把他的宠妃偷渡出宫吗?”温知意不抱希望地问。
  “……你的麻烦总是这么与众不同。”
  “你在看什么书?”温知意探头过去。
  穆云起将书封给她看:“我考虑了一下,如果腿一直好不起来的话,也许我可以考个科举试试。”
  这真是天才的自信。
  武将做不了,就去做文臣试试。
  这要让那些十年寒窗苦读的书生,听到他这轻描淡写的语气,怕不是一个个要气得抄起板砖化身武将,要跟穆云起一决生死。
  穆云起觉得自己总不能一直颓废下去,终日纠结于自身的苦闷,一直看着温知意为他奔忙,看着她为他的沉郁模样担忧。
  肩上没有了穆家的重担后,他反而觉得一片自由,前路仿佛还有无限可能。
  “你觉得怎么样?”穆云起认真地问她。
  温知意认真看他,她看得出,他的状态和前些日子已有些不同了,眉宇间少了些郁郁之气,多了些洒脱。
  他真的很坚韧,这么快,就已经开始试图摆脱腿伤的阴影了。
  她本已做好准备,守着那个阴郁颓废的他更久……
  但他给了她一个惊喜。
  看到他不再一味沉溺于痛苦,她真的很开心。
  “挺好的,”温知意拍了拍他的肩,点评道,“我早就想说了,穆将军,之前那副伤春悲秋的模样真的很不适合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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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温知意还是进宫拜见了贤妃,虽然戚滟滟不能轻易出宫,但她毕竟闯过北融皇庭,也许能画个地形图什么的。
  “别想了,”戚静流听到她的要求,坚定地摇头,“地形图给你也没用,若有了地形图就能顺利出入皇庭,那岂不是随便什么人都成了神偷了?你未免也把我们做贼的想的太简单了些。”
  温知意连忙安抚她身为神偷的尊严。
  戚静流问:“你为什么不干脆请我去偷?”
  “你出得了宫?”
  “出不了,”戚静流叹了口气,“但我真的好想出宫啊,去闯北融皇庭多有趣。但我只能坐在这里,被你这个根本不懂偷盗艺术的人索要什么地形图。”
  “我是不懂偷盗艺术,但我知道怎么抓偷盗的人。”
  戚静流冲她翻白眼:“你还想不想让我帮忙了?”
  “想,但你不是不愿意画地形图吗?”
  “也许我可以找个借口让陛下点头,比如去浮云庵小住一段时间为太皇太后祈福什么的,”戚静流看着温知意,揶揄道,“最近好像挺流行去浮云庵为太后祈福,继繁莹之后,夏家的姑娘也主动要去。”
  饶是见多识广的温知意,也一时间陷入了沉默。
  太后娘娘想必会很欣慰,浮云庵有三个为她祈福的人了。
  繁莹公主,夏婉芸,现在又来了一个戚滟滟。
  虽然她们当中,没有任何一个,是真心想为她老人家祈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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