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试

  第一百三十章府试
  虽说一到密阳就受了气, 可不得不承认的是, 在密阳城里, 裴清殊他们终于住上了干净的客栈, 好好地休息了一天晚上。
  次日一早, 他们也来不及在密阳城中逛一逛, 便急急忙忙地再次出发。
  三天之后, 他们终于抵达了此行的目的地,大同。
  到了大同之后,有两名护卫不知是怎么回事, 突发急病,都说自己喘不上气来,感觉非常难受。于是裴清殊便把他们留在了驿站, 让钟悦和小德子留下照顾他们, 自己则换了身衣裳,准备去面见当地的官员。
  裴清殊这回是以傅公子的名义来的山西。按照他的设定, 这个傅熹和余文华一样, 都是礼部的书吏, 按照新任礼部主事十二皇子的吩咐, 来各地巡查府试情况。
  既然他现在只是一个书吏的身份, 裴清殊自然不方便带着那么多人同行了。除了余文华和门吏毛峰之外,裴清殊犹豫了半天, 不知道带谁是好。
  陆星野自告奋勇:“殿下带我去吧,方便我保护殿下!”
  虎子也站过来说:“我也去!”
  裴清殊摇了摇头:“不行, 不行, 我只能带一两个人,扮作我的小厮。你们两个,生得高大威猛,一看就很能打。说是跑腿的小厮,人家信么?”
  裴清殊在一行人当中扫了两圈,最终将目光定格在公孙明身上:“还是阿明陪我去吧!”
  公孙明:“殿下,您确定?”
  “嗯?”
  公孙明撩了撩头发:“有我这么帅气的小厮嘛!”
  裴清殊:“……”
  陆星野道:“殿下,您带公孙公子同行,属下没有意见。只是山西官场十分复杂,请您务必带上属下,以保证殿下的安全。”
  裴清殊看了虎子一眼,没好意思告诉陆星野,其实不用他也没关系,还有四名暗卫正悄无声息地保护着他呢。
  不过裴清殊也知道,要是一个护卫都不带,陆星野肯定不放心。思来想去之后,他还是决定带上陆星野,只是前提就是……
  得往他脸上抹点白-粉。
  公孙明听说之后,飞快地冲了出去,买了盒蜜粉回来,还亲自往陆星野脸上抹。
  陆星野一挣扎,公孙明就笑话他说:“老实点!哪家的小厮像你这么黑啊!”
  陆星野没有办法,只能由着他折腾。
  收拾停当之后,当天下午,他们就整装出发,前去拜访大同的知府和同知。
  听说是京城礼部的两个书吏来了,大同知府曹立群本来并不怎么在乎,甚至连见都不想见,寻思着让下面的人应付一下得了。
  不过在听说其中一人乃是京城傅家的公子之后,曹立群立马改变了态度,不仅亲切地接见了他们,还主动提出要在自家设宴,亲自为傅公子接风。
  裴清殊无可无不可地答应了。
  晚上除了知府、同知之外,裴清殊还见到了负责这次府试的相关人员。
  各府仿照中央的六部,设吏、户、礼、兵、刑、工六房,分别处理大同府的各项公务。其中礼房的负责人被称为“礼书”,掌管科举、教化、节庆等事,与京城礼部的职能类似,可以说是地方版的礼部。
  不过不同的是,礼房的十几名小吏都不是正式的官员,都没有品级。因为他们不是进士出身,有的甚至连一点功名都没有,从来都没参加过科举考试。
  原本按照大齐的规定,这样的小吏也要通过招募考试后方可被选用。可事实上大多数地方官府的小吏,都是花钱买来的差事,大同府也不例外。
  裴清殊不用明着问,只要在席上和他们交谈一番,看似不经意地套一套他们的话,心中就有数了。
  若是今天换了刚正不阿的四皇子在这里,恐怕他不仅不会和这些地方官员一起吃饭,还会义正言辞地教训他们一顿。
  不过裴清殊并没有这样做。
  他不但没有发火,还一直言笑晏晏地同他们交谈,放松他们的警惕。这样一来,裴清殊就能知道更多自己想要知道的信息了。
  “原来不用通过考试,还有这么多法子能够吃上官粮,我可真是长见识了。”裴清殊笑着对大同的礼书说道:“我有些个穷亲戚,整日在京城游手好闲的,看来还不如送他们来地方混口饭吃呢!”
  礼书连忙笑道:“傅公子所言极是啊!您的亲戚若是不嫌弃,尽管到我们这儿来,我保准给他安排个好差事!”
  裴清殊举起酒杯,笑吟吟道:“那就多谢礼书大人了。”
  “不敢不敢!”
  等到酒过三巡之后,裴清殊瞄了眼正搂着小妾,和同知把酒言欢的曹知府,含笑问向一旁的礼书:“话说起来,既然六房的职位可以操作,那么不知这府试的名次……可否私底下做一些调整呢?”
  礼书一听这话,刚刚上头的酒意立马清醒了一多半儿。
  他连忙摆手道:“那咱可不敢!傅公子啊,您在礼部当差,应当也明白,朝廷在科考这方面抓得极其严格,若是舞弊被抓到了,那可是要满门抄斩的!”
  “哎呀,你急什么,我说的又不是舞弊。我是想着,能不能特别关照一些考生。比如说给他们选好一点的、离茅房比较远的考位啦,或是给他们发一床厚实一点的被子啦……”
  礼书听了裴清殊举的例子,忍不住笑了:“没想到傅公子人在京城,懂的还不少。怎么,会试的时候,也有这些讲究么?”
  “那我就不清楚了,你知道,我年纪轻,进礼部办差才没几天,都是听人说的。”
  裴清殊今晚上编了不少瞎话,不过这句说的的确是实话。他所知道的这些,基本都是余文华私底下向他反映的,看来的确属实。
  “不过傅公子啊,这种事情,别的地方可能有,我们大同府是肯定没有的。”那礼书虽然喝了不少酒,但还不算傻,知道得防备着一点这位傅公子,毕竟他可是京城礼部派来的督查,“我们对待所有考生,可都是一视同仁的。您刚才说的那些现象,我也听人讲过,不过都是外地发生的事情,和我们无关的哟。”
  裴清殊心中有数,但并不揭穿,只是举起酒杯,笑眯眯地说道:“这样啊。看来大同在曹大人的带领之下,果真清正廉明,政通人和。来,我敬诸位一杯!”
  曹知府忙道:“不敢不敢,傅公子远道而来,一路上辛苦了,该是我们敬傅公子才是!”
  等喝完了酒,曹知府又道:“傅家是高门大族,我们一直高攀不上,没想到傅公子待人如此亲切,实在令我等感到欣悦。”
  裴清殊摇头道:“大人乃是朝廷四品官员,我不过一小小书吏,大人却待我等如此亲和,这才是令在下受宠若惊呢!”
  互相吹捧了一番之后,曹知府高兴至极,非要邀请裴清殊一行人住在曹府。
  裴清殊好不容易才谢绝了曹知府的好意,结果临走之前,曹知府又硬塞给了他两个漂亮的丫头,说是一点小心意,不成敬意。
  裴清殊怕这两个丫头是曹知府的耳目,说什么都不肯收。可他怕自己推辞不过,只好拉过一旁的公孙明,对曹知府低声说道:“大人有所不知,这孩子明面上是我的小厮,其实是我的……”
  曹知府看了公孙明那白净清秀的面庞一眼,只觉自己的内心受到了极大的震撼。
  但在官场混了这么多年,他还有什么不懂的,连忙将那两个丫头赶了回去:“傅公子抱歉,抱歉!今日我同你一见如故,本还想着把女儿送给你做妾,却没想到……罢了罢了,是我唐突了,傅公子请慢走!”
  裴清殊这才得以脱身。
  回去的路上,裴清殊和公孙明都有点尴尬。陆星野一直憋着笑,却不敢笑。
  裴清殊无奈地说:“想笑就笑吧,别憋坏了。”
  陆星野瞬间破功,放声大笑起来。
  公孙明白了他一眼说:“得了吧,你还笑我呢,你脸上的粉都花了!你说既然他们误会了我和殿下的关系,那么抹着白-粉的你……像是正常人嘛?”
  陆星野瞬间就笑不出来了。
  “好了好了,不说这些没用的了。”裴清殊正色道:“依你们看,这大同府如何?”
  公孙明收起笑意,不假思索地说:“那个曹立群一看就是个贪官,先不说他那个装饰华贵的府邸,还有穿金戴银的十五姨太,就是他那肚子……哪个清官会有他那么大的肚子?跟快要生了似的。”
  “阿明,重点不在他的肚子,而是他们大同府在科考一事上,是否存有不公平的现象。至于曹知府本人是否贪污,这是吏部的职责,我们还是以科考这一块为主。”
  公孙明撇撇嘴,点了点头:“不过要说起来,他们这个礼书倒是挺精明,知道殿下您不管吏治的事儿,就敢大着胆子拿礼房的差事来和您做人情、套近乎。不过一涉及到科举一事,他便噤若寒蝉,做出一副公平公正的模样了,好像忘了他这差事是怎么买来的一样。”
  裴清殊轻哼一声,讽刺地说道:“这种没有品级的职位,买卖乃是常态,所以他有恃无恐,不怕我们追究。只是在科考一事上做手脚,一旦追起责任来,麻烦可就大了。他当然不会傻到喝了两杯酒,就在我们面前承认一切。不过没关系,不急。再过几日不就是府试了么?我们看着他们怎么做便是了。”
  其实在来到大同之前,裴清殊曾经想过不联系当地官员,而是先在暗中调查。可在和公孙明他们商议过后,裴清殊很快就意识到这条路不可行。
  他们毕竟是从外地来的,就算有余文华这个山西人在,但他离开山西已经好些年了,对大同府的情况并不了解。
  如果不联系官府的话,他们就是两眼一摸黑,别说督查科考了,就是连礼房的门儿都挨不着。
  只有以礼部书吏的身份示人,他们才能得到旁观整个府试的资格。
  为了让当地官员放松警惕,裴清殊特意做出一副玩世不恭的公子哥模样,甚至还不惜让他们误会自己和公孙明的关系。
  不过那些老油条恐怕不会就这么轻信于他,所以与此同时,裴清殊还派出虎子等人在暗中调查,每晚派出两个影卫,去听那礼书的墙角。
  在府试正式开始之前,裴清殊还去贡院参观了一下,结果发现考生们的考试条件真是要有多恶劣就有多恶劣。如果不是有人告诉他这是考棚的话,裴清殊还以为自己是到了牢房呢。
  他很想痛斥地方官员,问问他们朝廷每年拨下来的科考经费都用到哪里去了。但话到嘴边,裴清殊硬是挤出一丝笑来,笑着问那礼书:“这考生的考试环境,好像不怎么好啊?”
  “傅公子别见怪,其实好些天之前,我就亲自领人打扫过这里了。只是您也看得出来,这考棚是用了不知道多少年的老房子了,还没塌,就只能先凑合用着,也给朝廷省些经费不是。不然这一大片都要拆了重建的话,那得花多少银子啊?”
  裴清殊点点头,昧着良心夸赞道:“原来是这样,你们还真是一心替朝廷着想啊!”
  礼书不知裴清殊心里头生气,还笑着说道:“应该的,应该的。”
  裴清殊笑了一整天,脸都僵了。他憋着一肚子的气,一回驿站就掏出自己的小册子,把自己的所见所闻全都记录上去。
  等他狂风暴雨般一气呵成,把自己心中的怨气都吐干净之后,裴清殊心里头舒坦多了,不再那么难受了。
  把该做的事情都做完之后,还有两天才到府试的日子。裴清殊就采纳了公孙明的建议,带着他们几个上街走了走。
  大同不愧是山西的首府,经济条件比他们这一路上所经过的县城都要好。
  只是从街上行人们的穿着就能看出来,这里的贫富差距比较大,富人富得流油,穷人穷得在街上卖儿卖女。
  “像这种卖儿卖女的,都属于心疼孩子的,不然穷到吃不上饭的人家,早就把孩子送到矿上挖煤去了。”余文华向他们介绍道:“山西地处内陆,多靠煤炭生意发财。不过这里头的水很深,每年不知道有多少平民百姓要死在矿上……”
  裴清殊眼皮子一跳,很想去煤矿那边亲眼看一看。不过他也知道,工程营造一事,归工部负责,以他现在的身份,不方便越俎代庖。许多事情就是他想管,也是有心无力,只能先尽力做好自己眼前的这一摊子事儿了。
  公孙明对于煤炭倒是特别的感兴趣,回去的路上还在同裴清殊讲:“公子,我听我娘说过,煤炭除了可以当做燃料和用于冶铁之外,还可以用于发电呢!”
  “电?”裴清殊不大理解,“是说天上的闪电么?”
  公孙明有些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是好:“闪电算是一种电,但只是众多形式当中的一种。总的来说,电就是一种能源的供给方式。”
  裴清殊还是听不太懂,所以也不是很感兴趣,只是随口问道:“那有什么实际作用呢?”
  公孙明想了想,举了个例子:“听说西洋人发明了一种电灯,不用烛火就能照明。”
  不光裴清殊不懂,陆星野也不大明白公孙明的兴奋点:“可是有烛火就很好了啊,何必那么麻烦,还去发什么电呢。”
  公孙明见自己和这些人说不通,只能无奈地哀叹一声,随他们去了。
  倒是钟悦,许是年纪轻,好奇心重,还饶有兴趣地问公孙明知不知道要怎么发电,俩人就此话题聊了一路。
  裴清殊现在一门心思都在即将到来的府试上头,公孙明说的那些不相干的事情,根本就没怎么往裴清殊的脑袋里进。
  说起府试,裴清殊自己虽不用考取功名,但为了在礼部当好差,他提前做了不少的功课。
  大齐这几十年来,科考的规则几乎都没有修改过,都是按照祖上的规矩来的。
  府试分为帖经、杂文、策论三场,分别考察考生的记诵能力、辞章水平和对时事政务的理解,分配还算合理。
  考试当天,卯时一刻,贡院的大门准时打开。数百名考生鱼贯入内,按照顺序接受检查。
  初次检查合格之后,考生们会被分成四组,在执灯小童的带领下,分别进入四个考棚。
  进入考棚之前,他们又经历了一遍严格的搜身。搜身的过程当中,裴清殊在旁看着,见搜查的确还算公平,便满意地点了点头。
  不过考生们的位子,是根据他们手中的考引决定的。据他的探子回报,当地的确存在买卖考引的情况。
  一个好的考位,竟能卖到上百两银子的高价。这对于出身贫寒的考生来说,自是十分不公。
  毕竟这些考生要连续住在考棚里四天时间,有一个位置好、既通风又保暖的福号,和呆在一个紧挨着茅厕的臭号,对考生发挥的影响是极大的。
  不用说,裴清殊的小册子上,又多添了几笔。
  不过等到府试结束,放出成绩之后,裴清殊此行的重头戏才算来。
  按照大齐的规定,每一府的府试共录五十人,分甲乙两等。前十名为甲等,每府的廪生也是十个。
  正常来说,甲等的生员就应该自然而然地成为廪生。可在廪生的选择上,因为又加入了人品、身家清白与否等考量因素,使得评判标准变得扑朔迷离,或者说是主观起来。
  府试成绩出来之后,裴清殊立马要来了这五十个录取考生的资料,还让自己人在最快速度内打探出了他们的家庭情况,尤其是前十名的身家背景。
  他打算等廪生的正式名单出来之后对照一下,看看大同府的礼房办事是否公平,是否存在余文华反映过的现象。
  至于他自己,这段时间里却是什么都不做,而是整日里在大同府闲晃,参加各种乡绅富豪举办的宴会。
  为了让当地的官员放松警惕,演给他们看,裴清殊不得不连日宴饮,酒量都强行提高了不少。
  当然了,他还是要“象征性”地做一下正事的。不然玩得太过了,也会引起对方的怀疑。
  所以裴清殊就提出来,要旁观当地礼房是如何录取廪生的,结果却被门吏拒之门外。
  发生这种事情,算是在裴清殊的意料当中。
  他们既然要暗箱操作的话,自然不会让裴清殊这个外来人员参与其中了。
  事后,礼书亲自去向裴清殊道歉,说是当日公务繁忙,没有顾得上傅公子,一得空就登门谢罪来了。
  裴清殊也没和他一般见识,假笑着把人应付走。
  等没了外人,裴清殊脸上的笑容便消失得一干二净。
  公孙明忍不住悄声对钟悦感慨道:“殿下可真牛,说笑就笑,说不笑就不笑,跟戏台上的变脸似的。”
  钟悦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慢慢靠近裴清殊,低声问道:“殿下,您没事儿吧?”
  “没事,不就是忍么。”裴清殊用手沾了沾冷掉的茶水,在乌木茶几上写下一个“忍”字,“心字头上一把刀,这滋味总归是不会太好受的。但是没办法,在人家的地盘上,总不能把他们给逼急了。”
  陆星野赞同地说:“殿下说的没错,一旦他们狗急跳墙,对殿下不轨……以我们的人手,恐怕对付不了这些地头蛇。”
  裴清殊捏着手中廪生的名单,忍不住冷笑了一声:“不用担心,现在看来,他们根本就没把我放在眼里,还是该怎么做就怎么做的。”
  若裴清殊当真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京城公子哥也就罢了,反正他是外地人,谁都不认识,这份名单上的人不管排名前后,都是通过府试的生员,按说就足以糊弄裴清殊。
  可偏偏裴清殊事先已经对这些人做过背景调查,看出了好几个原本成绩优异的贫困考生没能成为廪生,反倒是几名家庭条件优越,成绩靠后的考生,却享受了廪生的待遇,正和余文华所反映的情况一模一样。
  看来这种不公平的现象,已经存在了数年了。
  裴清殊现在逐渐明白,原来大齐的江山,并非是被北夏胡人的铁骑所踏碎,也不是那个亡国之君一人的功劳,而是这数十年来,被大齐内部的蛀虫们给一点一点地蛀掉的。
  回想起这一路上的所见所闻,裴清殊的心中,不禁十分酸涩,也深觉肩上责任重大。
  面对这么大的一个烂摊子……他该怎么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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