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玖陆章相逢面

  “福安,可是这里!”常燕衡盯着一排小楼,黑瓦白墙,其实墙并不白,透着大片大片的湿斑,泛起鸭蛋青色。墙挨地面
  的地方,用五彩粉笔乱七八糟画着横线或圆圈,一看便是孩子们的恶作剧。他待走的近些,才发现左手侧有个托儿所,十数三
  四岁的孩童坐成一排排,在晒日阳儿,都是穷人家的,小脸腊黄,穿着浆洗挺硬的布棉袍,胸前脏糊糊一团。有几个手里攥着
  煎馒头片往嘴里送,总咂到油汪汪的手指头。看到他和福安都表情滞滞的,至多吸一下掉到上嘴唇的清水鼻涕,虽有日阳儿,
  但风也强劲。
  一个保育员在喂腿上的女童吃米粥,那保育员是个四十年纪左右的妇女,刮骨脸,阴沉沉不好惹的样子,她把一匙粥吹了
  吹,就往女童嘴里送,那女童左右摇晃脑袋躲避,小手趁乱抓住她的头发使劲扯着,两条腿也无章法地踢蹬,一下子踢到她的
  胳膊肘,碗摔在地上,米粥稀汤汤流了一地。
  保育员显然动了怒气,起身把女童往小椅子上一掼,弯腰拾起碗自顾自地离开,那女童先时怔了怔,突然大哭起来,撕心裂
  肺的。
  她的棉鞋掉了一只,袜子不晓丢哪去,白嫩嫩的小脚丫踩着黑黢黢的地面,冻得微微蜷缩,看着很是凄惨。
  常燕衡心底莫名不是滋味,他也没犹豫,径自走上前把那女童抱起,坐在自己腿上,拾过粉红色条绒布小棉鞋,鞋面单绣
  着一朵小玫瑰,袜子缩在鞋头里,他拈出来给她穿上,再套鞋,那女童伸手抱住他的颈子,抽抽噎噎不停,他拿出手帕给她擦
  脸上的眼泪,仔细瞧竟长得十分好看,头发扎成小揪揪,皮肤很白,两颊皴了,红通通像涂了两圈湿胭脂,穿着件格子布棉
  袍,阔阔敞敞,看着胖却虚空,风从脖颈处往里灌,常燕衡抚抚她的后背,瘦得能摸到脊骨。
  “这位先生”另有个保育员走过来,警惕地看着他,见着锦衣华服,通身气派,又有些踌躇。
  常燕衡没有说甚麽,只是解下围巾戴在女童的脖子上,站起交给保育员,保育员连忙抱过去,他沉默着继续往前走,福安小
  声问:“爷这是要去哪里?”
  “织布厂。”他简短道,已能看见厂门前站着十数人了。
  “霓姐,今厂里来了个大人物。”郝春啃着苹果,倚在窗前往下看:“厂长经理都在门口等着,你来看,快来看,他们朝这
  边过来呢。”
  “从哪里来的?”冯栀没有兴趣,一边理帐,一边漫不经心地问。
  “没问,只听说是吃官家饭的。”郝春说着,有个女职员探进头来,兴致勃勃道:“县长也来啦,一起看热闹去?她们都去
  呢!”
  郝春喊着等等我,把苹果摆写字台上,办公室里只余下冯栀,她暗忖能惊动县长亲自迎接,想必来头不小,她也就这麽转念
  一想罢了。
  快至下工时,孙经理遣秘书来传话,让冯栀把这月的营收帐册带到会议室去,郝春嘴里嘀咕:“总是快要下班就这事那事
  的。”她因为下午耽搁一阵子,帐还没有做完。
  冯栀等到她弄好已是黄昏时,秘书来催了两次后就没再来过,郝春挺愧疚地:“我送去罢,要挨训也是我,是我误的时
  间。”
  冯栀笑着拍拍她肩膀:“你先回去,帮我接一下妮妮。”拿着帐册子出了门,走廊右手边是一排玻璃窗,夕阳照射进来,
  整条道流丽着金黄,并不若冬去春来的料峭,倒有些像她以前放学往常府走的燕荡路,秋日洋梧桐叶子大把大把落满街道,放
  眼望去,就是这般的感觉。她有些吃惊,已是许久没有想那些过往了,这会子怎地触景生情起来。
  秘书正巧出来,见到她忙扭头朝房里说:“秦小姐来了。”冯栀歉然道:“来得有些晚。”秘书没多话,只虚摆个手势让
  她快点。
  冯栀进门时听见厂长和孙经理的笑声,把另个男人的嗓音盖住了,没听清说甚麽,只觉低沉,就是这般,她陡然感觉到、
  有一种惶恐不知所措的紧张袭涌全身。会议室是长条型的,没有窗户,不知为甚麽也没开灯,只靠门外洒照进来的阳光,金黄
  的阳光在这里化成青灰色,烟味太浓了,三朵猩红的花,在他们嘴边忽明忽暗地闪烁,她看清了厂长和孙经理,另个人坐的略
  靠里,似乎也在看她,一团又一团烟气氤氲了他的面目。
  “啪!”的一声响,秘书捻亮灯,冯栀的心像被狠狠捶打一拳,呼吸都要停止,蓦得用手挡住眼睛,光明与黑暗刹那相撞
  时,她已看清那男人的脸,常燕衡,常燕衡,竟是他,怎是他!两年辰光不见了,与她仿若人事过千年苍海变沧田,以为这辈
  子都不会再见的。
  “秦小姐。”秘书低低唤她,冯栀立刻反应过来,连忙放下手,勉力笑着解释:“灯光有些刺眼。”她把帐册双手捧着递
  给孙经理,孙经理呶呶嘴唇,微笑道:“你拿给常先生看罢!”
  她从他椅后穿过,也就两三步的距离,却举步维艰,伸长胳臂把帐册摆到常燕衡身前的桌面上,常燕衡看了眼她青白的手
  指,生着一枚鲜红冻疮,没有说话,烟灰缸里摁熄了烟头,随便翻开一页。
  冯栀站在他身后等着指示,房里烧着火盆非常地暖和,至少孙经理解开西服扣子,松了松领节,而她颊腮却凉飕飕的,如
  覆盖一层寒霜,愈发生冷,一点都温度都没有,整个人恍恍惚惚地,像午夜梦回做的一场梦,可盯向他宽阔坚硬的脊背,却知
  这又不是梦,她看见他翻动帐册的手,指骨戴着枚戒指,便垂下了眼眸。
  孙经理朝她笑道:“秦小姐先走罢,耽误你下工的时间,还要回去照顾孩子。”秦霓是织布厂里最美丽的女职员,他们时
  常也会献献殷勤。
  冯栀道了一声谢,她的心绪复又平静如水,很快走出会议室,不见了身影。
  常燕衡收回目光,接过厂长递来的香烟,点燃重重吸了一口,烟雾迅速朦胧了他的面庞和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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