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章
忽然,我瞧见素卿挣扎着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冲到张致庸跟前,抓住父亲的袖子,使劲儿往起拽,恨道:“你给我起来!”
就在此时,一直“窝囊”沉默的张达齐猛地推开素卿,垂泪气道:“你清醒点,别再疯疯癫癫了!”
“闭嘴吧你!”
素卿扬手,从发髻拔下檀木簪,狠劲儿往她哥哥身上扎,哭得涕泗横流:“好个忠君的贤臣哪,你为了他的名声,逼我把小林子毒杀了,还逼我喝下堕胎药!这么多年我在宫里过怎样的日子,你丝毫不理会,只叫我做好皇后,不许我做错一件事。”
言及此,素卿竟用大袖用力抽打自己的父亲,凄声控诉:“还有你,你为了家族前程,把我送到李昭小儿跟前,让我守活寡,如今你竟把我女儿强嫁给袁家,还想让韵微跟了璋儿,张家的女人都被你糟践光了,你这个老不死的东西!”
看见这出父女、兄妹的相互指摘怨怼的闹戏,我惊得半张开口,一时间居然有几分同情素卿,她被父兄当成棋子,十几年来规行矩步地活在这座华贵的牢笼里,她这辈子从不曾快乐过。
不对啊。
我心里一咯噔。
这事明明是素卿秽乱后宫,企图混淆皇家血脉,而事情露出苗头后,她哥哥给她暗中了事,怎么竟变成一个怨妇控诉自己的丈夫和父兄薄情寡义,又怎么变成是张达齐为了维护李昭的颜面,杀人灭口的?
今儿什么肃王、老首辅抱病来朝,其实根本不是说和,而是在保另一个人!
我忙看向李昭。
果然,李昭也反应过来了,他眸中显然闪过抹慌乱,转身疾步往上首龙椅走去,急切地朝梅濂低声喝:“仁美!”
梅濂身子一震,显然还未回过神来,眼珠子左右乱转,似乎在迅速思索什么,急得额上满是热汗。
梅濂刚要说话,谁知就在此时,我瞧见张致庸忽然站了起来,也不知这老东西哪里来的力气,重重地扇了自己女儿一巴掌,用力跺脚,仰天大哭:“先帝啊,老臣教女不善,辜负了您的重托,对不住您啊。”
李昭急得直拍桌子,朝梅濂喝:“仁美,快拦住他。”
梅濂这会儿也反应过来了,低吼了声,朝张致庸跑去。
哪知还是慢了,张致庸咬紧牙关,一头朝朱红蟠龙大柱撞去,只听咚地一声闷响,这老家伙软软地瘫倒在地,他满头满脸是血,整个人渐渐失去意识,有出气没进气,挣扎了几下,再也没了动静。
此时,勤政殿所有人都站了起来。
何太妃、六部尚书、郑贵妃……还有李昭!
李昭呼吸急促,那张素来冷静的俊脸憋得通红,两只拳头按在案桌上,整个人仿佛像一头随时会跃起的猛兽,而梅濂完全痴楞住,站在张致庸的尸首跟前,一会儿急得看李昭,一会儿气恨地狠劲儿掐自己的大腿。
“父亲!”
张达齐扑到老首辅身上,哭号着猛摇他父亲,张家那小姑娘韵微更是哭得梨花带雨,跪在张致庸身侧,连声唤爷爷。
而张素卿瞧见她父亲自尽,显然愣了下,随之原地转了几圈,手指向张致庸,弯腰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形如疯子:“哈哈哈哈,老东西终于死了,我解脱了,哈哈哈哈。”
我只感觉有些站不稳,抬手一摸,额上居然渗出这么多冷汗。
好厉害的手段!张家死再多的人都没关系,只要张达齐这个最要紧的人还活着,那么就有来日可期!
我心疼地看向李昭。
他这会儿双目猩红,瘫坐在龙椅上,身子竟在颤抖,不知是气还是恨,最终没忍住,用力地砸了下案桌。
底下的梅濂身子猛地一震,立马弯腰,急切地上表:“启禀陛下,废后秽乱后宫,张家父子又涉嫌谋害圣躬安康,如今竟以想死来矫饰过去,臣提议,立即将大理寺卿张达齐扣押至诏狱,”
“爷爷都被你逼死了,你还想怎样!”
张韵微恨得从腕上撸掉玉镯,砸向梅濂:“你还想严刑逼供我爹爹吗?你非得把我家的人杀光才高兴吗?”
好一句指桑骂槐。
我忙看向李昭。
李昭此时眼里已然浮起抹慑人杀气。
就在此时,我瞧见张达齐猛地打了女儿一耳光,喝道:“朝堂之上,岂容你这个乳臭未干的毛丫头多嘴,陛下宽仁,不与你计较,你越发放肆了!”
说到这儿,张达齐将父亲的尸体放平,用袖子抹去脸上的残泪,整好官服,往前跪行了几步,恭恭敬敬地将官帽摘下,轻轻地平放在地上,随后,他双首伏地,颤声道:
“微臣有罪,不能约束好弟妹妻房,因惧怕那秦氏兄弟会辱及天家,又犯下了杀人的罪过,微臣不敢忝居高位,求陛下降罪,赐臣一死。”
瞧见此,我不禁拊掌摇头。
这男人瞧着温吞,真的是个厉害人物啊。
我瞧见那位张家小姑娘韵微急速地爬到自己父亲身边,哭喊着:爹爹不要死,别丢下微儿……
忽然,这小姑娘手伸进衣襟里,动作太大,竟将衣裳扯开些许,露出半截藕色肚兜。
她从怀里掏出方玄色锦缎,手忙脚乱地打开,高举过头顶,嘶声力竭地哭道:“三十余年前我父随先帝行猎,为先帝挡下毒蛇致命一击,当时先帝屡屡探望我父,抚摸着我父胳膊,说:‘此儿勇武,凡吾李氏子孙必厚待之’,当年并随手扯下龙袍一块,将此话亲笔书写上去,盖上玉玺,赐予我父。”
说到这儿,张韵微抬头,定定看向上首坐着的何太妃、上了年纪的户部尚书姚瑞,兵部和工部尚书,并且扭头,望向肃王:“三十年不过弹指一挥间,难道朝中竟无一人记得先帝的金口玉言?”
第134章 廷议 争执不休
外头一声炸雷响起, 将我吓了一大跳。
我猛地记起之前杜老帮我诊脉时,我曾问过他,晓不晓得张达齐是个怎样的人?杜老给我说了件三十来年前的往事, 就是先帝行猎时被毒蛇噬咬, 而年近十二的张达齐毅然决然地用胳膊挡下这致命一击。
杜老说,当时先帝对这个张家庶长子赞赏有加, 可我没想到,先帝居然还给张达齐留了封保命诏书。
我忙踮起脚尖, 朝勤政殿内看去。
殿中诸人的表情皆不同, 六部尚书沉默敛声, 伸直了脖子朝韵微捧过头顶的那方玄色锦缎望去;
张达齐“瑟瑟缩缩”地伏地小声痛哭;
梅濂径直走上前去, 两指指向那封密诏,俊脸涨得通红, 急道:“假的,一定是伪造的诏书!”
肃王立在张致庸尸体跟前,那双铜铃般的虎眸也是充满了疑惑, 似在努力回想什么;
而李昭则和何太妃迅速交流了下眼神。
他这会儿已然没了方才那般气定神闲,剜了眼跪在地上的韵微, 随后, 接过胡马拾回来的那只翠玉扳指, 紧紧攥在手心, 双眼微眯, 紧盯住张达齐不放。
又一声炸雷响起, 外面狂风大起。
我捂住心口往里看。
此时, 何太妃正襟危坐起来,没有慌,端起茶抿了口, 看向张韵微,丰白的手挥了挥帕子,淡淡笑道:“因着陛下仁厚,才许你伺候着老首辅进殿,小丫头,勤政殿可不是随意妄言的地方,退下罢。”
听见何太妃这轻描淡写的赶人话,韵微瞬间就急了,跪直了身子,左右环视殿里的诸臣,重复方才的话:“先帝当年抚着我父的胳膊,直说‘此儿勇武,凡吾李氏子孙必厚待之’,并且亲赐下诏书,怎么,才过去区区三十年……”
“咳咳!”
何太妃重重咳了两声,打断韵微的话。
她已然没了之前那样的慈眉善目,本就略吊的眼角更低垂了,对李昭温和道:“三十年前老身有幸侍奉先帝行猎,倒是听说过这桩事,可却不知先帝竟赐下诏书。”
说到这儿,何太妃望向韵微,笑着问:“丫头,伪造诏书可是灭门重罪,你想好了再回话。”
韵微娇小的身子颤得厉害,小脸煞白,咬牙道:“臣女不敢撒谎,这的确是先帝亲笔所书。”
“是么。”
何太妃给跟前立着的胡马使了个眼色,命胡马将那封诏书呈上来,她摩挲着那方玄色锦缎,稍稍放远了些看,笑道:“这笔迹像是先帝的,只是回锋力道不足,失了气势,玉玺印也真切……缎子嘛,的确是从龙袍上撕下来的,似乎是蜀锦哪,可哀家记得当年蜀中大旱,未曾供上蜀锦,先帝吩咐后妃诸臣当节俭用度,自己带头穿素锦,怎么会赐小张大人蜀锦诏书呢?”
“是、是……”
韵微已经慌了,略有些口吃:“这、这诏书的确先帝写下后赐给爷爷,后来爷爷交给臣女保管的,兴许是他记错了日子,此、此乃先帝于次年暗中赐下的。”
“小丫头又扯谎。”
何太妃掩唇轻笑:“老身年纪大了,记错了。当年蜀中并未大旱,宫嫔人人都被赐了蜀锦,先帝爷当时也穿着呢,小丫头,这到底是哪年的密诏?”
“这、这……”
韵微下意识望向她父亲,定了定神:“好像是三十年前行猎时所赐。”
“是么。”
何太妃随手将那封诏书扔在案桌上,对李昭笑道:“诏书、密旨可不能随意赐人的,用印皆有记档,哀家仿佛没听过这码子事儿。老身瞧这丫头说话前言不搭后语,可见是因亲人相继过世,脑袋有些不正常了,一个糊涂可怜孩子,皇帝莫要与她计较。”
“我不糊涂!”
韵微急得扯着脖子大喊。
何太妃摇头笑笑,眼里充满了怜悯:“按说大家闺秀,该十分得懂礼,可这丫头未得皇帝允准,屡屡尖刻地顶撞部阁大臣,更以下犯上冒犯哀家,连蜀锦到底是不是先帝龙袍上的都不清楚,可见这密诏来历不清,更可见这丫头当真是个糊涂的。”
李昭重重地叹了口气,柔声问:“那依太妃,朕该如何处置张家这小姑娘?”
“送去澄心观静修罢。”
何太妃用帕子擦了下嘴角边的浮粉,笑道:“老身便赐她个道号,愿真,愿她以后好好修心,病痊愈后能讲真话,懂道理。”
“甚好。”
李昭莞尔浅笑,他歪在龙椅里,将翠玉扳指戴上大拇指,轻轻地转动,嘱咐胡马:“现在就把小真人送去罢。”
听见这话,韵微大惊失色,一时间竟没反应过来,怔怔道:“怎么还能这样,密诏就是真的啊!”
她立马爬到她父亲跟前,扯动张达齐的袖子,急得大哭:“爹,你快说两句啊。”
也就在此时,胡马带着两个心腹太监走下去了,一左一右抓住了韵微的肩膀,连拖带拽地将韵微往出拉,小姑娘绣鞋都被拖掉了一只。
韵微似乎反应过来雷霆已至,拼着全身的力气抓住肃王的下裳,尖声喊:“王爷,臣女爷爷刚才没了啊,求您救救臣女。”
肃王一把将那两个小太监推开,由着韵微抱住他的小腿,轻轻抚摸孩子的头顶。
他扭头看了眼地上蜷缩的那具尸体,侧脸上的老疤猛地动了两动,身子微微前倾,望向李昭,卖起了老脸,带了些许求:“陛下啊,小王的女儿泾阳县主家的幼子,正好年纪与韵微相仿,他们两人打小就认识,先前就说着要订亲……”
何太妃直接打断肃王的话,淡漠道:“张姑娘身上有热孝,怕是无福做县主的儿媳,没得耽误了小公子。”
说到这儿,何太妃给胡马使了个眼色。
胡马会意,手紧紧捂住张韵微的嘴,强行将韵微的手从肃王腿上掰下来,把那娇弱的小姑娘硬生生给拖了出去……
一时间,勤政殿又恢复了些许安静。
饶是我离得远,也能闻见浓郁的血腥味,一股股一簇簇扑来,让人恶心。
我不禁哑然,方才还大义凛然救父、挽救危局的厉害姑娘,只在顷刻间,就得了“疯病”,说得好听住在道观静修,说难听点,就是囚禁。
我摇头叹了口气,接着往里瞧。
这会儿,肃王双腿八叉开,立在张致庸尸首旁,他左右乱看,几次欲言又止,花白的头发越显凌乱,最终双臂无力的垂下,一言不发。
此时,何太妃从四方扶手椅上起来,她抬手,隔空将要起身的李昭按下,笑着说:“皇帝别起来,坐着吧,老身就先下去了。”
何太妃由郑落云搀扶着往外走,行到肃王跟前时,停下脚步。
她垂眸看了眼张致庸的尸体,摇头叹了口气,转而望想肃王,眉梢轻挑,用帕子凌空打了下肃王,莞尔浅笑:“走罢大伯,如今早已不是高祖、先帝的年头了,一代人有一代人要做的事,咱们都老了,回去逗弄小孙子玩儿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