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斩后奏倒也不失为一种引刃而解的
寅时,天上仅有一道晨光,红墙宫城内除了打更的声儿,再无别的,午门外按着惯例站满了等候的大臣,有的默不作声闭目养神,有的则与身旁同来或平日里关系本就较好的窃窃私语,话题内容无一例外竟皆是有关甲午战时前线的状况和昨日北洋水师进宫求见太后的具体情况,说时还会都时常用目光偷偷瞥向话题主角,此时正仰头望天,双唇紧抿,难得板出一副与家里因身体抱恙,好些日子没到宫里来上朝的老爷子一样严肃脸,光看猜不出是在想什么的李鸿章,然后语气越发激动起来。
到了卯时,午门城楼上的鼓钟如期敲响,宫门打开,百官依次进入,过金水桥到广场开始整队,一品或以上阶级官爵或军机大臣,或六部尚书侍郎,或京城衙门一把手的大臣进入养心殿,经正厅,过明间西侧,到西暖阁,面圣议政,二品候在殿门外以备随时召见,三品在更外,三品以下在没有特召的情况下,并没有资格入宫上朝,加上近年来越来越多老臣以年迈的理由进谏要回府休养,卸除官职或是传给家中年龄和合适的子嗣代为继承,所以真正,光绪每天早上要面对的朝臣并不多。
加上他五岁便被慈禧慈安二位太后扶持登基,虽然那时还是垂帘听政,他只需坐着听,并不用真的说些什么,下决定的也不会是他,可该到的礼仪还是得到的,慈禧素来严厉,容不得他出一丝差错,尤其是在他呼喊着要回家,死拉着偶然跟着亲王入宫一次的醇亲王福晋,自己的生母,不肯放手之后。
原本就艰难的处境更甚了,他是一点错都不能犯下的,所以即便每次下朝了他都想赶紧离开,还是会绷着,乖乖坐好,等到最后一位大臣离开了,才有所动作,那时候朝臣远比现在多上许多,一心为国的也比现在多上很多很多,如今放眼望去,这大殿上站着的只剩下帝党后党了,即便是站在他这边的也是为自己身利益着想的更多,幼时只觉得身累,每日都要读那些看不懂的书,早起上朝然后就是私塾,天气好时连出去御花园走走都不成,现在是心累,每天对着这些虚假的皮脸儿,不能戳破也不能说,还得自己骗自己,多累啊活着!
有时候光绪会想,要是初见李莲英时,他听进去王商一句话,不说不该说的话,即便心中这么想也不这么说出来,但凡他当初听进去一句,就不会被李莲英徇私报复离间他与慈禧的母子关系,若一开始关系打好,现在慈禧也不至于处处都喜欢压着他,不就是觉得自己的心不向着她嘛!这才防备的厉害,要是当年自己能学聪明些,能为人处事些,会不会如今局面就不会变得这么僵硬了?慈禧也不会明知道前线无论是军粮还是物资都紧缺,还变本加厉的挪用北洋水师的军资来为自己筹备六旬万寿,就为跟自己过不去,想要继续从前一样独揽政权了。
人生有时候就是如此,走错一步,接下去就步步都错了。
这话还是珍格儿跟他说过的,记得当时他还笑话过她,怎么年纪轻轻的,这说起话来,居然比他还老成,现在听起来,倒是真相了。
“从战事爆发到现在整整十天了,十天,军机,六部,联合起来商议了如此之久的时间,你们居然告诉我,时至今日,你们还是没能决定下来到底我们要不要派援兵去给朝鲜吗?”光绪看着手上这一堆堆意见各不相同的奏折,头就疼得厉害,在那些密密麻麻小如蚂蚁的字下,双眼更是看得难受,又干又涩的,本就正是烦躁,火烧眉毛的时候了,面前还没一个能给他准确话的人,当即拍案而起,甩手,奋力将手中原本拿着,好久不来一次上朝醇亲王的奏折丢在了地上,截然不同往日里好说话,温柔,横眉怒目,“你们是不是都想做缩头乌龟?是不是都想着只要这战火烧不到自家门口就能做甩手掌柜?朝鲜是我们的臣属国,要是被倭国夺去了,那中朝的颜面何在?大清的颜面何在?你们是不是都想着以后朕登极乐没脸去见列祖列宗?!都什么时候了,难道你们以为办个寿典就能增长前线士气,就能告诉倭国打就打,咱们没在怕?如今最重要的就是军粮,军资,前线正在辛苦的为守护你们这些抛头颅洒热血啊!你们怎么做得出克扣他们一口热饭就为了自己扩张奢摩这种缺德事儿?”
醇亲王垂眸瞄了眼正好摔在了自己脚边不远处的奏折,在看清上头上奏人名后,侧目斜睨,横瞪了一眼站在自己左后方的从进来到现在依旧面无表情,让人猜不出情绪的李鸿章,但见形势不妙,没等李鸿章有所察觉,抬眼回应就收回视线,上前一步,甩袖跪下,“皇上真真儿是误会太后的意思了,太后之所以坚持照常举行寿典,为的不是奢摩欢乐,更不是在朝堂上树立威信,是为了皇上好啊!是要告诉天下人你们母子同心其利断金,自古以来皇室之间和睦,国势方能安稳,不起内斗,内忧外患,皇上,其实太后她挪用军资也是不得以才为之的,国库连年亏损,不挪军资,那些上好的布匹绸缎用什么来付?纵使是天子买东西不给钱,总归是不妥当的吧?所以.......”
光绪是越听心里头那把火就烧得越旺,从前他念在醇亲王好歹是他生父的份儿上,对他不管对错,胳膊肘朝外拐,与太后蛇鼠一窝,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说什么了,没想到如此纵容,反而让他越发变本加厉起来,现在这混淆视听的技能是一日比一日见长啊!
又是用力一拍案,起身,甩开见他此举动,欲要走过来阻拦他的王德权从旁伸来的手,径直朝跪在殿中央醇亲王快步走去,声音大得震得凡是在这大殿之上站着的都顿觉耳膜刺痛,“醇亲王啊醇亲王,朕今天就把话给你撂在这了,朕早有决断,不管你们怎么想,朕已经.......”可惜话刚说到一半,就被眼疾手快的李鸿章给抬手打断了。
只见李鸿章不知何时从旁闪身过来,竟直接挡在了光绪和醇亲王的面前,抬起左手搭在光绪右手上,头微垂,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语重心长道,“皇上莫要心急,毕竟道不同不相为谋,即便您解释再多遍他也不会明白的,但这话一说出来,恐怕就会耽误大事,臣希望皇上顾全大局,切勿因为一时的意气用事,最后追悔莫及。”
光绪会意,咬牙,极力压下心中汹涌翻滚的怒火,转身,摆手,“下朝吧下朝吧!今日朕有些累了,我们明日再商讨,今晚回去给朕好好想一想到底应该怎么办?朕不要模模糊糊的,要确切的答案,要是明日再给不出来,就都告老还乡算了,不要来见朕了,省的惹朕心烦。”
众臣闻言,颤巍,你看我我看你了半天,齐声答:“臣遵旨。”便陆陆续续退了出去,其中醇亲王走得尤其快,背影形似逃命。
都说有种人平时看起来温温吞吞,从不轻易发怒,但一旦发起火来,简直会比夜叉还可怕,说的大概就是光绪这种忍气吞声,抑郁惯的,偶尔凶起来,事后回忆起,竟是连自己都被吓着了。
其实光绪和醇亲王不愧为两父子,温吞性格简直如出一辙,本不是什么帝王的料子,却只怪命运弄人,硬是将一个没什么宏图壮志,有过轻松平凡快乐小日子心的人推上了风口浪尖儿。
“皇上真的已经决定了,不向太后禀告就出兵,先斩后奏?!”待暖阁内的人全走光之后,李鸿章才敢开口将昨日光绪向自己写的,连夜送到府中的信件上提议内容说出,直到现在他还觉得不可思议,昔日对太后言听计从,一点主见都没有的小皇帝什么时候居然变得胆儿这么肥了?要知道这种事要让太后晓得了,那可不得了了,定是又要在这宫城内掀起一阵风雨不可。
光绪点头,随手拿起桌上一支还缠绕佳人柔软,仔细一闻,还带有淡淡香味儿发丝的翠翘,这是昨晚熬夜批阅奏折时,珍格儿硬说自己脚疼睡不着,反正睡不着,干脆就在这里陪他,玩闹一番过后,撑不住睡着过去,从睡得乱蓬蓬发间掉在桌上的,一想起珍格儿熟睡时呤喃说着梦话的可爱模样,他唇角便忍不住上扬,勾起一抹宠溺,双眸火气尽褪,仅剩绵绵长长的柔情似水,“这个其实不是朕出的主意,是珍格儿,这小丫头,鬼主意从来就多,加上天真的本性,我们眼中复杂的事,在她看来其实也就不过如此,先斩后奏倒也不失为一种引刃而解的方式。”
说到难受处,又话头一顿,仰头看着天花板上的双龙戏珠,种种叹了口气,语气明显死马当活马医,“如果早早把物资送去前线,皇额娘想克扣也已经没有可以克扣的了,况且等皇额娘反应过来,仗打得正热烈,即便再怎么求助外国从中调和,也无济于事,相信皇额娘也不愿看我们就这么输走了土地吧……既然死路一条了,不如孤注一掷。”
东哥是在去颐和园仁寿殿给慈禧请安时,从皇后口中,得知姐姐瑾儿出事的消息,其实真要计较起来,这也要怪她自己,好死不死的为什么非要直接从养心殿行至颐和园?为什么不先回自己宫中?要是自己早一点,再早一点,也许姐姐便不会出事,她的身份也不会连短暂凡人的一生温情都还未曾享受够就暴露了身份。
“姐姐,姐姐你张开眼看看我啊!看看珍格儿,姐姐?姐姐?!”东哥赶到永和宫时,里头哀嚎一片,瑾儿素来性子好,好伺候,所以宫中无论是宫女还是太监都对他们的这位小主儿喜欢得紧,如今出了此等噩耗,平常对自己好如家人再怎么铁石心肠的也不会一点感觉都没有。
来照看的太医东哥见过,好巧不巧就是昨晚上才见过的卫辰景卫太医,他具体说了什么东哥已经记不大清楚,只记得他说自己姐姐受得都是些皮外伤,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醒不过来。
东哥一开始也想不透,直到她送卫辰景一路出了永和宫,折回去看见从前一直近身伺候自己姐姐,从府里一直跟到宫里的侍女云音离偷偷在姐姐要喝的药里放尸蛊水,不,准确来说,是附在云音离身上的小鬼。
这只小鬼是老蛊饲养的,每天都用上好的怨气喂养,对付一般人或中阶道士倒还可以占得些上风,但在她这里,简直不堪一击,三俩下就能解决,不过根据事发时跟着姐姐的宫女说法,姐姐是在单独召见雅若之后才出事的,而且当她们听到动静去看时就只看到倒在地上吐得满脸血的姐姐,还有不省人事的云音离,雅若则是怎么找都找不到,加上百般逼问下,说出实话,承认是受了老蛊吩咐才附在云音离身上,东哥基本已经确认这家伙在被她警告不准再闯祸后又一次给她捅了个大篓子,而且这次动得还是她的人!
“老蛊这家伙!”东哥恨得咬牙切齿,面目狰狞看着景仁宫的方向,垂在身侧的手捏拳捏得嘎吱响,“竟敢碰姐姐,你这次要是不给我个合理的解释,不对,就算有什么合理的解释,我也要把你撕碎再踩扁,你死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