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之孽7

  话到嘴边,聂儿还是说不出口,她的疑惑现在有两个途径可以解答,一是阿婆,另一个就是那位神秘的先生。如果是问那位先生,他看起来应该会回答她的问题,但是聂儿从那次后就再也没有去过姨母住的小院,老实说,她不想从陌生人那里得知她最在乎的父母的消息。所以,她想问问这十八年从未开口谈及她母亲的阿婆,阿婆应该知道她的消息,但是聂儿很担心她会像从前那样无声拒绝自己。
  阿婆坐在院子里绣她的十字绣,大红的“家和万事兴”几个大字几乎完成,聂儿凑过去,搬着小板凳,和她一起坐在太阳底下。
  “阿婆。”
  “哎,唔什?”
  “也没什么,阿婆,我就是想问问那个人的事。”
  “谁?”
  “那个人。”
  聂儿不叫她妈妈,她从来没有叫喊过妈妈,最害怕的时候是叫祖母,那是刚来祖母身边的时候,后来祖母说南方娃娃不说祖母,都叫阿婆,聂儿这才改口,而且从那后也不再改回。
  “你想知道什么呢?”
  这是阿婆第一次松口,没有支支吾吾,也没有伺机找借口混过去,她第一次正面回答聂儿的问题,聂儿心中一阵欢喜。
  聂儿看阿婆手下绣针上下翻飞,没有抬头看她,终于放下心,因为她实在不敢直视她眼睛问这个问题。
  “她是什么样的人?阿婆。”
  阿婆手底下不停,“小时候她的头发和你一样有点卷,后来长大后她干脆把它弄成了大波浪。”
  “然后呢?”
  “没有了。”
  阿婆忽然停口。
  “阿婆,再告诉我一点点。”
  “她会弹钢琴,拉小提琴,还会帮她父亲,也就是你阿公做生意。”
  聂儿的脑海里构思了一个多才多艺的女子。
  “她很聪明是吧?”
  “对啊,那个时候她轻轻松松就能在班级里名列前茅。”阿婆一脸自豪。她的女儿曾经是大家口中说的别人家的那种孩子。
  聂儿迫不及待:“后来呢?她高考后上了大学吗?”
  “她直接考取了外国的一所学校。”
  聂儿惊讶地张大嘴:“哪里?”
  “西班牙的塞维利亚。”
  “为什么要去西班牙?按理说她那么聪明,考取英法或者其他的名牌大学不是对她更有利吗?”
  “为了她口中的自由。”
  “她觉得她不自由吗?”
  “也许吧,你阿公只有她一个孩子,家大业大,他希望她可以成年后尽快接手。”
  “她不喜欢阿公的生意吗?”
  “她不喜欢的是你阿公,因为他从来就没给过她一个好脸色,他自己也说过他是一个好的生意人,但不是一个好父亲。”
  聂儿点点头,大致能想象到阿公望女成凤的背后,她受了多少委屈,可能正是因为这样她才会躲家人躲得远远地,她想要掌握自己的命运,不想被父亲操控一生。
  “那——阿婆,为什么她不要我了?”
  阿婆手下的针略微停止,时针在这一瞬间似乎难以继续向前,“因为她是个坏孩子啊!”她长舒一口气,可道不明的悲伤拥堵在胸口,怎么都舒不出。
  聂儿听到她说出“坏孩子”这个词,心里有些不舒服,她并不喜欢阿婆说母亲的坏话,尽管她自己也觉得母亲不是个有担当的人,但深层意识里聂儿相信她有自己的苦衷。
  聂儿换了一个话题,“阿婆,柜子里的照片上有两个女孩,除了她另一个女孩是谁?”
  阿婆的脸上飞快闪过难堪的尴尬颜色,这是刘家一世的罪孽,没有人为那个可怜的女孩赎罪,没有人记得曾经那个在一院鸽子里同鸽子一起跳舞的女孩,没有人记得她的笑颜曾经比初开的牡丹花更加绚烂耀眼,更没有人记得她身有几十处伤口,客死异乡。墙上的白石灰皮剥落一地,阿婆又是一声轻叹,岁月能改旧换新,但却洗刷不掉罪孽,人被天俯视,被地仰视,从没什么能逃过天地的眼睛。
  聂儿看阿婆不回答自己,以为她没听见,于是又问道:“我是说那个脸上有一个酒窝的女孩是谁?”
  “她,也是我的女儿。”
  聂儿的眼睛一下都不眨,“你不是说你和阿公只有一个女儿?”
  “她也是,她比你母亲小几岁,小名叫格格。”
  聂儿陡然想起相片背后相贴的两个名字,“她叫汪格,对吗?”
  阿婆点点头,依旧没有抬起头。
  “等等,她叫刘勿欣,她叫汪格,两个人的姓氏都不一样,怎么会是姐妹呢?”
  “格格是我认的女儿,她叫我干妈。”
  聂儿这下就完全明白了,母亲和那个女孩是年轻时的好友,而且两家父母应该也是认识的,关系也不错,所以让那个女孩认了干亲,那这么说她就得称呼汪格为姨母,这真有意思,原来她不止一个姨母,除了鸽子姨母外,她还有一个姨母。
  “她现在还和我母亲在一起吗?”
  回答聂儿的只是一片寂静。阿婆手底下利落干脆地落针,不吐一个字。
  “阿婆?”
  聂儿明晓阿婆已经不想再说,她托起小木凳,小声跟阿婆说了声她先回屋做作业,然后静悄悄溜走。
  阿婆仰头,一滴眼泪顺着眼角落到地上掩藏在泥土里不见踪影。
  崔依净缺课,虽然她迟到是日常,但这是她第一次缺课,聂儿的笔停停歇歇,回想起昨天她的脸色,聂儿忽然有些担心,崔依净当时似乎是看见了什么,下一秒脸色忽然发灰,明亮的如抛过光的黑棕色眼睛当时霎时间变得像没有光泽的灰色鹅卵石。
  景瑜偷偷回过头,一本数学书盖住半张脸,“今天崔依净怎么没来?”
  平时崔依净对她总是话里带刺,但她总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聂儿把她推回位置上,“好好听课,下课再说。”
  “哦。”景瑜嘀咕。
  数学老师刘美亚,一个纯老爷们,尽管名字容易让人误解,但他是个“聪明绝顶”的中年围棋高手,他说过他的名字取自《十六经》里的“夫地有山有泽,有黑有白,有美有亚。”,取美亚二字,是他父亲想了整整一个晚上的杰作。
  景瑜想如果不是他上次那么吓唬她,她也许会不那么讨厌他。
  此时刘老师正在讲一道关于圆锥曲线的题,“我都说过这么多次,碰到这样的题,一定要用斜截式y=kx+m,你们看这样不是少了很多步骤吗?有一些同学就是没脑子,我说一个东西非得说十七八遍他才能记住!”
  景瑜点点头无声应和,恰巧老师瞥见除了她以外旁人都毫无反应,他笑笑说:“景瑜,这道题,斜率你说是多少?”
  “为什么找我?”她不满地嘟囔。
  她当然不知道,遇见她会的题的可能性比刘聂儿迟到的可能性还要小。刘聂儿快速在纸上将她做的告诉景瑜,“-2。”
  与此同时,景瑜的同桌,喜欢打篮球成绩却很好的一个男生低声说:“4。”
  景瑜站起来,看看右手边的同桌,又看看身后的刘聂儿,怯怯懦懦地回答说:“-2”。
  她选择相信刘聂儿,而不是她同桌。
  刘老师把眼镜摘下用衬衫蹭蹭说:“坐下吧,错了,斜率是4。”
  周遭死一般的静,景瑜右手边的低气压传染了附近三米之内的人,刘聂儿暗暗吞咽口水,不管题目对错,这件事是她做错了,她不应该多此一举,没脑子的事情她做的多,但这次她算是把物理学神锦钰得罪了。
  一下课,景瑜回头:“你还没告诉我崔依净怎么回事?”
  话音一落,景瑜右边的男生猛然起身:“景瑜,你跟我来一下。”
  “怎么了,锦钰?”
  他看她不起身,一手握住她右手臂,粗鲁地将她在大庭广众下带走。周围人只是匆匆看他们一眼就继续做题,高三一班的同学已经见怪不怪,反正眼不见为净。
  刘聂儿悄咪咪在草稿纸的右下角写道:“jingyu和jingyu。”写完又毅然划去两个名字的拼音。
  刘聂儿觉得她可能是全班第一个知道这件事的,大概是高一军训的晚上,她看见唱歌跑调的景瑜被大家起哄推到圆圈中间,全部的同学都在破口大笑,但是只有一个人完完整整地听完了景瑜的歌,这个人就是锦钰,而景瑜唱的那首歌就是《世上只有妈妈好》。后来,聂儿去学校图书室借书,看见角落里一本《意林》,她掀开,里面有一张树叶书签,背后写着“jingyu喜欢jingyu。”当时聂儿并没有任何感触,她把书签原模原样放回去,假装从来没有看过这个秘密。高三的现在,高考迫在眉睫,聂儿听到午睡时候锦钰趁着景瑜睡着小声叫:“小瑜。”,聂儿心里有一丝感动和羡慕,因为从来没有一个男孩子这么单纯地喜欢过她,她也从来不知道这种青春下的感情弥足珍贵。
  不多时,两个人一起回来。身边人问道:“他们两个怎么了?”
  聂儿一瞧,崔依净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的,此时正坐在位置上捯饬她的头发。
  聂儿回复说:“不清楚,应该没什么事。”
  转口又反问崔依净:“你今天怎么来这么晚?”
  “秘密。”
  “你怎么这么多秘密。”
  “以后说不定我心情好就告诉你。”
  “你现在心情不好?”
  “对啊,差点死了,我能心情好吗?”她做了个抹脖子伸舌头的表情。
  聂儿看她又开玩笑,便没有继续追问,每个人总有不想告诉别人的隐情,既然她都说了是秘密,那就不应该刨根问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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