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

  皇后娘娘宴请长安贵女,宴会置办在倚梅园。
  梅园在御花园西,周围诸峰拥翠,百花凋零,独有梅花迎着寒风昂然盛开,那明媚艳丽的景色占尽风光。稀疏的影儿,横斜在清浅的水中,清幽的芬芳浮动在黄昏。
  真说起来,倚梅园还是在杨贵妃的手里发扬光大的。
  梅花素有花中君子之称,“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怎么都和杨贵妃不像。但人可能就有股逆反心理,别人说他低贱,她偏要喜欢些高贵的花,以此来恶心众人,耗费了好多人力物力财力在宫中种植出一片梅园。
  那一阵子梅花的风评都没那么好了。
  月牙突然宴请众位贵女,又把地点定在了梅园,还挺值得人琢磨的。
  梅园大门在东山之麓,一众贵女入园门,环廊满绕紫藤,清幽可爱。一棵老紫藤旁,旧有一联:“老树纷披,恍有龙蛇起大泽;奇峰兀立,本来天地是洪炉。”
  一位夫人感叹道:“这还是先帝做的联,文采斐然。”
  先帝别看后期昏庸无道,年轻的时候也是一位翩翩佳公子,也只有上了年岁的女子方才知道那岁月时光。而岁月时光可以把任何人任何事物打造的面目全非。
  “此地封存了那么久,怎么突然打扫出来了?”一个愣头青说了一句,其他人神色各异,都没吭声。
  当今陛下对于杨庶人深恶痛绝,但凡和杨庶人相关的,一律清除封存,如今突然搬出来,还是皇后娘娘宴请诸位世家女子所用之地,在这个时间点上非常微妙。
  紫藤尽处,横卧大黄石作屏,上刻“疏影横斜”四字,石旁虬干老梅一株,映衬出“疏枝横玉瘦,小萼点珠光”的意境。沿甬道攀缘而上,至古柏掩映处,屹立着一块高二米多、宽零点七米、重一点五吨的紫褐色巨石,上书“梅园”二字,下方陈列桌椅,便是宴会之地。
  众人陆续坐下,低声交谈,最上方的位置空着,皇后娘娘还没露面。
  “沈夫人,你时常能进宫陪着皇后娘娘说话,可知皇后娘娘为何突然宴请众人呀?”
  “贵人的心思,我哪敢擅自揣测。”沈夫人十分谦虚地说。
  自打盐官一案落下帷幕,该罚的罚,该杀的杀,剩下的人得以安全,所有人都从紧绷的情绪疏解出来。沈南槿颇受新帝重用,那些个观望沈家、或者和沈家不和睦的人家纷纷摒弃前嫌,向沈家靠拢。毕竟先后得到两位皇帝的重用,这个沈南槿绝对有一手,未来前途无量。但沈家似乎要走纯臣路线,对谁家抛出来的橄榄枝都不接,更是放缓了儿女姻亲,沈艳艳到现在都没选择哪个人家。
  先前那些同沈艳艳议论婚事,又突然放鸽子的人家不禁后悔,但怎么都攀不上去了。
  也有一些人暗自揣测,沈艳艳到了年纪却不嫁人,是不是有和肖家再续前缘的意思?
  说到底,沈艳艳当初落水是肖张救下来的。
  如今白雪诞下一女,无生育能力,正妻也不过是个摆设,谁要是嫁进肖家能生个儿子,那和正头夫人也没区别。
  于是有人打听:“皇后娘娘宴请诸夫人贵女,沈家二娘怎么没露面呀?”
  沈夫人回答道:“妹妹生了病,唯恐传染给贵人,故而只能遗憾未能前来赴约。”
  夫人们还好,只是暗自猜测,沈家如今势头正旺,是不是不在意肖家的联姻了。
  小姐们到底还是嫩了一些,都露出了松了口气的神情。
  霍夫人接了一句:“那倒是真的不巧了,难得梅园重开,沈二小姐很喜欢梅花呢。”
  又有人道:“梅花好。中庭多杂树,偏为梅咨嗟。问君何独然?念其霜中能作花,露中能作实。摇荡春风媚春日,念尔零落逐寒风,徒有霜华无霜质。”
  这首诗一出来,气氛突然变得有几分微妙。
  庭院中有许许多多交杂的树木,却偏偏对梅花赞许感叹。
  你为什么单单赞赏梅花?是因为它能在寒霜中开花,在寒露中结果实。
  而杂树只能在春风中摇曳,在春日下盛开,有的虽然也能在霜中开花,却又随寒风零落而没有耐寒的品质。
  女人生子又叫结果,白雪显然是结不了果的那一个,大家都在奔着这点使劲。
  沈家和肖家走的比较近,沈艳艳和白雪认识,又曾留守城中照顾过小太子,情分很不一般,倘若沈艳艳想近水楼台先得月,其他人能够攀上肖家府门的几率就会低上很多。
  沈夫人面带微笑:“梅花什么时候都能看到,不急于一时。”
  她的态度着实让人猜测不清楚里面是否有内情。
  但众人料定,肖张必然要纳妾,不休妻都是给皇后娘娘面子。
  皇后娘娘重开倚梅园,将诸位贵女叫到此地,最多就是想敲打一番——诸位可别不了杨贵妃的后尘。做妾的嚣张跋扈,哪个有好下场?
  其实月牙还真是这个意思,但又不仅仅是这个意思。
  她没有急于抵达现场,还在慢条斯理的梳妆,就让那些人等着,忐忑着。
  她看着铜镜当中的自己,满头珠翠,头戴风冠,大珠花缀于冠身下部、口圈上沿,小珠花在大珠花之上,缀于珠翠云之间,博鬓朝向下方一侧的边沿缀有珠络,并垂珠滴;凤冠正中为一条大龙,口衔大珠一颗,珠上有翠盖,下垂珠结一串落到了眉心处,长眉画得入鬓,眼尾拉长,红唇颇有几分威仪。
  当皇后这么长时间,除了祭天那种大场面,她就没这么打扮过,今儿个实在要为闺蜜撑一下场子。
  “说到底还是我害了她。”月牙喃喃自语。
  手里拿着一只珠花的金阳手一顿,以一种谦卑的姿态说:“皇后娘娘母仪天下。仁慈关爱众生,哪里会害了谁呢。”
  遥寄当初,杨庶人还得势,立储的热门人选还是莫殷其,金阳站在杨家的阵营里,从不给大皇子的一个侍妾好脸色。时至今日风水轮流转,她得伺候月牙上妆,生怕月牙提起旧事。
  月牙将珍珠宝石镶嵌的耳环戴上,轻声说:“因为杨贵妃的缘故,宠妾灭妻成了大忌,为妾不耻。可偏偏因为本宫的缘故,又让这帮人看到了另一条路。”
  杨贵妃当年没有成为皇后,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当时朝廷律例,《莫刑统户婚》“婚嫁妄冒”条中规定:诸以妻为妾,以婢为妻者,徒二年。以妾及客女为妻,以婢为妾者,徒一年半,各还正之。
  疏曰:妻者妻也,秦晋为匹。妾通买卖,等数相悬。婢乃贱流,本非俦类,便亏夫妇之正道,赎人伦之彝则,颠倒冠履,紊乱礼经,犯此之人,即合二年徒罪。又云,若婢有子,及经放为良者,听为妾。
  换句话说小妾是不能扶正的。
  但是到了莫云渊这就又有一点特殊,他腿脚有问题,多年残疾,唯恐生育艰难,只有太子一子。为了让太子脸上好看,这才将月牙立为皇后。
  但这也打开了以妾为妻的先例,让众人心思活跃。
  拿肖张这件事情举例,他们会奔着“先做妾,白雪死后扶正为妻”的想法使劲。
  “肖二奶奶能有皇后娘娘为其筹谋,真是她的荣幸。”
  “我与白雪是真正的姐妹情深,自然要为她考虑,你是陛下的妹妹,本宫也要为你考虑。”月牙其实是不习惯这样装腔作势说话的,但今儿个有目的就只能这么来。
  金阳公主的眼珠子转了转,在忐忑的心情后面开始思考皇后娘娘到底想说什么。
  在经历了一系列的宫变,莫云渊登基为帝,偌大的一个皇宫甚是空旷,住着皇后太子,以及安静的如鹌鹑似的金阳。
  金阳生父谋反,但终究是皇家血脉,先帝在世时为了彰显自己的仁慈,将金阳册封公主养在深宫。所以这一位公主自小便比旁人更能察觉到风吹草动,一有问题立刻缩起来,再因为她妨碍不到任何人,所以安安全全的活到今日。
  安静的下场就是被人遗忘,而她的年岁已经不能再被遗忘,女儿家的大好年华,不过就那么几年,所以在听说白雪不能生育,肖家子嗣单薄势必要开枝散叶的时候,自然心动了。
  她生母是颍川王家,这次陛下清理了不少朝中官员,也提拔了一些人,她表叔就在其中,于是去信一封,央求表叔帮她与肖家说一说。
  就这么一封信,现在就放在梳妆镜的桌子上。
  金阳脑袋乱成麻,最后索性屈膝一跪:“宫里人和宫外人接触是大忌,请皇后娘娘恕罪。”
  “那些规矩是给妃嫔定的,你是公主。”月牙觉得金阳也怪可怜的,放到现代社会大学还没毕业,已经经历了丧父丧母之痛,自小寄人篱下,自个还要利用她。不过转念一想,自个当初过得可比她要苦,哪能好了伤疤忘了疼,就开始同情起了别人。
  月牙看着比白雪要弱,但她的内心要远胜白雪。
  白雪从小就被家里人教育,人人平等,每个人都应当得到平等公正的待遇。但月牙不一样,她幼年生活要苦涩很多,颠沛流离,饥一顿,饱一顿,对她而言,这个世界的本质就是不公平的。
  她很早就知道了真相,理解和接受的真相,得到了解脱和宽慰。
  “你想要更好的人生吗?更好的东西永远要自己更努力地获取,本宫可以给你一条更好的出路。”
  “代价是什么?”
  “代价很简单……”月牙绝不许肖张纳妾,无论肖邦是什么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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