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是看我小只,就以为自己可以
等林微汀拖着走了一天,酸楚不已的双腿从报社走回自己,只与用作通商,无论白天黑夜总也停不了人来人往的港口隔了两个街道口,位于如今在中国这么多的城市里,绝对算得上是贸易发展得最快的广州城中,已经很难再见到的贫民窑最里面,说是屋子,也只是用被虫和因靠近海面,总消散不去的空气里的湿气,蛀蚀得融融烂烂的木板东一块西一块零碎的拼凑搭建而起的一个有瓦遮顶,比起睡大街,勉强算是个可以安心的栖身之所的小棚子中时,天色已经黑得跟墨石一样了。
看着高高悬挂在上空中,闪着莹白光芒的弯月牙,他先是走出门外,可在还没到五步路的时候,转身,又重新折了回来,反反复复,就这么踌躇不前了老半天,也还是没在心里真正的下好决定。
其实这也不是林微汀第一次到吴书齐府上去打扰了,尽管次数很少,而且因为每一次临走时,叶长青叶伯母都死活非得把一些饭菜点心打包让他带回去吃,完全无视他一脸不好意思的再三推拒,还老喜欢用要么把东西拎上,要么就别走了的话,直接明晃晃的来威胁他,非得逼得他主动投降就范选其一才肯罢休。
以至于后来有好几次只要一察觉到吴书齐邀约的念头,林微汀就会没出息的跟躲猫的老鼠一样,跑开得远远,那一整天都不让吴书齐有任何与自己说话的机会,更别提应邀去他家蹭饭,这样算起来到今日,也有个把月没去过吴家了。
但即便如此,按从前的经验来说,实在不应该再这么见外了,何况男子汉大丈夫的,因为这么一件芝麻绿豆的小事,羞答答地跟个小媳妇似的,欲拒还迎,嘴上说着不去,身体却也不愿意老老实实地在自己这破屋子里呆着,扭扭捏捏的,这算什么嘛?
要换做平时,林微汀早就自己赏自己一个大耳刮子,好清醒清醒了。
可这次不一样,他要是真去了,就不仅仅是吃饭这么简单,今儿早上,他能看出来,吴书齐说要他来当自己的左膀右臂时的那个表情,绝不是在开玩笑,且正好相反,他发誓,他真的从认识以来,从来都没见过吴书齐露出过那样的表情,这就好像是,好像是在害怕什么,嘴唇紧抿,墨黑的双眼小心翼翼的打量着他,怕错过他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
吴书齐向来是个豪爽的个性,直来直去,即便生在商家,也绝不屑于学里头那些人的阴险狡诈,巧舌如簧,你好的时候对你温柔似水,笑容灿烂的好似带上一副好看的面具,你不好的时候,讥讽的目光就像尖刀恨不得把你整个人都戳成筛子,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吴书齐总是有什么就说什么,且往往在说得过程中将情绪在脸上暴露,所以究竟是在掏心掏肺,还是在鬼扯一通,林微汀只要看他脸上的表情就能知道的一清二楚了,他也从不掩饰,总说什么咱们是生死之交过的好兄弟,好得那种像是一个娘生的一样,咱们之间本来就不需要有任何的隐瞒的。
也正是因为这种好过头了的好,林微汀才一直觉得自己欠吴书齐的越来越多,除了他在那场群殴中舍身为自己挡下的那一用刀者只要稍微再用力那么一点点,就能准确无误地洞穿他心脏的攻击救命之恩,还有之后不计前嫌的收留以外,老觉得还多了点什么,多了点需要用自己一辈子去还债的东西。
“算了,还是去吧!反正他也说了,那只是一份工作而已,这样也正好,正愁着是要把那几个月的吃饭钱还给他,还是医药费,现在他让我在一旁帮着他办事,我也可以不要工钱,只管饭,吃饱就成,日子久了,帮得上几个忙,这样一来也算是把当初的恩情还了,总好过我在报社累死累活的只赚那么些钱,都还不够人家塞牙缝的。”
这样一想一开解,林微汀再次转身,这一次,脸上没有犹豫,倒是分外坚定,那神情,那举止,坚定得跟上战场前一夜,离家战士慷慨赴死简直是一模一样。
不过方向,却是往屋内走去。
原是林微汀发觉到自己身上穿得还是劳作时的白背心,下面是那条乌漆麻黑,长过脚踝,宽如水桶,每次穿时都要把裤脚卷起好大一块才能行走的麻布裤。
虽然都是些熟人,但穿得这么随便,随便到甚至说是寒酸都绝不为过,也是不太礼貌的,而且他身上这股子汗臭味,隔十里地都还能闻到,这副德行到谁家里去做客都不合适,何况是吴书齐那样矜贵的家族。
所以他决定还是先回去洗个澡,虽说没什么好看的衣裳,但至少也要换身干净的再行出门也还不迟。
淅淅淋淋的水声在窖子中央,水井旁响了一阵又一阵。
这种窑子里房屋都是自己随便搭起来,能住在这里的,皆是些生活困难的拮据者,根本每人家里盖得起淋浴的屋子,更别说林微汀那小得,轻微转个身都会撞到墙,放得下一张木板床已是最大极限的棚屋了,所以他一向都是到这水井边上,从井里打上来水,直接兜头往身上淋个四五次,皮肤不再粘腻,就算是洗完澡了,反正他一个男人,又不是姑娘家家的,大庭广众的,这也没什么。
方便,不用像之前住在吴书齐家里时,那些丫头一桶一桶的挑水添进冲洗用的大竹桶那样麻烦,又浪费时间,而且夏天时这样很爽,边冲着凉水边吹着凉风,就会让他有种浑身散架的骨头都慢慢恢复新生,好像浑身疲惫都顺着身上冲刷而过的水流,抽离身体了一样,不过就是有一点不好,广州虽属南方天气常年暖和,但到了一二月份的时候,还是会冷得浑身发抖,到那时,再用这种方法洗,感冒发高烧的几率高得吓死人,他以前就倒霉过好几次了,被吴书齐发现后,还被强制要求好几次以后这种季节就到他家里去洗。
“这家伙,大男人的,怎么养得这样娇气,难道不知道有些东西习惯就好了吗?真把自己当我娘了,还是我爹了?以为自己能这样罩着我一辈子啊?”林微汀只要一想起吴书齐担心自己又不被自己所领情时,那张扬舞爪的模样就想笑,唇角微勾,勾起一抹暖如春风的弧度,眉毛微皱,有意无意地带着淡淡的无奈,完全就是一副真拿某人的固执没办法,但这固执我竟很是喜欢的模样。
只可惜这种埋藏在心底最深处,外人看来明了,却是当局者迷,连自己都没办法发现的真挚感情,直到收到吴书齐的死讯,林微汀才后知后觉的恍悟过来。
原来他是真的把这总千方百计,明知道这样自己会生气,会觉得很有负担,很有压力,还是要将好意送到他手里的家伙当作世界上唯一的家人好好的收在心里的。
啪啦——啪啦啪啦——啪啦啪啦啪啦!
突然身后一阵像是硬纸板拍打地面,打断了林微汀飘忽得已经有些遥远的思绪,他疑惑地转身,目光定在距离自己只有几步路远的空地上,一只跑来跑去的纸皮箱。
刚开始,他还以为自己眼花了,纸皮箱怎么可能自己走呢?又没长脚,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回应他这个问题,纸皮箱似是有意识的朝他这边跑了过来,不算快也不算慢的移动中,打开的箱子开口下清楚地露出了,说是人未免太过细小了了点,说是动物,可那上面有光秃秃的一丝毛发都没有的四肢。
“什.........什么东西?!”面对着不知来历却在此时笔直朝自己冲了过来的怪物件儿,林微汀明显有些慌乱了,双腿不断往后倒退着,试图避开,因为速度上的绝对优势,与自己瞬间只剩下一步之遥的纸皮箱没头没脑的冲撞,却心有余而力不足,箱子体积太大了,角位还是成功的从他的小腿上擦了过去,留下一条红痕,所幸力道不大,没出血。
不过还没等林微汀反应过来,赶紧离开这里,或者找个地方,躲在暗处观察敌情,也总好过就这么傻站着,因为撞到石井被迫停了下来的纸皮箱,突然爆发出一声又一声,说是惊雷都算是低估了的痛哭声,仔细一听,竟像是婴孩。
“孩子怎么会这副摸样,大半夜的,跑到这里来?也没听说附近最近有孩子出生啊!”林微汀有三大受不了,第一非吴书齐莫属,第二便是这别人在他面前哭闹,甭管男女老少,他都觉得很不舒服,所以在这哭声一出,便也一时忘了刚才的害怕,弯身,伸手,将停在脚边的纸箱翻了个身后,好奇的朝里头看去,待看清箱子里装着的是个什么之后,好笑的拍了拍自己的脑门,“瞧你这没出息的,怕啥呀怕?不就是一只小猫吗?”
林微汀伸手进箱子里想把瘦小的小猫抱出来,却发现它后面被被胶带粘得死死,本想帮它把胶带扯开,但小猫不安分,见他伸手,一双黑葡萄一样滚溜溜的大眼立刻露出惊恐万分的神色,张牙舞爪,扑过来一口狠狠咬在他离得最近的手上,阻止他的接下来所有动作。
林微汀本就见它小小一只的,毫无防备之心,突然来这么一下,更是躲都来不及躲,眼看着小猫牙齿下手臂慢慢渗出血珠来,眉头紧皱,紧抿着嘴好让自己不痛呼出声来,再吓到这可怜的小家伙,以前他就听人说起过,野生的动物对人都有一定的警惕性,要想收复一定要耐住性子,想办法让它知道你是不会伤害它的。
这道理本是没毛病的,也是行得通的,可前提是面对的这个得真的是动物才行。
这不无视林微汀由耐心到惊异的眼神,小猫依旧死咬着嘴里的手臂不放,就着满嘴的血腥,努力作出凶恶的语气,但还是掩盖不了原本婴孩该有的稚嫩,开口道:“如果你是看我小只,就以为自己可以随便欺负我了,那你可就大错特错了,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