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6 章

  山巅明月下, 立着一道颀长身影,白衣在月色下焕着冷光, 长发散落, 宛如谪仙。
  阮轻注视着他,犹豫片刻,唤道:“天清君?”
  陆宴之缓缓转过身来, 看她, 说道:“冷不冷?”
  阮轻摇头,顾及他看不见, 又说:“不冷。”
  陆宴之颔首, 不说话了。
  三人就这样默默地杵了片刻。
  阮轻找不到话题, 看了靳十四一眼, 回想他们刚才说到哪了。
  靳十四说:“燃霄那边, 你打算怎么办?”
  “她今天被我们吓了一跳, 必然会有动静,”阮轻说,“只要盯紧她, 同时跟姬夜他们保持联系, 问题不大。”
  靳十四“嗯”了声, 寻思片刻, 说道:“外族的事, 你我也不便干涉太多, 燃霄是龙族公主, 日后也是要与人族皇室联姻,你警告过她,她应该不会有太大的动静。”
  阮轻点头说:“但愿如此。”
  靳十四说:“燃青那边呢, 他想和你结契, 你打算怎么办?”
  陆宴之在旁边听着,袖中手指微微攥了下,神色有些不自在。
  阮轻干笑着说:“你看我像是会答应的样子吗?”
  靳十四微微皱着眉,原本想说你不会,可碍于陆宴之在场,他话到嘴边变成了,“他若真心疼你倒也还好……”
  阮轻:“……”
  阮轻一时没能明白,靳十四为什么会这么说。
  她有太多的事情都不明白,有时候觉得靳十四还是和以前一样,什么都不愿意跟她说。
  他在过去镜中见到了什么,关于他自己的事情,包括他之前私下见过燃霄,他们之间谈了什么,他都没有告诉她。
  阮轻有些怅然地想,她还是不太懂这个人。
  上次在山巅之上,他还主动吻过自己。
  那时候她便想,等事情结束,就跟他远走高飞。
  可现在,她又无法确定了。
  靳十四正要往下说,这时候,陆宴之突然开口,接着他的话说:“龙族性情不定,不是良人之选。”
  阮轻微怔,反笑道:“天清君真当自己还是兄长,还要替我来选吗?”
  陆宴之坚持道:“燃青不可。”
  阮轻:“……”
  气氛有些僵硬。
  阮轻本来还想问他跑来这里做什么,突然不想问了。
  此时,山坡那里传来几人的谈话声:
  “殿下也不必忧心,看他昨天的态度,事情说不定还有回旋的余地。”
  “他若心不在我这里,我留他也没用,我只是担心他手上的魔纹,不知还有多少时日……须得尽快为他找到救治之法。”
  “这是自然……定有办法的,唔,靳公子,阮姑娘?陆公子,你们怎么也来了?”冯子阎抱拳行了一礼。
  靳十四默默地看着他们,没有任何反应。
  陆宴之颔首致意。
  阮轻抱拳,“见过太子殿下。”
  云珂太子回了一礼,说道:“阮姑娘,客气了。”
  陆宴之转过脸,“凝视”着天池水,说道:“天池景色,自然引人神往。”
  沉默了一瞬,云珂太子说:“陆公子……此前来过这里?”
  陆宴之淡淡说:“少年时喜欢周游四方,来过数次。”
  云珂笑了下,说道:“若本宫没记错,陆公子如今也不过二十来岁,正是青春年少,怎地一副少年老成的语气?”
  陆宴之淡笑,背对着众人,抬手揭下眼前黑布,一双清澈的眼映着天池水、雪山月,沐浴在月色下,他说:“除了景色吸引人,还有一个缘由……”
  靳十四想到了什么,眉头微沉。
  陆宴之自顾自地说:“那年我七岁,站在这个位置,亲眼看着我娘……宋长老,将一样东西抛下去。”
  阮轻手指颤了下,惊愕地看着陆宴之,呼吸变得急促。
  陆宴之七岁,正是阮轻出生的那年。
  “那时我想不明白……”陆宴之喃喃说,“不明白她为什么要那么做,她刚有身孕,却似乎……不太开心的样子。”
  阮轻怔怔地听他说着往事,仿佛第一天认识陆宴之似的。
  那是很遥远很遥远的事了,曾经的小宴之,也期待过宋长老肚子里的孩子。
  所以才会留心观察宋长老的神情,期待一个新生命的到来。
  “那年……正是小姨出嫁的那年,”陆宴之说,“娘……开始变得很紧张,成日心不在焉,慌乱无神……”
  “那年她去东海,求一样宝物……后来无功而返,回来时还发了脾气,她说她不信命,不信人鱼王的话,不信传言和诅咒,一定会找到办法……”
  他说话像是打哑谜一样,一时众人都没明白,他到底想说什么。
  云珂欲要打断他,阮轻却问:“后来呢?她找到了吗?”
  “嗯……”陆宴之说,“她找到了另外一面镜子,看到了属于她的未来。”
  阮轻笑道:“她看到的那个未来,一定有我。”
  “不一定是你,”陆宴之说,“她一定是当作你了。”
  和红衣女卫染说的一样,宋如意曾经费心费力找过未来镜,试图从未来中找到她想要的答案。
  未果,反而知道了一个令她无法接受的答案。
  正因如此,她才会在一开始就抛弃了阮轻,养了自己弟弟和妹妹的女儿,将其视为亲生。
  阮轻说:“你怎么知道这些?”
  陆宴之垂下眼睑,站在悬崖边上,手里那条黑布在风中舞动,片刻后他说:“离开京城之后,我用符看了过去镜,反反复复地看,从过去的零星碎片中拼凑出来的。”
  阮轻走上前,站在陆宴之身旁,望着那一池冰冷的水,缓缓地抽了口气,冷气进入肺腑,冰凉彻骨,她说:“若你说的没错,未来镜就在这底下。”
  怪不得,她第一次看到天池时,会萌生出纵身一跃、潜入深渊的冲动。
  吸引她的,不仅仅是这人间罕有的景色,还有那面一直在召唤他人、吸引旁人前往的镜子。
  云珂太子好奇地走上前,说道:“既然如此,本宫这就派人,想办法将未来镜取出来?”
  陆宴之说:“旁人不行,必须我去。”
  阮轻双目微微睁大,双唇微分,心里说:你疯了吗?
  了悟僧人说:“由天清君下去,的确是最佳的选择。”
  他双目失明,拿到未来镜之后,不可能从镜子中看到未来。
  就跟那个时候,在密道里发现那面过去镜时一样。
  换作旁人,无论是否受到未来镜诱惑,都无可避免地会看到未来镜中的情形。
  阮轻更是如此,曾经好几次都像着了魔一样,忍不住地想掀开镜帘,看一眼未来的情形。
  可据说,但凡看过未来的人,无一例外基本都疯了。
  阮轻根本无法想象,让陆宴之跳下天池,去池地取一面不一定存在的镜子……他会冻死的。
  “我去吧,”靳十四说,“若担心我可能看到什么不该看的,索性也将眼睛刺瞎好了。”
  “这怎么行?!”云珂厉声说,“你疯了吗?!”
  靳十四完全不理会他,准备脱下外袍。
  阮轻走上去拦住他,抓住他手臂,厉色说道:“绝对不行!”
  “无妨,”靳十四低眸看她,笑了笑,语气轻松地说,“我水性还不错。”
  阮轻想说,她可以下水。
  她体内是火灵根,无惧寒冷。
  若有必要,她可以犯着冒犯唐师叔身体的风险,将双眼刺瞎。
  到时候给她多磕几个头赔罪。
  但当着云珂太子的面,她没办法将这些事情说出来,只得紧紧拦住靳十四,说道:“你别去,让我下去。”
  她以眼神示意靳十四,朝他微微摇头。
  靳十四困惑了一下,有些犹豫,却始终不肯同意。
  无论如何,她不能让轻儿下水。
  “轻儿,”陆宴之转过身,朝她朗声说,“我为你取未来镜,作为交换,你可不可以答应我一件事……”
  阮轻双眸睁大,惊愕地看着他,心脏噗通噗通地跳着。
  陆宴之就站在悬崖边上,衣袂翻飞,一只脚往悬崖那边挪动半步,细石滚落下去。
  阮轻呼吸快滞住了,心里说不准跳,不准跳……
  可话卡在喉间,什么都没说出来。
  “是交换,”陆宴之弯唇一笑,“哥哥以前伤害过你,没有脸跟你提任何请求,但如果……我为你取未来镜,你可不可以答应我一件事?”
  阮轻嘴唇动了动,心里百味杂陈。
  设若他有什么请求,她一定会为他办到,可他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提出交换?!
  “就像以前逼林淮风娶你的时候一样,”陆宴之说,“哥哥我……就是这么讨厌的一个人,作为交换,能不能请求你……让南海精灵王为我治好眼睛?”
  听到林淮风的名字,阮轻怒气顿时烧了起来,沉声说:“陆宴之,你敢跳?!我不答应你的条件!!!”
  陆宴之垂下眼睑,低声喃喃说:“算哥哥求你了……”
  “不行!”阮轻怒道,“凭什么我要答应你,你若这么珍惜你眼睛,当初又何必作践自己?!”
  陆宴之蹙着眉,说:“轻儿……”
  下一瞬,阮轻双眸睁大,眼睁睁地看着陆宴之纵身一跃,往天池跳下去——
  阮轻:“!!!”
  “陆宴之!!!”
  她几乎箭步冲上去,欲要一步追上去跃下山崖,忽地被靳十四从身后用力抱住,身体有些发抖,又气又恨,看着那消失在云雾之中的身影,气得双手握拳捶地。
  “咚——”的一声巨响,伴随着破冰的声音,雾气随风荡开,冰块在水面上浮动。
  那袭白袍在他跃入天池的时候脱身,在风中疯狂地舞动着,时高时低,落在悬崖边上。
  阮轻半跪在悬崖边上,紧张地盯着水面,慢慢回味过来。
  他就是故意气她的。
  怕她心软。
  他自始至终,就是那么讨厌、又那么温柔的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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