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傅明城摸了摸小姑娘的头。
  苏雪至见丁春山还在一旁等着,显得有点焦急,一副想催又不便开口催的样子,怕那边真的有急事,万一耽误,就朝傅明城点了点头,说了声麻烦,转身要跟丁春山走,忽见傅明城又朝自己递过来一颗糖。
  原来他刚才买了两颗。这颗是给自己的。
  她顿时想笑,摇头:“我又不是小孩子,你怎么也给我买了?”
  傅明城笑道:“糖果不一定非给儿童吃的。你拿着吧。”
  她不爱吃甜的东西,但也笑着接了过来,朝他道了谢,扭头见丁春山已经替自己打开车门,就走了过去,弯腰上了车。
  第32章 (苏雪至以为丁春山开车会去...)
  苏雪至以为丁春山开车会去司令部, 没想到他送自己到了贺公馆。
  一想也是。
  天都黑了,贺汉渚再工作狂, 也不可能一天到晚泡办公室,他也需要休息。
  老夏跑来开门,苏雪至下了车,发现庭院里已经停了几辆外来的车,二楼黑qq的,但整个一层灯火通明,隐隐有说笑声从房子里飘出来。
  贺汉渚有客人在?
  丁春山这么急火火地把自己拉了过来, 苏雪至还当是有什么重要的急事, 在她想象里,贺汉渚正襟危坐, 神色严肃。见状不禁有点懵,就转向丁春山。他却避开她的眼神,只请她进去。
  苏雪至进了客厅。
  客厅里也不见人, 茶几上留了七八杯喝过的残茶,烟灰缸里有一堆凌乱的烟蒂,说笑声、皮鞋踩着木地板走动的橐橐声、球杆击打桌球的砰声, 从门厅对面走廊尽头一个半开着门的大房间里传了出来。
  丁春山让她稍等,自己快步走了过去。苏雪至只好站在一边等着。这时梅香从厨房的方向急匆匆地出来,看见她,脸上露出笑容:“苏少爷您来了?”
  苏雪至点头,见她一个人收拾茶几手忙脚乱, 就搭了把手,梅香慌忙说:“少爷您别动, 当心脏了手!我来,我自己来!”
  苏雪至见她不自在, 也就作罢。她收拾了茶杯和烟灰缸,擦着茶几说:“王总长的太太今天从京师到了这边了,听说是准备王总长的寿日。小姐傍晚学校回来,被王太太接了过去吃饭,现在还没回。贺先生这边也请客,好像是周市长他们一拨人,王公子也来了,刚吃完饭,都去房间里打桌球了。幸好贺先生直接从饭店叫的菜,要不然我一个人,怕真应付不来……”
  梅香絮絮叨叨,擦好茶几,又奔进厨房继续忙活。
  听着梅香絮叨的时候,苏雪至望向前方,透过那扇半开的门,恰看见丁春山找到贺汉渚说话的一幕。
  贺没打球,就坐在一张靠墙的沙发椅里,大概是在家,又是主人的缘故,不像在外那样衣冠楚楚,身上就一件平常配制服的穿在里头的暗军绿色衬衫,领口处的几颗纽扣也松着,随意交着条腿,手里夹了支烟,转着头和坐他一旁的周市长在说话。市长不知道说了什么,他笑,周市长也跟着笑,带着奉承的感觉。
  丁春山走了进去,俯身凑到他的耳边,低低地说了句话。
  苏雪至猜他大概是说自己到了。
  贺汉渚脸都没转一下,拂了拂手,就继续和市长说笑。
  丁春山从里面走了出来,带上门,见苏少爷还站在客厅里等着,只好朝他走了过去。
  傍晚的时候,他没接到人,回了司令部,向上司汇报,说自己晚了一步,苏少爷恰坐了傅明城的车走了。当时,司令虽然没有责备他办事不力,但从他的表情看,对这个结果,他相当的不悦。
  丁春山虽然年纪不大,但十五六岁就弃文从武,当了兵,摸爬滚打这么多年,死人堆里出来,见识过的军队高官,也是不少。
  贺汉渚不像别的带过兵的人,动辄就对下属破口大骂。
  他极少失态。在亲近下属的眼里,他温和深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在外人眼中,他长袖善舞,心狠手辣。
  这样的表情,意味着他应该已经很是不满了。
  丁春山很后悔,以为上司有重要事,却被自己耽误了,立刻说再去接人。
  他的上司当时也没说不必,还吩咐了一句,让他接到人后,直接带到家里。丁春山再不敢耽搁,出来就动用了手下的人,很快查到那辆车的去向,追了上去,终于在清和医院门口,把苏少爷拦了下来。
  现在人是被他给弄来了,却遇到了这样的一幕。
  丁春山知道周市长今晚登门拜会的目的。
  十有八九,是为前些天的市政规划一事。
  事情是这样的,天城的老城区里,旧屋拥挤,街道狭窄,路面多是踩出来的泥道,晴天还能走,一到下雨,到处泥泞,加上随处乱倒的垃圾和排泄物,污水横流,简直叫人无法下脚,交通更是为之阻塞。报纸民生评论尖锐,时常指责市长无能。
  连孙孟先这样的人,都知道要给自己立个牌坊,何况是市长,半个斯文人,他被骂得脸实在挂不住了,打算打通老城区的一段主干道,拓宽道路,平整路面,一来博个政绩,二来,也算是利民的一件好事。但在规划的时候,遇到了一只拦路虎:道路被一座小庙和连着庙的矮墙给挡住了。
  原本拆了也就拆了,民怎敢和官斗。但问题是,这是四方会的地盘,尤其这一带,沿墙就是一个热闹的集贸市场,已经存在多年,因为利益相关,四方会不同意,市政府也就没辙,正焦头烂额着,周市长被一个能人提醒,让他拿着市政规划图去戍卫司令部找贺汉渚。贺汉渚看了规划图,让另外划出一块地方供市场搬迁,随后答应帮忙,果然,前两天四方会松了口,规划得以顺利进行。
  周市长今晚过来,应该就是为了这件事。
  现在,上司就跟没事一样,和周市长应酬,把自己心急火燎带过来的苏少爷给晾在了一边,只说让他到二楼去等。
  丁春山出来,心里其实困惑,也有点过意不去,只好自己改成了委婉的方式:“实在不巧,司令现在很忙,和周市长谈着重要的事,让苏少爷您先上楼等着,随便坐。”
  苏雪至莫名其妙,更是郁闷无比。
  芝麻大的事也没有,早知道就先陪小玉做检查了。但人都被拉来这里了,还能怎么样?
  她上了楼,开了走廊上的小灯,坐在他书房门外的一张便椅上,等着楼下结束。好久过去,耳中始终喧声不断,但就是没有结束的迹象。她等得无聊,索性闭目,把头往后仰着,靠在椅上,闭目假寐,默诵着这两天新学的一批德语词汇,背完了,又继续背军事理论课的条文。正背着,突然觉得面前仿佛有点不对劲,睁开眼,竟对上了一张凑近的正打量着自己的放大的脸。
  她猛地从椅子上一跃而起,生气质问:“王公子!你在干什么?”
  王庭芝仿佛也被她的反应吓得不轻,退了几步才停住,随即撇了撇嘴:“你这么一惊一乍干什么?不知道的,还以为我非礼你一个男人呢!”
  苏雪至可算是回过了魂。
  刚才也不知道是自己背东西背得太过专心,以致于失察,还是王庭芝上楼靠近时故意放轻脚步,她竟不知道他上来了,还靠自己靠得这么近。
  她的第一个念头,是怕被他看出自己的异常,所以才那么大的反应。毕竟,人凑得这么近,倘若带着目的仔细观察,难保不会看出什么可疑的地方。
  好在这个王公子,估计也是大咧咧的人,刚才虽然不知道他靠这么近到底想看什么,但凭他这反应,应该没往自己担心的方向去想。
  苏雪至也就放松了,避开了这个话题。
  “王公子您有事?”她问。
  王庭芝看着还是没好气,冷冷说:“刚我听那个丫头讲,你也来了,就上来和你说一声。我母亲得知你在船上帮过我,让我传个话,等我父亲寿日那天,你也来!”说完扭头就要下楼,一副她是洪水猛兽的样子。
  “等一下!”苏雪至叫住了他。
  “劳烦你帮我转达对令堂的谢意。到时候我恐怕……”
  “不去是吧?行,知道了,我转话!”
  王庭芝歪了歪头,干脆地打断了她的话,转身就下去了。
  苏雪至慢慢地吐出了一口气。
  被这么打断了一下,她也没兴致继续背东西了,看了看挂在二楼走廊上的钟,快要晚上九点了。再等片刻,终于,楼下发出开门和说话的声音,伴着渐渐远去的杂乱脚步声,那位周市长的声音隐隐传了上来:“……这回多亏了贺司令的帮忙,明晚我在天霄楼定包厢,请贺司令务必赏脸……”
  贺汉渚好像说他有事,拒了,然后又是另外几个不知道什么人的临行套话。大约十来分钟后,人终于全部走了,下面安静了下来。苏雪至看见贺汉渚快步登着楼梯上来了,脸上没有笑意,眉间便就透出了几缕淡淡沉倦。
  她迎了上去。
  “表……”
  他径直就从她的身边走过,入了书房,随后丁春山跟了进去,关上了门。
  苏雪至默默吞回了舅。
  她在外头又等了几分钟的样子,丁春山出来了,朝她点了点头,低声说:“司令叫你进去了。”
  招之则来,呼之则去。听个指示,也要等上一晚上。
  这就是卖身的代价。
  苏雪至想着卖身的好处,保持着好心情,走了进去,见贺汉渚靠在书桌后的椅子里,面无表情,两道目光投向自己。
  她吃不准他叫自己来,是要指示什么内容,但也看出来了,他心情不好,肯定没好事,就没靠得太近,离他远远地停住了,叫完刚才那声中途夭折的表舅,随即主动礼貌地问:“您叫我来,是有什么事吗?”
  看他应酬挺累的,但她也绝对不轻松。
  真的不早了,想快点回去。明天有堂军事理论课的考试,她还没背完东西。本来打算晚上医院回来背,现在这么一搞,计划全都乱掉,等回去了,今晚上也不知道要到几点才能睡下了。
  他打量她:“挺上照,以后应该多给你安排些这样露脸的机会。”语气平平,也听不出是讽刺还是真的在夸奖。
  苏雪至一怔。
  他从桌头的一叠纸张文件下抽出了几张报纸,“啪”的一声,甩到桌面上,冲她勾了勾手指:“你给我过来。”
  苏雪至猜到了,应该就是昨晚傅明城提到的报道过周家庄案的那几份报纸。
  她只好走了过去,觑了一眼,终于亲眼看到了自己的照片,吓了一跳。
  本来当时就是冷不丁抓拍的,加上她躲了一下,照片里的她哭丧着脸,双目无神,更要命的是,嘴巴居然张着,于是神情显得愈发悲苦,好比一个刚刚惨遭爱人抛弃的绝望的失恋者。
  用这种形象,来代表报道中描述的孙局长口中的“科学新青年”,实在是不能服众。
  虽然她不在意这些,但看到自己这种丑照堂而皇之地被登在了报纸上,终究不是一件愉快的事。
  譬如,现在她就回过味了。对面这个人刚才是在讽刺自己,说什么“上照”。
  好在唯一安慰,现在照片像素实在太差,面目模糊,除非是熟人,否则,拿着这张照片面对面地找,恐怕未必也能找出她真人。
  但她旁边的马脸孙局,竟被拍得仪表堂堂,看起来颇有威严的样子。
  苏雪至愈发懊恼了。
  贺汉渚见她两只眼睛只顾盯着照片看,脸色一沉,屈指,指节重重地叩了叩桌面:“出风头的感觉,不错是吧?”
  苏雪至终于从自己这张丑得足以令她社会性死亡的照片上拉回神,抬起眼,对上他那两道盯着自己的乌沉沉的目光,一凛,急忙又看具体的报道内容。
  看着报道里满篇都是对孙孟先的吹捧和赞扬,她忽然想起之前,从庄阗申那里听来的一些所谓的天城内幕。
  贺汉渚和督办廖寿霖是对头,面上和气,但一旦时局有变,可能就会变成你死我活地步的那种对头。
  孙孟先以前和廖寿霖不对付,但现在,因为贺汉渚的到来,立场变得不明。
  难道孙孟先表面看着对贺汉渚毕恭毕敬,满口“司令”“烟桥”,实际也是贺汉渚的对头?现在因为自己无意间的举动,孙孟先借机大出风头,贺汉渚认为自己故意去帮他的对头,所以迁怒自己?
  苏雪至越想越有道理,赶紧解释:“表舅你听我说,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个误会。不是我自己想出风头,更不是故意要拆你的台。这样的结果,完全是意外。刚开始我以为只是乡下的一桩普通命案,需要法医检验,学校也同意,我就去了,我真的没想到,后来孙孟先会亲自到场,还带了一帮文人和记者……”
  她指着桌上那张丑哭了的照片:“更不是我自己想上报纸帮孙孟先做宣传……”
  “行了。”
  她解释的时候,贺汉渚一直瞧着她,忽然打断。
  “苏雪至,两件事,你给我听好了。”
  “第一,从现在开始,往后无论什么案子找你,你都要先征得我的同意,然后才能去!”
  苏雪至一愣。
  他的语气听着颇是平和,但口吻里,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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