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7
徐瑶这次带着简升回到江城, 也不完全是为了度假。
当然，主要的目的其实还是度假, 不然简升完全没有必要来。是她在度假之余, 正好来江城有一些别的事顺手要办。不是什么很紧急的大事，不过多少算是一个契机，让她在离开江城十年之后, 终于给了自己一个正大光明的理由, 重新踏上这片土地。
这个事情要从半年前她接到的一个宣传委托说起。
徐瑶是去年开始露脸的，《喵皇驾到》动画开播之际出来营了一次业, 迅速在小圈子里小有名气, 也算是一位排得上号的美女漫画家。她不搞各地巡回签售, 也没接受过太多采访, 目前还是漫画家作品比人红的正常状态, 只在小圈子里比较有声势, 走在街上并不至于被认出来。
不过陌生人不会，熟人就肯定瞒不过了。机缘巧合见过她的，一定能够认出来。
她读高中的学校江城中学, 就是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 发现了自己的一名校友, 现在竟然成了网红漫画家。
这件事说起来还很有些巧合, 她在母校当中突然掉马的原因是有学生上课时偷偷看她的漫画, 被班主任抓到后漫画书惨遭没收。时任高二三班班主任的胡老师拿回办公室后简单翻了一下, 突然发现作者介绍图片上的人自己好像认识。
胡老师：这不是我十年前教的学生吗？
徐瑶念书时作为艺术生功课不错, 人也比较活泼爱笑，和除了徐冉之外的老师同学关系都还可以，也算是班上一个小小的学生中心。胡老师翻了一下相册之后, 确定自己没记错, 很快就和学校说了这件事。学校八月底正好要办三十周年校庆，听说了这个消息后，顿时大喜。
江城并不是一个历史悠久的传统热门城市，发展起来主要还是近年的事。作为一个成立时间仅有三十年的年轻中学，江城中学也面临着底蕴不足的尴尬，虽然教学设备和场地都比较新，但从学校里走出来的知名校友数量还是太少，让校庆也显得不够有牌面。
为了半年后校庆拟邀的知名校友人选，校领导已经头疼了一段时间，在发现这个网红漫画家毕业生后，穷得只剩钱的江城中学校领导顿时大喜。
徐瑶就是那个时候在微博上被母校联系上的，母校委托她创作了江城中学的宣传漫画，并邀请她参加八月底的三十周年校庆。
徐瑶之前其实没给人创作过这种宣传性质的漫画，但母校给的钱实在是太多了……让她不管是为了人情还是为了酬劳，都完全没有拒绝的理由。
她大一为了去进修班找父亲借钱都没被答应之后，再没回过江城。后来更是和徐家的一家三口断绝了关系，来这里故地重游连个探亲的地方都没有，始终再没回来过。
不过客观地说，作为她的故乡，江城这座城市并没有什么惹到她的地方，她在这里也曾经留下过很多美好的回忆。现在决定回来，也不需要做很多心理建设。在有一个光大光明的理由之后，她踏上来到这里的飞机时，不得不承认，自己的脚步也相当轻盈雀跃。
江城的机场傍海而建，从天空中向下看的时候，就像一只风筝穿过碧海蓝天，落在蔚蓝海水包围中一座美丽的湖心岛屿。江城速来有海上明珠的美誉，徐瑶从飞机舷窗上俯瞰这座城市，在心里默默地想，这片曾经熟悉的土地，真是已经相当久违。
上京市作为全国中心，当然比江城要繁华得多，但空气污染就要反过来看。这里有在上京市极其罕见的澄净蓝天，夏风送来湿润清新的徐徐海风，令人神清气爽。
徐瑶和简升感慨：“明年夏天我们是不是应该把大宝小宝也带过来看看？他们在上京出生长大，从小没感受过这么清新的空气，实在是太遗憾了。”
大宝不好带上飞机走，去的地方稍远就只能交给方锦平那边代养几天。这个姑且不论，简小宝每年寒暑假固定长线旅游两次，节假日也没少往郊区和近一点的风景区跑，怎么就没感受过新鲜空气了，说得跟他很没见过世面一样。
这就是徐瑶对自己故乡的滤镜了，这么些年从来没提起过，暌违已久的故地重游，轻易地勾起了她这番不很讲道理的感慨。简升心里有数，只是笑笑，没有反驳，打量了一下四周的环境。
“你们学校蛮新的。”他评价，“地段和建筑规划都很不错。”
毕竟是个私立中学嘛，资金方面总是更充分一些。南方的省市向来分数线竞争激烈，上私立的现象相当普遍，江城的私立中学远比公立的要多。徐瑶热心地向他科普了一下情况，简升边听边颔首，两人一起走进江城中学的校门。
校门口挂着横幅，庆贺的花篮沿着校园围栏摆了很长的一排，还有好些氢气球停在天上，有的垂下来横幅，有的就是飘着好看，弄得相当热闹。
停车位上的每辆车都价值不菲，让他们两个并肩走进来的人反而有点显眼。不过徐瑶来这里又不是来扮猪吃老虎的，她从上京特意带了一套撑场面的高定礼服裙过来，长度刚到膝盖，不是很板正的款式，穿出来也不显得过分隆重，配上她的首饰刚刚好。
简升的衣服就要简单很多，到哪里都是一套西服。不过男士的西服更是可以一眼看出价格，两人相携走进来，还真没发生什么被忽视的狗血事件，旁人一看就知道是来参加校庆的贵客。
在江城中学，徐瑶的脸比她手里拿着的邀请函好用。负责接待的老师一照面就认出了她，热情地握着她的手，笑逐颜开地用力摇晃。
“欢迎徐瑶同学回到母校！”接待老师情绪饱满地和她寒暄着，像对待什么重要来宾一样看重她，神情非常热切，仿佛徐瑶是她素未谋面的外甥女。
“母校早就盼着你回来看看，这次终于等到了徐瑶同学，我们全校师生都非常高兴！徐瑶同学在我们这几届的学生里也是非常有人气，你为学校画的漫画就印在校庆的宣传册里，发给我们每一个来到现场的江中人。”
徐瑶对自己有着非常清晰明确的定位，觉得自己就是一个画小人连环画的，不说比不上简升这种高大上的高校教授、青年数学家，就算从有几个粉丝的角度分析，也比不上家里的网红担当简大宝。她自由自在地快乐咸鱼惯了，还是第一次被人捧得这么高，受宠若惊之余，感到强烈的不适应。
“老师你过奖了……”徐瑶干笑两声，尬到恨不得脚趾蜷缩。她原本站得好端端的，现在硬是稍微缩了缩，努力让自己再减轻一些存在感，免得真的像个被捧得找不着北的浮夸无脑网红。
“我就是个画漫画的而已，承蒙母校看得起。我离开江城有十年了，这次也很感谢母校给我这个机会，让我重回家乡看看。”
徐瑶用自己微薄的社交经验，努力说着客套话，累得都有点冒汗，觉得这可比画漫画困难多了。
然而接待老师像是根本没听懂她的自谦一样，笑着摇了摇头，朝她潇洒地一指上面的氢气球。
“徐瑶同学这就妄自菲薄了是不是？”她笑呵呵地说，“你看，咱们学校为了迎接徐瑶同学的到来，还专门给你挂了条横幅呢，你看，就是那条，离你不远。”
是在一个粉红色的氢气球下面挂着的，徐瑶目瞪口呆地抬头去看，赫然看见上书「热烈欢迎著名漫画家徐瑶女士光临母校莅临指导」。
徐瑶：“……”
徐瑶脸上的表情十分精彩，整个人透出一种如在梦中的虚幻感。
我被学校挂到天上去了！！丢人丢遍江城上空！！她用眼神向简升紧急求救。
简升失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听发现了他的接待老师热情地问：“徐瑶同学，这位是你先生吧？在哪里高就？”
徐瑶尚处于恍惚状态中，闻言随口如实回答：“对，他是明珠大学的教授……”
明珠大学的教授？！
接待老师大惊失色：“天呐！！我太失敬了！！欢迎明珠大学的教授来我校莅临指导！！教授，我们学校今年也有两三个能搏一搏明大的学生，能请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见见吗？能给他们几句小小的指点和鼓励就更好了。对了！这就缺个您的横幅不是？太对不起了，我这就叫人去办！！”
在她的连珠炮语速中没有找到插话机会的徐瑶：“……”
万幸这个接待老师显然是学校看中的能人，负责所有优秀毕业生的初步招待，只把人迎接到学校里来，等毕业生到得差不多了才会由校领导统一接待。简升和徐瑶表示夫妻俩想在学校里转转，不急着去会议室和其他毕业生汇合，在一番尴尬的寒暄之后，总算脱身，彼此看看，都觉得松了口气。
徐瑶肩膀垮下来，露出个劫后余生的表情：“太浮夸了，我的社恐和尴尬癌同时犯了……”
“下次还是少说两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简升评价，用手向天上指了指。
这个接待老师的效率异常之高，夫妻俩得以离开的时候，欢迎简升的横幅已经被送上去了，就在徐瑶的横幅旁边挂着，相映成趣。
一时没反应过来嘛呜呜。徐瑶抬手掩面：“当时没回过神来……”
不过女人总是没理也能辨上三分，在简升的纵容之下功力更是越发渐长。她只愧疚了一句话的时间，就把手放下来，眼睛灵巧地转了转，朝老公扬起下巴。
“而且我们这样，不也算是在天愿作比翼鸟了嘛。”她一本正经地道，“你有什么意见吗？”
哪敢有。简升失笑着摇了摇头，虽然默默地从了，不过还是正直地发表了意见：“夫人这明明叫尴尬死也要拉个垫背的。”
徐瑶瞪他：“知道就好，不要说出来！”
两人调笑了几句，徐瑶挽着老公的手，漫步在熟悉的校园里。
十年时间听起来长，对老师来说，也不过是迎来送往三届学生，在学校这种象牙塔里，总是要更无忧无虑一些，岁月的痕迹也没那么明显。
学校把几栋教学楼都翻新了一下，但外观没做大的改动，也没有建新楼，只里面的设施装修略有升级，对徐瑶来说，一切都还十分熟悉。
“我在这里上了六年学呢。”她和简升边走边聊，“初中三年高中三年，这个学校能冠江城的名字，据说校长相当有背景。虽然建校时间很短，不过入学门槛还挺高，学费也高，对学生的家境挺有要求，家里没点资产，入学资格审查时都过不了关。”
在这里上学的学生，家里在江城都算是有头有脸的，学校出国率很高，升学数据上很亮眼。
不过虽然富二代满地走，出息的富二代就没那么多了，不然江城中学也不至于对请优秀毕业生的事情这么发愁，入学时就算了，优秀毕业生履历上如果全是爹妈的成就，学校虽然肯定也会请，但还是不太好意思吹的。所以碰上个网红漫画家徐瑶，都觉得如获至宝。
徐瑶说完之后想想，觉得这么形容可能也有点过去给母校抹黑，于是又澄清了一句：“不过虽然画风有点土豪式浮夸，但学校的学风还挺不错，这也是家长愿意把孩子送来的原因之一。校方对学习还比较重视，上课睡觉会被请家长。对名校也很尊敬，今天见到你，恭维绝对是发自真心的。”
简升认同地颔首：“这个能看得出来。”
明大毕竟是国内的顶尖高校，无数学子的梦中情校，即便是江城中学这样主要靠留学提升学率的学校，有学生考上明大也是一件值得拉横幅吹嘘的事，无怪乎接待老师对明大教授简升这么重视。
简升虽然一直没太关注过明大的招生，不过大致的情况他当然也是了解的。方锦平夫妇在明大做了几十年教授，现在他自己也将在这里工作几十年，明大就是他的半个家。既然别人表现得对他的母校这么重视，他也并不介意给对方做做面子，比如一会儿去看看学生什么的。
不过他主要的关注点并不在这里。简升无意识地微微皱眉：“你家里条件还不错？”
徐瑶和家里闹僵的时候，他和徐瑶还不够熟悉。而后来他们恋爱结婚之后，徐瑶又已经和家里断绝了关系，在家里几乎从来没有提起，他没有特意探究过，对情况不够了解。
“还不错吧，我爸开公司的，社会地位不好说，钱肯定是有的。我之前的家是一套四层的独栋别墅，让我在不想见徐冉时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这是唯一的好事。”徐瑶客观地说，而后看看简升，抬手摸摸他的眉心，“怎么突然皱眉了啊？谁惹你不高兴了？”
简升转头看她：“条件不错，却连你上进修班的学费都不借你？”
徐瑶微怔，摇了摇头，自嘲地扯扯嘴角：“我也不知道我爸为什么这么恨我，要不是五官有像的地方，我都想怀疑自己是不是他亲生的了。”
对亲生女儿绝情到这种地步，属实闻所未闻。简升脸色微沉，徐瑶反而笑了出来，抱着他的胳膊撒娇地摇了摇。
“别管我家那点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心里没我的亲爹等于没有，徐家有多少钱我也不关心。我对那个别墅没什么好印象，自从徐冉搬进来我就开始住校了，对我来说，那么大的房子，属于我的只有一个小小的房间而已。”
说着说着自己也觉得夸张，徐瑶笑着叹了口气：“不过我是真的到现在也没想明白，我是为什么在家里混得这么惨的。现在回忆起小时候的事，我对那个从九岁住到十八岁的别墅几乎没印象了，倒是对九岁以前的破房子很有感情，觉得如果可以一直住在那里就好了，”
简升转眸看她：“九岁以前？”
“嗯，我爸是在我九岁的时候发家的，那之前我们一家三口住在一个老小区里。都是江城的原住民，楼上楼下都认识，邻里关系很好。”
徐瑶露出回忆的表情，唇角弯起来，笑容里终于带上了几分真切的开心：“我很喜欢那里，中学的时候在家里待不下去，我还经常会跑回那边去看看，在那里吃个饭什么的。小区楼下有家小面馆，我每次去吃大娘都会多给我下点面，说我太瘦了，要多吃点。”
被回忆真切地侵袭，徐瑶恍惚了一下，不经意地想起自己的少女时期。
她已经很久没去想这些事情，现在久违地去寻溯，几乎已经有一点陌生。安逸幸福的日子过得太久，那段时光的记忆已经相当模糊。
曾经视为避风港湾的旧小区，她已经不太能回忆起来具体的样子，只记得那里留给自己的感觉，没地方可去的时候，她都会去那边的长椅上坐一会儿。
在寒暑假无数个和家里吵成一团的日子里，她一个人跑出来。家里没人理会她晚上消失是否有危险，她独自游荡到老小区这边，也没有具体的地方可去，就在面馆里吃碗面，自己劝自己消消气，将心里的怨气用汤面压下去，而后一个人默默地回去。
每次去时都愤懑忧伤，眼睛发红，离开的时候风萧萧兮，总有种此去千难万险的悲壮。几次下来，开面馆的大娘开始和她搭话，问问她搬走之后的事情，听到她的诉说，总是会同情地摇摇头。
“有后娘就有后爹，总是这样。”大娘摇着头评价，而后总会给她多下点面，多添点浇头。
徐瑶眨了眨眼，觉得自己开始想念那碗面的味道了。
“校庆结束之后，陪我去那边看看吧？”她抬头看向简升，展眉而笑。
她说：“我这边也没什么长辈，这次大概算是，陪我去见家长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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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简升来说，见家长这事着实有一点新鲜。他和徐瑶的父亲和继母从来没打过照面，以后也不打算去见，对这件事缺乏心理准备，一时竟然有些严阵以待的感觉。
他在参加校庆的间隙，忙里偷闲地百度了一下见家长的必备流程，最后过去时还买了点包装精美的礼盒带着，徐瑶没拦住，只能略觉好笑地任由他去。
十年前就上了年头的小区，现在看来更觉古旧。不过小区里依然是干净的，明显依然有人在住。三三两两的老人在树荫下摇着蒲扇乘凉，这个小区不常来陌生面孔，看见两个衣着光鲜的年轻男女拎着礼品过来，大家都有点好奇。
徐瑶本来一路上都很轻松，真的到了这边，反而变得有点惴惴。她低声对简升道：“距离我搬出去已经二十年了，当时那些很熟的阿姨都变成了阿婆，认识的阿婆可能都已经不在了。”
察觉到她的些许低落，简升无声地握住了她的手。
他向周围看了一圈，小区面积不大，年轻人少，完全做熟客生意，也没什么看起来很新潮的餐馆。根据需要对他说的面馆名字，他很快找到了位置，牵着徐瑶的手走了过去。
徐瑶被他牵着手走进面馆。在屋里吹着风扇看电视的女人闻声看过来。她勉强还可以归结到中年女人的范畴，不过黑发中夹了些许银丝，已然显出老态。
徐瑶和她目光相接，整个人就愣在了原地。她怔怔地看了风扇边的女人一会儿，有点手足无措地上前，嘴唇开合好几次，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小声叫她：“大娘……”
大娘笑了，声音还是徐瑶记忆里的爽朗：“是不是瑶瑶？这么多年也不来看看大娘，小没良心。小丫头可长成大姑娘了，又高又漂亮，亭亭玉立的。今天想吃什么面？大娘去给你做。”
就像徐瑶一眼认出了她一样，她也一眼就认出了徐瑶。徐瑶眼底泛起些许朦胧的湿意，浅浅地抿着唇笑。
“来两碗葱花清汤面，我以前最常吃的那种。”
说完之后，徐瑶转过身，将身后的简升拉了过来。
“大娘，这是我老公，我带他过来让你见见。”她轻声介绍，有点害羞也有点腼腆。
大娘笑呵呵地朝简升点了点头，而后转向徐瑶，问她：“现在日子过得好吗？”
徐瑶的唇角弯起来。
“好。”她说，“大娘，我现在特别幸福，再也不会委屈得自己躲起来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