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那时他二十三岁,骑车撞上了护栏。警察当作交通事故处理了,可我觉得不是。我总怀疑他是自杀的。”
  “自杀?”
  “是啊。因为那天啊,跟庆子——就是那孩子的妈妈走的时候是同一天呢。会有这么巧的事吗?我要送走多少自己宝贝的人才算完啊?我开始恨那些神明,又或者这是我不得不受的惩罚吧,毕竟我也是有罪在身的。可是,那毕竟是比我命还重要的孙子啊。我真是难过得不行。”
  老婆婆讲述的内容非常抽象,慎一实在听不明白,只能看着她表情严肃地闭上了嘴。有风吹过,撩起了她头上的白发,仿佛在向别人证明这许多年来她所受的苦。
  “或许您已经知道了,我是‘迦南地平线’的信徒。”老婆婆失落地叹了口气,“我是在庆子去世时在熟人的劝导下入教的,现在我也依然信奉着教义。可是不管我怎么劝,浩明都不肯跟着我信教,已经到了见到就烦的程度。那孩子甚至留了遗言说,就算是死了也不想按迦南的方式举行葬礼,就是因为这样我才给他做了佛教的法事。”
  “他还留下了这样的遗言吗?”
  “也不是遗言那么一本正经的东西,只是浩明写在本子上的话而已。自从发生纵火案以后,他每天都会在那个本子上写点什么。”
  啊,终于说到关键问题了。就在慎一这么想的时候,老婆婆停下脚步,从包里拿出一串钥匙。
  眼前的平房门口挂着“江藤”的名牌。这是座丝毫说不上整洁的木造民房,就连名牌上都脏兮兮的,仿佛是要刻意隐藏起那个名字似的。
  “请吧,请进。”
  慎一听从老婆婆的话走进屋里,立刻睁大了眼睛。最先看到的,是一个与房间面积完全不相符的巨大佛坛,上面摆着几张少年的遗像。
  令人惊奇的还不只是这里。小小几平米的狭窄客厅中,堆满了让这里显得更加局促的东西,基本上全都是宗教相关的物品,光是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铜像就数也数不过来。
  基督像的缝隙中又填满了崭新的佛像,鼻子里充满了线香与菊花的味道。这座房子俨然变成了两个宗教角逐的战场,扭曲的感觉令慎一忍不住快要吐出来了。
  “佐佐木先生,您还记得草部先生吗?”
  从厨房端出了麦茶的老婆婆突然问道。想不到在此时会听到这个名字,慎一一时有些词穷:“就、就是那位,公寓的房东……”
  “对,就是草部猛先生。那一位跟浩明也是认识的,只不过草部先生应该已经不记得这回事了。”
  老婆婆在慎一对面坐下来,从地板上堆积如山的日记本中抽出了一册。
  她紧咬住嘴唇,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望向慎一。那句慎一曾经深信不疑的、一直在探求的话,以最简单的方式传进了他的耳朵。
  “那起案件真正的犯人,并不是您的朋友,而是浩明和他的那帮朋友,不是田中幸乃。”
  慎一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老婆婆的目光始终没有从他身上移开。
  “应该是那个案件发生前的一周左右吧,那孩子有一次非常生气地回到家中。他说刚才跟几个朋友在白梅儿童公园那边练拳击什么的,结果一个没见过的老头突然跳出来把他们骂了一顿。当然,他说的也不一定是真话。可如果浩明的说法是真的,那也确实不怪他要生气。对方真是口无遮拦,连‘你们对附近的居民来说就是一群麻烦东西’‘反正公园的涂鸦也一定都是你们干的吧’‘真想看看什么样的家庭能教出你们这种人’这种话都说出来了。我可是费了好大劲才把他安抚下来。”
  老婆婆翻开了手上的日记本。慎一呆呆地看着她,突然想起了一条曾经看过的报纸消息。
  那是案发之后介绍草部证言的几行字,其中有过那么一句“案发前一周他还调解过附近公园里少年团伙之间的纠纷——”。不管真相如何,报道肯定都是片面的。
  不等慎一回应,老婆婆用沙哑的声音继续讲了下去。虽然她的孙子并不知道老人是谁,可不凑巧的是,他们一群人里带头的那个认识就任民生委员的草部,还知道他家住在哪里。一个自诩前辈的人提出要去报复,其他同伴也都赞成。浩明的一个朋友于是说,要在公寓前面点火,煤油也是这个朋友跟浩明两个人准备的。他们看到二层角落的房间门口挂着“草部”的名牌,却不知道那是草部和井上家想出来的防骚扰对策。结果是一位最受疼爱的后辈放的火。
  他们当然只是想吓唬草部一下,并没有真的打算杀死谁。过于干燥的空气不过是一时不走运,谁也没有想到会发生那样的惨剧。那天凌晨,回到家中的孙子看起来神色非常怪异,但也并没有告诉她发生了什么。老婆婆自然也就没有深究……
  “第二天早上,我从‘迦南’的熟人那里听说了火灾的事。可是,说来真不好意思,那时候我完全没有将这件事跟浩明联系起来。真正让我感到不对劲的,是那天傍晚,我们一起在电视上看到了田中小姐被捕的新闻。那孩子突然开始掉眼泪,并且说了句非常奇怪的话。”
  “奇怪的话?”
  老婆婆低垂着的脸都因为痛苦而扭曲变形了:“是的,他说‘那个人,大概是想死吧’。”
  一瞬间的沉默之后,慎一又是一阵想要呕吐的感觉。他强忍着把嘴里涌出的口水咽了下去,向老婆婆问道:“那是什么意思?”
  “我也问了他同样的问题,但那孩子只是一味地摇头,根本不打算解释。那之后又过了几天,他才告诉我事情的真相。当时他铁青着脸,突然说什么‘要去自首’。我听不明白啊,因为你想,犯人不是已经抓到了吗?电视上的人都在批判田中小姐啊,过去犯罪的事还有纠缠不清的事,全都被挖出来了,大家已经都接受了这个事实呀……”
  “关于那个,其实……”
  “我知道的,因为浩明的样子看起来太不正常了。可是,正因如此我才怎么都不想承认,甚至都不愿意听他多说。我就只跟他讲‘千万什么都别说’,然后自己站在摄像机前脸不红心不跳地说起了谎话,甚至还上了法庭。虽然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替人顶罪,但反正有人愿意代替浩明了。想要沾这个光是很奇怪的事吗?田中小姐被判处死刑的时候,虽然对不起大家,但我真的松了口气。觉得这样一来就没什么可怕的,我也能多少放心了。可是,浩明却不一样,那孩子的压力反而更大了。”
  等到老婆婆的呼吸逐渐平稳下来,慎一冷静地问道:“为什么您会带着孙子一起去呢?”
  “您说什么?”
  “就是说,我有点想不明白,为什么您会带他去法庭那么显眼的地方。我只是单纯出于好奇地想问问:难道不应该把他藏起来吗?”
  “啊,那倒不是。”老婆婆自嘲地吸了吸鼻子,“别说带他去了,我连审判的事都没有告诉过他。不只是出庭作证这件事,我其实每天都会去旁听,这些都没有让他知道。判决的那天,那孩子突然来找我。我当然骂了他一顿,可是他说自己已经抽到旁听券了。那时候我就应该拖也把他拖回去的,这也是我后悔的地方之一。”
  说着,老婆婆将翻开的日记本递到了慎一面前。慎一一眼就看到了上面写着“想向田中小姐道歉”这样非常无助的文字。
  “这是宣布判决结果那天的日记。”听着老婆婆的话,慎一开始一页页翻看。不同的只有上面的日期,内容则几乎都是一样的,里面写满了后悔的心情。对于被夺去了性命的一家人,对于孤身一人的井上敬介,对于公寓几乎被烧毁的草部猛,对于拼命想要保护自己的祖母,然后还有等于是被自己断送了生命的幸乃,谢罪的话语绵绵不绝。尽管老婆婆不愿承认,但这看起来的确更像是遗书。
  在慎一翻看日记的时候,老婆婆又继续源源不断地讲起来。
  “至少,希望那孩子现在已经去了神明身边。虽然我不停这样祈祷,但一直无法说出真相。直到上周,三回忌的法事结束后,我才终于下定了决心。那天我从抽屉里拿出许久没有动过的浩明的日记,重新读过之后,我突然变得困惑起来:我到底是在保护着什么呢?最后,我变得非常害怕,隐约开始觉得杀死那孩子的其实就是我自己吧。就是那个时候,我把你发来的邮件全都打开看了。幸乃小姐写的那封信,对不起,我真的很受打击。虽然知道自己没那个权利,但我的眼泪就是怎么都止不住。”
  一种宽慰感在心中扩散开来。慎一无意中望向窗外,街灯照耀下的银杏树叶正随风轻摆,用不了多久枝头又将是一片闪耀的金色,而到了春天鲜花也会再次绽放。那时樱花已经漫天飘散了吧。
  “可以请您跟我走吗?”慎一咬紧了牙齿问出这句话。是的,我们还来得及。下一个春天就可以一起去看樱花了。从山手的山丘上眺望整个横滨的街道,一定可以找回各自失去的东西。
  看到老婆婆毅然决然地点了头,慎一握紧了拳头。他再不想与重要的东西失之交臂了。
  “我想,从现在起,很多人的人生都要改变了。或许对多数人来说并不希望这样。对您来说是如此,对幸乃来说或许也是如此。然而,我还是要带您去警察那里。也是该做个了结的时候了。正义或许不止一种,但真相应该只有一个。”
  老婆婆的手慢慢地从腿上滑了下去。她深深地鞠了一躬,看起来就像跪地谢罪似的。
  似乎是为了将此刻铭记于心,慎一向墙上挂的日历望去。九月十五日,命中注定的星期四——
  啊,原来是这样,慎一到了这个时候才终于明白过来。今天是他的生日啊。一直觉得心里有件事悬着,原来就是因为这个。
  在得到老婆婆的许可之后,慎一拿出了手机。从通信录中找出“丹下翔”的名字时,他不由得想象了一下,不久后在这里填上“田中幸乃”的条目时的情景。
  “真的赶上了。”慎一无意识地小声说道。这样一来自己也终于可以去见她了。不,再见面的时候应该已经是牢笼之外了吧。
  慎一紧紧握着电话,因为如果不这样做,他可能随时都会瘫倒在地。
  [1] 进路志愿表:日本中学生面临升学或就业时需要填写的表格,老师会根据学生填写的志愿进行相应辅导。
  [2] 撒盐:日本传统的驱魔辟邪方式。
  [3] shinichi:“慎一”的日语发音,在这里翔已经忘记了他的名字是哪个汉字。
  [4] 废死派:废除死刑派,主张废除死刑的人群。
  [5] 快乐星期一:日本曾经出台法案,将一部分的民众节日由原来的日子改到某个特定星期的星期一。
  [6] 保死派:保留死刑派,主张保留死刑的人群。
  [7] 三回忌:按照日本的传统,死者两年后的忌日被称为“三回忌”。
  尾声 “处以死刑——”
  执行田中幸乃的死刑这一命令传来的时候,是九月十二日,东京正遭受着十年不遇的巨大台风的袭击。
  这条通告带来的冲击力实在太过强大,我的脑子根本转不过来,一时无法言语。直属的看守所所长对我点了点头,继续语气凝重地说道:“关于这一点,还有件事想要拜托佐渡山你,我这也是传达上级的指令,请不要怪我。”
  就算他这么说,我也还是猜不出到底有什么事。这是我就任狱警的第六年。自从被分配到东京看守所内的狱政管理部门,我就一直作为看守负责女囚区这边,并且已经送走了一位死刑犯——虽然没有跟她见过面。所以我几乎每天都在想象着田中幸乃的“那一天”的到来。
  不提出上诉,也不请求宽赦,既然如此,何时被下令行刑都不奇怪。头脑中虽然想得明明白白,可事到临头还是觉得非常唐突。因为我总是莫名觉得她的死期应该是在春天。
  看守所所长盯着我,微微叹了口气:“不好意思啊,想要请你也陪同过去。”
  “哎?”
  “对不起,这都是上面的决定。”
  我感到自己的脉搏在剧烈跳动,甚至知道自己的脸也跟着红了起来。
  “请、请等一下。陪同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的意思,希望由你将田中幸乃从牢房中带出来。”
  “那怎么行,这根本没有道理啊。为什么呢?说到底,我……”
  是女人啊……?这句话冲到嘴边又被我忍下了。
  所长垂着眼睛点了点头:“我知道。我也一度表示过不同意了,可是因为上回那件事,上面相当重视呢。”
  “上回那件事?”
  “就是光山爱的那件事咯,上面对那件事反应很大的样子。”
  我不由得皱起了眉头。距今一年之前,以骗保为目的下毒杀死了四名男性的光山被执行了死刑。当时是由男性狱警带走她的,结果在去往刑场的路上,以及站上了死刑台以后,她一直不断高喊着:“有人摸了我。”
  本来,刑场上发生的事都是被当作最高机密处理的,然而光山这件事却瞬间在看守所内谣言四起,甚至流传到了外面。她突出的容貌与优越的身材对看守所来说也是极大的不幸,一部分周刊又因为感觉有趣而开始煽风点火,挑逗着读者的兴趣。所以上面会特别敏感这件事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当然这件事不会只拜托你一个人,我们也都会到场的。希望你做的就只是将田中幸乃从牢房中带出来,以及万一有什么突发状况,希望你能在旁边控制住她。不会让你看到行刑现场的。”
  看到所长如此恳求的样子,我并非想要责怪他什么。正如他所说,这是上面的命令,对此我也能理解。尽管如此,我却无法默默接受。
  并非说因为我是女人就如何如何。这方面本就是有明确规定的,陪同工作从来都是交给在岗十年以上的中坚骨干来做。
  “你是最可靠的人选了。”
  “怎么会有这种事?香山前辈呢?还有水口前辈。”
  “这个……现在还没有对外公布,香山其实已经怀孕了。水口那边春天的时候父亲刚刚去世,总不能让人家在服丧期间去陪同行刑吧。”
  “可是,那也还有其他人啊。比如说——”
  “都是一样的啦,佐渡山,上面也是经过了多方面的深思熟虑,最后才选中你的。你也可以将这次的事作为之前所说的那个看守所改革的一环来考虑。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你的机会。”
  所长特意强调了“机会”这个词,仿佛这是他的撒手锏一样。为了应对不断增多的女性重刑犯,将比以往更加积极地发挥女狱警的作用——当初看到现任法务大臣以“看守所、监狱统一改革”为前提打出的这个口号时,我的感受甚至超越了惊讶,反而不禁苦笑。女狱警,竟然被视为一种需要特意推行改革的美好工作吗?真是让人无语。万万想不到事情也会有落到自己头上的一天。
  “你跟田中幸乃的关系很好吗?”所长重新调整了情绪向我问道。
  “不,当然不可能关系好了。”
  “那么,你就好好地目送她吧。今后这种机会还会更多的,如果你想比别人爬得更高,就不能干等着,要行动起来。”
  这时候我感受到的只有强烈的怒气。不过,这种愤怒到底是针对谁的,具体是哪一种愤怒,我自己也并不清楚。
  那天晚上,我跟恋人新田春树约在了汤岛的酒吧见面。以前春树就曾一针见血地说过:“你心情好的时候就会来我家,心情不好时就会去汤岛呢。”虽然内心的想法被人识破总是有些不爽,但现在我也的确不想去他居住的代代木那边。
  幸运的是今天酒吧里没有别的客人。酒吧老板正在看着电视里的搞笑节目,见我进来就慌忙去找遥控器。我简单地说了句:“没事的,我等个人。”
  过了大约三十分钟,春树也到了。还是往常那张风轻云淡的脸,但也很明显能看出是着急忙慌赶来的。
  “出什么事了吗?你脸色很不好呢。”
  “没什么。什么事都没有。你那边怎么样了?是有什么很要紧的工作吧?”
  他问得这样言之凿凿,让我一时不爽,于是冷冷地回了一句。反正看守所的事跟春树说了也没用。
  我与春树在法庭上认识之后过去快八年了,他辞去了政府部门的工作,去了一家环境相关的风险公司,如今也已经三年了。这段时间里他几次提到结婚的事,回回都被我搪塞了过去。
  每次他提到结婚,肯定都是我工作遇到困难的时候,而每当这种幸福感突然将我包围,我就会想起那名年龄与我相近的死刑犯的脸。田中幸乃少之又少的笑容不知为何会突然掠过心头。
  春树跟酒吧老板一起开心地看起了电视节目。我一手撑着脸颊,随意地蘸着水渍在杯垫上写下了两个名字。
  “佐渡山瞳。”
  “新田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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