凶杀案(五)
肖张这个人人脉很广,小镇子上住了三年,基本上家家户户摸得透彻。
比较出名的李家其实没有,但勉强拎得出来的,只有一家。
李员外,年四十,一儿一女,一妻一妾,早些年是随着父亲兄长一起被贬至此地,一直想要凭借科举考回去。可惜,他们家有读书天赋的是他哥哥,但哥哥英年早逝,父亲自觉看不着希望,含恨而终。他自个儿在落榜了七八回后,就细了心思动用全部家当捐了个官,得了个郎员外的称号,没实权,纯当是镀了个金。
他家的主要营收就是经营几家商铺,府邸坐落在东侧,门前摆着两个石狮子,挺威风,但烫金门牌被风吹雨淋有些褪色。
肖张前去敲了门,是个老头给开的,他灿烂一笑:“我找令府的李愈。”
老头见肖张衣着普通,不耐烦地要拒绝。
白雪说:“我是烤兔子店儿的白老板,在李愈那儿租的房子,如今该付租金了,所以才前来打扰的。”
老头这才将人放进来,但是懒得给人领路,往一个矮小的下人房指了一下:“就在那边的账房,别乱走啊,府里丢了东西……”话没说完,多半觉得两个人还算体面,应该不至于偷东西。
两个人往李愈房间的方向走去。
肖张:“明明是堂少爷,生活环境可真差。”
白雪:“挺好的呀。”
有钱人家的肖少爷和穷人家的苦孩子白雪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的闭上嘴巴,不再就这个环境进行讨论。
两个人去了账房敲了门,不一会儿李愈打开,他有些惊讶:“白老板怎么来了,今年的房租已经收过了。”
白雪点了点头,介绍了一下:“这个是肖张,是衙门的顾问,这一次是来查个案子的。”
白雪的喉咙动了动,终究没能把红袖的死讯说出来,她推了推肖张示意他来说。
肖张的眼睛却在屋里看了一圈落在了桌上,桌上摆着很多宣纸,纸上密密麻麻写着许多字,正反面都被用过,看得出主人很节省。
笔墨纸砚还有书籍真的很贵,哪怕他把铺子出租给白雪,也只能勉强够用,不得已要寄住在叔父家中,靠着做账房先手挣点微薄的薪资,来维持日常开销。
桌上还有尚未风干的字迹,内容是论语,这才写了一半,来给开的门。
肖张叹了口气:“节哀顺变。”
李愈第一反应是往李府正堂方向看了看,脸上并无悲痛,声音带着沙哑:“我叔父婶子和弟弟妹妹死了?”
看来他期盼死的人还挺齐全。
肖张:“是红袖。”
李愈的脸色瞬间惨白,尝到了摘胆剜心之痛。
他一生坎坷,先是送走了父亲,在世送走了母亲,最后连祖父也亡故,叔父抢夺财产,只留给他一间铺子,他在叔父家借住,还要做账房的活,一颗心早就被打磨得坚韧。
然而在听见这个消息后,脑袋还是眩晕了半天,继而茫然的想,我是不是注定要做一个孤家寡人?是不是我克死了红袖?因为动了娶她为妻的心思,所以刑期克父一一被验证。
悲伤是暗哑的,他一个字都吐不出来,痛苦煎熬卡在喉咙里,只能慢慢独享。
“她是被杀死的。”
“是谁?”
肖张看着他不说话。
他咬着牙说:“不是我,我已经好几天没见过她了。你告诉我,她什么时候死的,死前见过谁?”
肖张:“你得回答我的问题,我才能找到凶手。”
李愈像是泄了气的皮球,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到了椅子边坐下,浑身上下无力地瘫软着。他的耳朵嗡嗡作响,阵阵耳鸣,仿佛有无数个蜜蜂在同时震动,偏偏要听得清楚别人说的每一句话,那声音甚至会不断放大,冲击着大脑。他听见了自己的声音:“你问。”
肖张抽出了一张干净的宣纸,拿起毛笔蘸了蘸墨,道:“你们最后一次见面,她情绪怎么样?”
李愈眼前回忆起红袖的音容笑貌,惶惶然的回答:“挺高兴的,告诉我很快就能够……赎身了。”
肖张记了下来,再问:“有说为什么能够赎身吗?老鸨那边抓的她很紧,她都绝食了,老鸨都不松口。”
李愈:“她还绝食了?我不知道,她从来都不跟我说那些,我也不敢多问,怕刺痛她。我跟她说,等我考取功名,衣锦回乡肯定接她,但她想跟我走,还说她有办法。”
肖张一一记录,过后沉思片刻,说:“那你知道她和谁结仇吗?”
李愈:“红袖很会长袖善舞,基本上谁都不得罪,至少我没从她口中听过抱怨谁。”
一个青楼妓女,身份卑微,谁都不敢得罪,在这种情况下,究竟会是谁将她勒死移尸呢?
肖张又接连问了两个细节问题,李愈杀人嫌疑基本被排除,昨天晚上夫人查账,发觉有一处不妥将他叫过,去好好审问了一番,最后结果是因为某地鸡瘟,影响了鸭子的价格,那多出来的二十一个铜板不是假账。
就为了这么点儿钱,当婶子的敲打了李愈两个时辰,李愈说,稍微一打听就都知道。
肖张表示自个儿没问题了,将证词吹的吹递到了白雪手中,问她有没有补充。
白雪瞧着这张纸上的字迹,点画意到笔随,润峭相同;结构以字立形,相安呼应;分布错综复杂,疏密得宜,虚实相生,全章贯气。竟然写的比李愈的字还要美观、整齐。
她迟迟不说话,肖张表示疑惑:“你在想什么?”
白雪:想你真是字如其人的漂亮。她道:“李兄,红袖有没有答应过你不在陪客?”
这个问题还挺尖锐的,尤其是涉及了一个已经死去,妄图从沉沦当中祈求解脱的女子。
李愈握紧了拳头:“她说过,说马上赎身,老鸨逼她,她也不再去陪人喝一杯酒。”
红袖干得出来绝食,后来是怎么突然想开决定陪酒的?
白雪和肖张从彼此的眼底看出了疑惑。
李愈却好像突然被点醒:“她死在了哪?”
“十字街东边儿的老胡同。”白雪回答道。
“……”李愈突然激动起来:“她不是在青楼里,她出去了,她最后见了谁?”
肖张道:“你先别激动,一切都在查。”
李愈面容都变得狰狞:“你可以不告诉我,但我一定会想办法知道。”
白雪道:“不是不告诉你,是怕你冲动,红袖最后见的人是两个比较有钱的商老板,但此二人嫌疑很低。”
李愈尖锐质问道:“因为他们是商老板,所以就来查我而不是他们吗?”
白雪好生好气地说:“有钱的商老板哪用亲手杀人,还在自己宴请人的那一天。如果他针对红袖有杀身之恨,可以先过两天,等着这众人想不到他身上,在买凶杀人,埋尸荒野;或者更方便一些,从老鸨手里把红袖买过来,囚禁也好,折磨也罢,谁难道还能拦着他?”
李愈脸胀得通红,身体直发抖,“这是什么话呀?!”却也知道对方说的都是实话,捂着眼睛,眼泪从指缝中流了下来。
肖张拍着人的后背安抚道:“你是读书人肯定很清楚,如果县令不想查的话,早就草草掩盖,而不是派我们出来走访。我一直把红袖当姐姐,一定会为她讨个公道的。”
李愈擦过眼睛,眼底还是不断的渗泪:“我可以去看看她吗?”
肖张:“不行,她是死者,只有亲属能去认尸。”
李愈惨然一笑:“她哪还有什么亲人?是我没用,是我害了她,是我没有钱能给她赎身,让她出去四处奔波,自个儿想办法。她可真倒霉,怎么就遇上我了?”
白雪遗憾:“我听红袖说过,你拉弓射箭救了她,救命之恩,身心相许。”
李愈茫然了片刻,勾起了苦涩的唇角:“她是个傻姑娘,我哪儿救过他的命?是她有一次在树下被乌鸦攻击,我顺手拉弓吓跑了乌鸦而已。”
喜欢一个人,就会把那个人无限度的神话放大。
白雪离开李府后就很沉默,她和红袖并不熟悉,只是一面之缘,但对方让她难免升起了物伤其类的心情。都是艰难求生的女子,除了饥饿,还要避免各种迎面来袭的伤害——那些看上去很美好的诱惑果实,一旦过去采摘,下场就是从树上摔下粉身碎骨。
“红袖因为李愈帮她吓走乌鸦,便以身相许,两个人也算是一段良缘。”肖张拼命暗示,暗示到了明示的地步。我可是救过你很多次的,我这个人不喜欢挟恩图报,你倒是主动点呀。
白雪从自己的思维中被打乱揪了出来,啧了一声,不咸不淡地说:“花魁和书生听着就不般配,书生应该高中状元在金銮殿。而红袖没有遇到李愈,最多是被乌鸦啄一下,安分守己的当她花魁,在淤泥里很苦,总比横死街头强。”
肖张突然伸出手按在了白雪的脑袋上:“假如你的品德十分高尚,莫为出身低微而悲伤,蔷薇常在荆棘中生长,天上飞的鸟总会找到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