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的命运
“他想保护你。”心魔说。
“恶心。”她不假思索地回应。
心魔一楞, 随即大笑起来:“哈哈哈哈……我还是第一次听说,一个女人对于一个男人的保护, 居然感到了恶心。”
倾月神色冷然:“你才刚刚诞生多久?以后的‘第一次’还多着呢。”
诞生是第一次, 消亡自然也是第一次。
“……”心魔沉默片刻,道:“其实我如今尚且无法撼动你,你也动不了我, 所以可以把这份杀心收敛一点吗?让人怪不舒服的。”
倾月的回应就是懒得理她。
但心魔似乎不喜欢被人无视, 倾月不说话,她自己就嘟嘟囔囔地念了不少不着边际的话。
一会儿说起庚奇临死前的惨状, 一会儿又谈及倾月与闻闯昔年的往事, 又说起崇华仙尊。
“假设崇华并非对你无情, 你还会不会如此恨他?”
“……”
“其实你也不知道对不对?因为什么?是事情已然发展到如此, 你早已恨意深埋, 所以无法原谅他, 再多谈论此等假设也无异,还是……你不敢去设想?”
“……”
“你不敢想你对崇华的心,对他的情, 因为你知晓, 一旦你设想了, 这份由爱而生的恨意, 只会更加折磨你。”
“……”
“但你又怎么不会去想呢?如果崇华从未忘记你, 如果崇华依旧像闻闯那样爱你, 如今的你会是什么样子的?也许你会与他真正地成婚, 你们会满怀爱意地共同孕育出你们的孩子,你会成为高高在上的仙尊夫人……”
“勾勒!”倾月终于忍无可忍,“你到底想说什么?”
她知晓心魔故意说这些戳她心窝子的话是想挑起她的怒火, 不得不说, 对方成功了。
所以呢?
“你让我生气之后,又想干什么?即便我心智陷入混乱,只要有九天玄冰焰在,你就不可能侵蚀得了我。”
这才是倾月面对心魔时的真正底气。
“我知道啊。”心魔的腔调中透出几分无所畏惧:“所以我只是想给你看一场不一样的命运方向而已。”
“不一样的命运?”
不等倾月反应过来,她眼前突然被一层层黑雾所笼罩,意识体瞬间沉入心魔所构造的幻境之中。
倾月知晓这是幻境,但她短时间内无法从中挣脱出来,只能安静地观察着,看看这心魔到底想闹什么妖?
眼前一黑一亮,便换了个世界。
她站在一处小山村之内,眼前是成片低矮的泥土屋,脚下是狭窄而泥泞的土道,天上在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
或者穿着蓑衣,或者带着有着宽大边缘的竹编帽子,亦或者是撑着油纸伞的村民们慢悠悠地走在路上。
他们早已习惯了这个季节时不时地就来一场小雨,并不为这一点小小的麻烦而影响到正常的生活。
就在此时,一道杂乱的脚步声打断了这片宁静的氛围。
倾月眼见着一道撑着油纸伞的纤细身影从身旁急匆匆跑过,几乎一眼就认出了对方的身份。
——月牙儿。
这里是月牙儿生前的记忆?
不,也许没那么简单。
本来满心抗拒的倾月耐下性子,决定安静地看下去。
她有些好奇,心魔到底想让她看什么?
单单只是让她看到月牙儿生前的模样,可引不起她半分愧疚。
毕竟她的结局,虽有一点自己引导的成分在,但更多的还是她自己出自于本心的选择,归根究底其实跟她关系不大。
心底乱七八糟想着各种事,脚下却诚实地挪动步伐,跟上了月牙儿的脚步。
月牙儿怀里似乎抱着什么东西,急匆匆地冒雨赶路,从村子里跑到了偏僻的山上,熟门熟路地寻摸到了一处废弃的小木屋跟前。
此地应当是山上打猎的猎人留下作为暂时休息的场所,只是后来被荒废了。
被月牙儿拿来当成藏人的秘密之地。
倾月并未进屋,就站在木屋外的窗户便,目光平淡地看着她一脸娇羞地给床上受伤的男子送吃食。
那男人的面容略有些眼熟,不久前她才看过。
正是那鲛人族皇子的模样。
此人为了与兄弟间的一场顽劣玩笑,化身受伤的人,故意落在这座小山村旁边,等待着哪个倒霉的人族妙龄女子的相救。
不巧,月牙儿就是那个即将被骗的倒霉蛋。
月牙儿毫无修为什么都看不出来,但倾月却能清晰看出,对方身上根本没有任何一点受伤的迹象,完全就是一点小小的,用来糊弄人的幻术。
这种低级幻术,就连炼气期的小修士都能使得出来。
挫劣得可以。
却能轻而易举地骗到月牙儿这个小傻瓜。
倾月嗤笑一声,不是为了讽刺月牙儿愚蠢,而是有些后悔,早知道就该对那鲛人族皇子下手再重一点。
此等负心之人,就该去黄泉之下对着完全厉鬼忏悔。
幻境里的世界是被特意快进过的,显然心魔想给倾月看的重点不是月牙儿与鲛人族皇子间的你依我浓,亲亲我我。
在眼看着情郎被河水中突然冒出的妖怪抓走之后,月牙儿目呲欲裂,咬牙发誓一定要去救回情郎。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天际轰隆一声,下起了泼盆大雨。
似乎也在为这痴心女子的悲痛而落泪,可是只有作为局外人的倾月看得出来,那被妖怪抓走的鲛人族皇子,不过是在演戏罢了。
那只河水里的妖兽。
与其说其是一种凶猛残暴的妖物,不如说它只是一条供鲛人族皇子趋势的宠物怪鱼罢了。
可惜身为凡人的月牙儿依旧什么也看不出来,深受表象的蒙蔽。
“你似乎总是为对方凡人身份而感到可惜。”心魔阴冷的声音在倾月心底响起。
“是啊。”倾月并不否认这一点:“她的天赋比我还高,却无仙缘,我为此深感遗憾。”
如果月牙儿能踏上修炼之途的话,她本不该如此早死,也不该如此轻易受人欺骗。
她甚至可以学着倾月那样,自己努力提高实力,不用靠着别人的好心施舍,也能亲手将负心情郎斩杀,甚至无需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
所以倾月一直都很为她感到可惜。
“既如此。”心魔的声音里少见地染上迷惑:“你为何不肯收她为徒?”
“我与她并无师徒缘分,我也并非是能改变她命格的贵人。”倾月回答得不假思索。
“……呵呵呵。”心魔沉默片刻,随即讽刺地笑起:“作为逆天改命之人,你这句话当真有些可笑。”
她们两人都知晓,倾月原本的命格,可是比月牙儿还惨。
至少月牙儿临死前得知了情郎骗爱的真相,亲手为自己报了仇。
而倾月,不仅死得不明不白,拼命生下的孩儿还给别人做了成仙路上的垫脚石,爱人却对此无动于衷。
“你到底想做什么?”这已经不是倾月第一次这么问了。
“我想给你看看,没了你的瞎参合,月牙儿真正的命运走向。”心魔带着叹息道:“她本该啊,是个幸运的孩子。”
如同被施展了时空秘术一般,眼前的画面开始飞快前进。
很快来到了月牙儿想代替成为海神的新娘,却被渔民们发现追捕的时候。
这一次,没有了路过的冷漠又带着一点点善心的少年,月牙儿一个弱女子,总归是体力不支,被渔民们抓到。
但是后来的命运走向却绝非倾月所预料的,小渔村的渔民们会看在月牙儿母亲的份上,稍微教训她几句就轻轻放过。
因着那原定的海神新娘醒来后,得知竟是有个傻瓜愿意代替她成为海神的新娘,立即和家人闹着不愿意当新娘。
既然有人自愿代替,那就让那人去好了。
月牙儿的娘只是从小渔村嫁出去的出嫁妇,比不得其表姐一家全都是小渔村人。
若是可以,渔民们也不愿意将自己自小看着长大的姑娘活生生地推入茫茫大海之中。
所以,在人性的驱使之下,最后的新娘人选竟是被月牙儿顺利地替代走。
也不知是幸与不幸。
幸运的是,这本就是月牙儿的心之所求,不幸的是,此事于生养她的父母而言,太过残忍。
月牙儿对得起她的爱情,却辜负了亲情。
可是一心陷入情爱之中的小姑娘想不到这一点,她只知勇敢地一心追求所爱。
祭祀仪式开始,穿着大红嫁衣,跪坐在花船之上的月牙儿被送进茫茫大海里。
她如愿以偿地得到了一条能出海的船,可还未等她利用这条船寻到那传闻中的沧澜岛,这条花船就被一条浑身遍布黑鳞的蛟龙给劫持了。
不,不应该说劫持。
因为这条蛟龙就是镇守这方海域的海神,所以海神献新娘的传说,竟然是真的!
倾月有些意外。
她甚至不惜损耗部分功德,运起望气之术,仔细去观察那条蛟龙的状态。
入眼的是满目璀璨的金光,隐隐透出神性。
说明这条蛟龙乃是天道所承认的‘海神’之位。
下界的海神地位与河神土地神之流差不多,不同的是他们各自掌管的地域不同。
河神管一方河流,土地神管一方土地,海神管一方海域。
相同的是他们数量众多,得天道许可,能从自己管辖的领地内光明正大地获得百姓的信仰与供奉。
但若是仗着身份,故意向自己领地内的百姓们索要活人供奉,也是一种伤天害理之事。
轻则损伤修为,重则失去‘神位’。
没了神位的神明,与一般妖族无异。
倾月没能从蛟龙身上看出一丝半点的业障,说明其从未做过恶事,想来这出献祭新娘的做法,是那群愚昧村民的自发行为,且也是海神第一次接收到此等供奉。
他受到指引前来接到属于自己的新娘,但显然有些不知所措。
在蛟龙漫长的生命力,对于人族的认知却不是很深。
他只知道自己应该庇佑他们,不能伤害他们,其余的也不会多管,有那空闲时间,他更加愿意沉浸在大海深处修炼。
而显然,今日,这份千年来的平静被打破了。
蛟龙将新娘带回了自己的住处。
一处位于海底深处的宫殿。
没有鲛人族族地那么繁华,因着只有蛟龙自己居住于此,而显得有些冷清,毫无人气可言。
“你……你就住这里吧。”蛟龙有些腼腆地将自己的房间让给了月牙儿。
因为这里的其他地方都常年没住人,显得有些破败,他觉得不能让自己的娘子住在此等简陋之地。
只能将最好的地方让给对方。
月牙儿双手捂住嘴,眼眸睁得大大地,口鼻间不断冒出气泡。
她……无法在水下呼吸。
“……”倾月:“你想让我看的就是没了我,这傻孩子会被那条蠢蛟龙溺死在大海里?”
心魔:“……”
她不想说话。
好在憨憨蛟龙总算及时意识到自家新上任的娘子是个毫无修为的普通人,忙逼出一滴心头血喂给她。
蛟龙的心头血不仅仅是普通的心头血,内中不仅蕴含着一丝真龙之血,且还凝聚着海神之力。
如此珍贵的心头血,就这么给了月牙儿。
可想而知,这孩子的身体是受不了的。
至少也得等人家拥有了元婴期修为再给吧?
倾月默默地捂住脸,不忍再看,心魔也沉寂了,假装自己不存在。
好在经历一连串乌龙事件,月牙儿不禁一跃获得了金丹修为,踏上修真之路,还得了蛟龙心头血改造,不禁可以修炼蛟龙的功法,还能于水中犹如鱼儿般自由呼吸游动,不再受阻。
而时间刻度也已经过了三年。
直接破了遇见倾月之后的死劫。
倾月神色有些复杂,又带着几分了悟:“原来这蛟龙就是月牙儿的贵人。”
虽然是被强塞的娘子,但纯情的蛟龙对月牙儿很好,不仅对她的吃穿住行照顾得事无巨细,还手把手地教她修炼,授她法术。
化作人形的蛟龙是及其英俊的,比起鲛人族皇子那种偏向魅/精致的长相,他更具有男子汉的气概。
被此等人物捧在手心上宠着,相信没有哪个女人能拒绝得了。
月牙儿也不例外。
她惊恐地发现,自己居然不知不觉地对着蛟龙动了心。
可是她忘不了那被妖兽抓走,至今还生死不知的情郎。
所以纠结犹豫许久之后,月牙儿选择了低头,向蛟龙坦白一切。
当年蛟龙带走她之时,有问过一句话:“你可是自愿当上这海神新娘?”
月牙儿面对着巨大而可怖的蛟龙本体,吓得瑟瑟发抖,只能本能回应:“是的。”
她不善于说谎骗人,这一点倾月早已亲身验证过了。
不是说她不会骗人,是这姑娘太傻了太天真了,一撒谎就能被人一眼看出,
显然,月牙儿自己也深知这一点,而且她的法术修为都是蛟龙教导的,她并不认为自己能从对方的眼皮子底下逃跑。
故而她选择了最聪明的一条路,坦白。
坦白她早已心有所属,坦白她当海神新娘的真正原因,同时,也坦白她对蛟龙心动的惶恐。
她还惦记着昔日的情郎,却已然对另一个男子动心。
这于月牙儿而言是对两边的背叛,所以她感到了痛苦,想要寻求一个解脱。
她告知蛟龙真相,若是他因此发怒,选择抛弃她,那么她就正好能去寻找自己的情郎,若是他还是喜欢她,愿意将她当成妻子看待,那她就选择留下,埋葬心底的感情。
反正她也不可能在蛟龙的眼皮子底下逃跑不是吗?
月牙儿知道自己很卑劣,她几乎给自己选择了最为轻松的一条路,而将最痛苦的选择交给了别人。
但她别无选择。
若说之前的话语于蛟龙而言,不亚于晴天霹雳,那么月牙儿后续类似于表白的话语,就犹如春风拂面,百花盛开,成功平复了蛟龙心底被真相掀起的惊涛骇浪。
倾月好奇地旁观着这一切。
她觉得自己开始钦佩月牙儿了,钦佩这姑娘能直面修罗场的勇气。
“难怪她能做出常人所不能及的事。”倾月认真地对着自己的心魔说。
心魔冷漠回应:“所以你知道你究竟断了人家多大的机缘了吧?”
“别说话了,继续看。”她已然将这当成了一场好戏来观看,这比引导着月牙儿亲手去为自己上演一出复仇戏码还要精彩。
蛟龙在得知真相之后,纠结犹豫了足足七日。
七日后,他终于下定决心,对着忐忑等待判决的月牙儿说:“我陪你去找他,但不论找不找得到,你要记住,你都是我的妻。”
“哇哦,他居然选择了第三天路,果然是个不走寻常路的真男人。”心魔发出惊奇的感叹。
“你闭嘴。”倾月嫌弃她太吵,影响自己看戏了。
然后他们就看着蛟龙亲自带着月牙儿上了沧澜岛,犹如她跟倾月的历史重演一般,两人顺利寻到海巫,找到了鲛人族族地,发现了月牙儿被负心汉欺骗的真相。
与现在不同的是,月牙儿寻到鲛人族皇子之时,人家不仅已经成了婚,还即将当上父亲,生活美满得刺眼。
可想而知,愤怒的月牙儿再次举起复仇的利刃。
不同的是,此时早已不是凡人的她能靠着强大的法宝杀死鲛人族皇子,并在蛟龙的保护下全身而退。
幻境里最后的画面,是月牙儿抛弃过往,安心和蛟龙过日子的画面。
也许很多年以后,她会修为有成,和蛟龙长长久久地当一对神仙夫妻,又也许他们之间能有幸有个孩子,组建成一个完整的家庭,生活得和和美美。
不管是哪一样,反正都比遇见倾月,早早步入死劫要强。
“原来我才是月牙儿的死劫。”
倾月已然看明白了一切,她自嘲一笑。
“你本是不该存在的人,就是因为你的存在,才无形中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本该死的人生,本该生的人死,这是你逆天改命所需背负的业障。”
心魔幻化成倾月的模样,贴在她身后,头颅靠在她一侧肩上,双手轻轻地环抱着她,隐隐拢住了她的腹部。
“如果你没有改变这一切,这个孩子早该出生,算算日子,他如今应该活蹦乱跳地在无相仙宗,仗着崇华仙尊的庇护,当着一个人人宠爱追捧的少宗主,可比还窝在你肚子里,不知可否活着降生强?”
倾月直挺挺地仗着,并未说话。
“你不是说你为了孩子,可以付出一切吗?”
纤长的指尖绕着她的肚子虚虚画圈:“可是你看,就是因为你先要活下去,才害得这个孩子不能出生,才害得本该生活幸福的月牙儿就此死去,才害得……逆剑门满门被灭,静羽师尊流离失所,只能成为一届散修。”
寒冷的冰蓝烈焰突然升起,强势的将心魔驱离倾月身边。
她平静地转过身来,直面着那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你说错了。”
“大道三千,各有不同,我只是选择了一条不一样的道,即便影响了旁人,那也是他们自己的命数,与我无关。”
“没了我,我的孩子依旧会被小人害死,月牙儿也可能不会遇见海神,而是顺利漂洋过海寻到沧澜岛所在,逆剑门本就已经被魔族侵入,师尊性子潇洒,热爱自由,不可能被区区一个门派所束缚住。”
“甚至于,崇华当年落难流落凡间之时,我不去救他,他本也不会死。”
“所以你看,你,包括我,在他们的生命中,并没有那么重要,所以不要再狂妄自大地自抬身价了。”
心魔瞳孔微缩,最终还是不甘地消散离去。
“我并不会消失,在你执念消除之前,我永远都不会消失,而只要我存在的一天,你就不可能突破渡劫期,你的孩子,也不可能出生!”
“我知道的。”倾月平静回应。
她站在原地,目睹着心魔在九天玄冰焰的灼烧下渐渐缩小,最后仍是顽强地剩下一颗小小的黑点,飞入了她的额心之间。
正如其所言,心魔起始于她的执念,只要她执念不消,心魔就不可能散去。
而她的执念是什么?
倾月心知肚明。
她挥手散去幻境,发觉自己依旧立于深潭边上。
眼见着平静的潭水开始翻滚不休,想也知晓定是里面的那群鲛人在闹腾。
“该走了,我可不想被那群倒霉鲛人缠上。”倾月自语道。
她施展神遁术,瞬息间就消失在沧澜岛上,来到了远在千万里之外的一座熟悉的城池里。
阳间的酆都城。
站在城门之下,仰望着那即便坐落于烈日骄阳之下,都显得鬼气森森的城池,倾月对着心底的心魔说道:“有一件事你说对了。”
“不管如何,我确实亏欠了月牙儿。”
既然欠了债,她自然会偿还。
*
冥界。
彼岸花海。
倾月从未料到自己居然还有再次主动来到此地的一天,但她有不得不来的理由。
“跟我来。”她手中牵着一个浑浑噩噩的鬼魂,亲自带着她踏入冥界鬼门,沿着黄泉之路,一步步走到阎王殿外。
“来者何人?”
倾月并不收敛身上的强大气息,身为冥界掌权者的阎王又怎会感知不到?
阎王殿门打开,群鬼避退。
只有仗着实力无所畏惧的倾月,和尚未恢复神智的新鬼,才敢如此直挺挺地站在阎王大人面前,不为其周身凶煞之气所恐,还能面不改色地面对这位冥界掌权者。
“阎王大人,许久不见,别来无恙啊。”倾月主动与阎王打起了招呼。
她知道对方知晓她是谁。
阎王转头,一双鹰隼般的利目落在倾月身上,破妄之眼一眼就看透其伪装神通。
他面显了然:“你是昔日与天机子那小徒儿一起擅闯冥界之人?”
“正是在下,阎王大人好记性。”倾月松开牵着月牙儿鬼魂的手,双手敛起,郑重地对着阎王行了一个大礼:“在下此行前来,是为了求阎王大人帮个小忙。”
“帮忙?”阎王将目光投向倾月旁边的魂魄:“你想送她去往生?”
“不,我想保她转世重修。”
“转世重修。”阎王似乎听到了一个极为好笑的笑话:“她生前只是个凡人,并非修士,转世重修的意义何在?”
往生与转世重修是两个概念。
前者是凡人的正常轮回,喝过孟婆汤,走过奈何桥,忘却前尘往事,投入六界轮回,开始新的生命历程。
等同于一切重来。
而转世重修是那些寿命将至,或者因为意外肉身身死,可灵魂尚且不灭的修士的一种续命手段。
这种办法能让修士保存前世记忆,并自行设定在转世之后的某一时刻想起。
回忆起前世的修士自然也与前世之人无异,他们可以借着这份前世的记忆重新修炼,更加轻松地踏上仙途,甚至能在短期内重回前世巅峰,并更上一层楼。
不过想转世重修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这个过程不仅得先确保转世之人灵魂齐全,且需要有一位高阶修士随身护持,并消耗大量功德去保护其投入轮回后能不缺失前世记忆。
一般而言,只有那些大宗门的大能修士陨落之时,才能得此机缘。
于那些宗门而言,他们需要保护大能修士安全转世,并且转世后将其顺利牵引回宗门修炼,等待时机让其觉醒前世记忆。
如此,便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收获一尊足以坐镇宗门的大能修士。
而转世的大能修士有了重来一世的机会,也能有更多的时间去修炼,参悟飞升之法。
说不得就因此而羽化成仙了呢?
所以这是一种双赢的交易。
也因此,更让阎王觉得不解。
倾月居然愿意为了区区一个凡人,而付出那么大的代价,只为了让她来一场毫无意义的转世重修吗?
“这是我亏欠她的。”倾月解释:“我今日祝其转世,来日若是有缘,便收她为徒,若是无缘,她也不可能会觉醒前世记忆,便当其是正常往生就好。”
“所以,你想与本王说,你付出如此多,为得只是一个并不确定的师徒缘分?”
阎王不太能理解倾月的想法,但他仍是答应了倾月的请求。
“也罢,就当本王还了你一份人情吧。”
冥界与修真界虽说分属两界,却并代表阎王消息闭塞。
那天机掌门本是他所杀,结果却让倾月母子无辜背了这份罪名,险些还得她一尸两命,即便阎王不感到愧疚,也得顾忌着彼此间的一份因果。
他这次帮助倾月达成所愿,也算是了却这段因果。
从此两人再无瓜葛。
“废话少说,开始吧。”倾月道。
“随本王来。”阎王径直化作一道流光消失,倾月立即跟上。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了一间守卫森严的宫殿之内。
宫殿空旷,只在正中间摆放着一座高大到直顶天花的镜子。
镜面是一片漆黑,无法照出人影,也看不清内里情况,镜框则由各种玄奥符文组成,仔细望去,甚至还能隐隐看到符文流动的迹象,竟是犹如活物一般。
“回神!”阎王一声冷喝,倾月瞬间恢复清明。
她闭上眼,为自己险些被引去神魂而感到惊骇。
“此乃轮回镜,入此镜内的鬼魂,皆可直接入轮回。”阎王冷漠地给倾月解释道:“你只需以功德之力将这魂魄包裹住,护其神智,直接将她投入轮回境之内即可。”
“多谢阎王大人。”
倾月牵着月牙儿的鬼魂上前,运起仙灵气,引动身上功德,将月牙儿密密实实地包裹起来,为那白色魂魄渡上一层浓厚金光。
似乎受到功德的影响,月牙儿竟是在此时恢复了神智。
迷蒙的双眼渐渐显出神采,她惊讶地看着自己的处境,又看向眼前已经恢复真容的倾月,沉默片刻,整理了一番思绪之后,这才迟疑地唤道:“公子?”
在刚刚成为鬼魂,神智尚且迷蒙之时,她其实是有记忆的。
所以阎王与倾月的对话她全都听入额中,如今再看周围情形,想也知道倾月正在施法送她去转世重修。
“嗯。”倾月知道月牙儿大概也得知了真相,所以并无隐瞒,认下自己女扮男装的身份。
“今生算我欠你的,如今我还给你,来世若是有缘,你我当可成就一段师徒缘分。”
“公子愿意收牙儿为徒?”月牙儿惊喜的同时也感到不解:“可是为何公子不在之前就收了我?”
她此言并非怨怼,只是单纯疑惑。
“因为此前,你我无缘。”
此前无缘,现在,月牙儿的转世是靠着倾月相互,两人也算是就此牵扯上了因果关系,来日若是能再相遇,倾月自然也可随着心意,将其收为徒儿。
“时机已到。”耀眼的金芒将月牙儿全身包裹,倾月伸手,在她背后轻轻一推。
“去吧,轮回路上,有我护着你。”
“多谢公子。”月牙儿投入轮回境内,趁着还未消散之际,她转身对着倾月盈盈一拜, 充满感激。
她不过一届凡人,能有此造化,均是倾月给的,故而献上满腔感激,并无不妥。
“是个懂得感恩的。”阎王如此评价。
刚刚耗费大量功德,倾月脸色微微发白。
她对着阎王再行一礼:“多谢阎王大人相助。”
“无需多礼。”阎王摆摆手,凝视着倾月,眸中似有思绪万千,突然道:“接下来,你想去哪?”
“我意归去。”倾月说。
她该回宗门了。
在送月牙儿前来冥界之时,倾月接到宗门传讯,言及玉女玲珑阁的阁主与其太上长老白芷携余下弟子准备前来无相仙宗拜访。
因为宗主尚未出关,其他长老也各有其事,所以宗门传讯给出门在外的倾月,叫她回去帮忙主持大局。
毕竟,名义上,她还是崇华仙尊的弟子。
这身份在无相仙宗内,算是长老之下最为尊贵的存在了。
若是只有一个玉玲珑,倾月可能还会稍微犹豫一下,但如今再加上一个难以见到的白芷仙尊,她就是不会去都对不起心底那份隐忍多年的仇恨了。
阎王见她去意坚决,犹豫片刻,方才言道:“边界魔族异动,天象不定,人间恐有大祸发生。”
“阎王大人这是何意?”倾月顿住离去的脚步。
“何时您连人界的事都管了?还学着天机门那群不知修炼就知追在天道屁股底下偷窥的家伙,却窥探天机了?”
她这言语实在粗俗,连阎王大人都听得直皱其眉。
“人间死人增多,也会给冥界增加负担,本王只是不想为你们的无能而买账罢了。”
话落,他直接甩手离去。
见自己居然将堂堂阎王爷给气跑了,倾月莫名地还有点成就感。
不过她很快回神,离开了冥界。
自从体内灵气被五彩石和九天玄冰焰共同替换成更为强大的仙灵气之后,她对于邪崇之类的感知便比从前不知敏感了多少倍。
冥界就是世间邪鬼之物的聚集地,在此间待久了,当真难受得紧。
以倾月如今的修为,能直接利用神遁术跨界遁行,无需再去等待鬼门开启之日。
但要施展此等规模的神遁术,所耗费的灵气也是巨量的。
还好她灵气储备巨大,能经得起如此损耗。
可真正回到阳间之时,倾月还是差点被抽干全身灵气。
她忙就近寻了一家客栈入住,封紧门窗,抓紧调息,将损耗的灵气弥补回来。
似乎感知到了倾月经脉的干枯,她体内的九天玄冰焰突然灼灼燃烧而起,不断地抽取五彩石内里的仙气,炼化成仙灵气,输送给倾月,不断地提高着她的修为。
本来倾月的修炼速度就很快,达到了常人所不能及的高度。
这下次就跟坐了飞剑似地,一下子窜老高,若非倾月要赶着回宗门,时间不足,也许还能趁此良机,闭关一段时日,直接将修为冲上合体巅峰。
可惜,现在还卡在合体后期,距离巅峰还差一点。
待体内灵气恢复饱满之后,倾月便立即离开此地。
她这次不再使用神遁术,而是老老实实地找了一处有无相仙宗标识的地方,亮出身份令牌,舒舒服服地坐上宗门云舟回去。
有免费的云舟坐,为什么要自己劳心劳力地赶路?
当然,她此举也意味着将自己的行踪明明白白地暴露在宗门眼皮子底下,表示她已经收到传讯,会尽快赶回去的。
“你不怕这是一场鸿门宴吗?”
玉玲珑与白芷仙尊,特意在给倾月的传讯里提及这两个仇人的名字,是什么意思,心魔不信倾月看不出来。
那分明就是诱饵,故意钓着倾月回宗门。
“为什么要怕?”倾月似乎觉得有些迷惑:“这可是我梦寐以求的报仇良机,即便是鸿门宴又如何?最终鹿死谁手还不可知呢。”
“不过我挺好奇的事,他们为何知晓我的真实身份?”
也许是崇华布的局。
心魔与倾月心神相连,自然能知晓她心中的想法,她难得好心,站在对方的立场上为其辩解:“不,崇华不是这种人。”
他不屑于干这种事。
而且若他对倾月起了杀心,早就能杀她千百回了,没必要使用计谋,搞得如此麻烦。
他拥有绝对的实力,能无视一切阴谋。
“……我有点不好的预感。”倾月并没有计较心魔帮着崇华说话,反而沉默了一瞬,突然道。
“有了预感,那就有八成可能是事实。”心魔说。
她话语未落,直觉眼前一花,倾月早已从无相仙宗的云舟之上失去了踪影。
与此同时,无相仙宗之内,第一时间得知她消失不见了的消息的玉玲珑等人也纷纷变了脸色。
“那个灾星之母发现我们的计划了?”她扭头冲着白芷仙尊道。
白芷仙尊视线慢慢往下,看向身侧被紧紧束缚,眼神空洞的少女,轻启朱唇:“不急,只要有诱饵在,不怕猎物不落网。”
若是倾月在此,看清那位被废除修为,一身狼狈的少女的模样,定能立马认出对方的身份。
那是她如今唯一的,也是最好的朋友,同时也是除了崇华之外,唯一知晓她真实身份的人。
——元晚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