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多多和谎言
许多福上午看诊, 下午的话一般会留时间给复诊的病人。
下午三点多钟的时候, 李月带着一个围着围巾的女人进了她的办公室。
许多福下午一般都是呆在办公室, 要是病人少的时候可以再翻翻从前的脉案, 下细琢磨, 再整理一番。这会她办公室里刚好没有病人, 女人将脸上围的围巾取下来, 许多福才看清楚了她的脸。
昨天才刚刚见过面的李大全的老婆,她眼睛有点肿,眼底青黑, 一看就是晚上没睡好的样子。
李月拉着她的手,跟许多福说:“这阵实在太忙了,我自己的事情也多, 没来得及跟你说清楚。小丽她呀!和我打小关系就不错, 更何况小丽对我是有救命的恩情的,我跟你说过我十来岁的时候有一次掉河里了, 是小丽路过, 喊人将我救了起来。要不是小丽, 就没有我, 更没有今天的你了。”
李月从前是跟许多福说过这件事情的, 她因为那时候有阴影,现在都还有点怕水, 许多福只知道是同村要好的姐妹救了她,不知道救她的人就是李大全的老婆。
许多福:“那这么说我不应该叫阿姨, 应该叫干妈的!”
“……不用。”
李大全的老婆惶惑不安的说。
李月自始至终没有放开她的手, 闻言安慰的拍了拍她紧绷的腿:“怎么不用呢?她小时候给你磕过头,你给她系过裤腰带,她是正儿八经认你做的干妈……你不愿意也对!我们好些年没有走动,生份了。”
李大全老婆:“你别这么说……许医生这么出息,我怎么会不愿意。就是……”
李大全老婆全名是叫汪丽,也是福兴村人,不过她父母早亡,家里早没啥往来的亲戚了,嫁给李大全之后她就把户口给迁到耳口镇上去了。
至于干爹干妈这个说法,还有个故事。
耳口镇这边是流行拜干爹干妈的,比如说村长李千万就拜了许多福外公做干爹,那是因为头上长疮,专门找算命的支的招。当然,许多人家就是没有啥问题的也喜欢让儿女拜关系好的朋友做干亲,可以拉近彼此的关系。许多福却不是这种情况,她跟李千万一样,是许天明夫妻俩找算命的算过之后,才拜了汪丽做干妈的。
许多福小时候开窍特别晚,都两岁多了还不怎么会说话,看起来有点呆头呆脑的,夫妻俩担心坏了,就找了当时在f市特别有名的一个瞎子给女儿测八字。算命的跟他们说女儿的名字福气太多,孩子还小的时候压着她了。
名字取好了,也用了两年多了,名字其实又取得好,算命的瞎子说最好不要随便去改。这件事也不难处理,找一对夫妻,姓里面要有水有木头的,拜给他们做干女儿,压一压福气就好。
汪丽那时候刚刚嫁给李大全,两人还没有孩子。一般来说,没有孩子的家庭是不接受别家拜干亲的,怕把自家的运气分给了别家的孩子,薄了自己的儿女。
汪丽听了之后,却二话都没说就同意了。
这些事情,李月都跟许多福说过。可惜两家离得远,一家在市里,一家在镇上,常年不见面,嫁人之后又以家庭为重,慢慢的俩好姐妹就断了联系。
许多福记事的时候,只听李月说起过自己有个干妈,却根本对不上人。
李月拍拍她的手:“你不是有话跟女儿说吗?你们俩说,我去食堂让黄师傅弄点好吃的,小丽今天一定要留下来吃饭,我们好好聊聊天。”
“……不用”
汪丽话还没有说完,李月已经掩门出去了。
“你妈还是这个性子……”
汪丽感叹了一句。
“可真好!”
许多福笑眯眯的将李大全的脉案翻出来,她都是记在册子上的。
“是干爹有什么事情吗?”
“他没啥事,”汪丽尴尬的笑了笑:“是我自己想找你问问……我们家大全的腿要治得多少钱呢?也不是说要一定准确,我就想知道个大概,心里也能有数。”
看得出来,问这个问题让汪丽觉得特别的不好意思。许多福心说她妈要是别这会把干亲的事情翻出来,没准汪丽能像是一位病人家属问医生一样,更大方一些。
汪丽一个月有多少工资呢?够一个在外地上学的儿子的学杂费吗?够李大全的医疗费用吗?够一个家庭的开支吗?
许多福不知道她能承受多少,心中盘算着,面上倒没什么变化:“如果只是针灸,那么是二十八元一次,每次的时间间隔三天。”
心里一算。
汪丽明显松了一口气,但是还有一口气提着的:“除了针灸,还需要吃药吗?……吃药贵不贵呢?”
许多福也在估算,李大全现在的身体状况不太好,肯定是需要进补的。
怎么个补法,却是可以想想的。
许多福没有马上答,汪丽却以为自己的问题让医生为难,所以有些着急了:“许医生你放心,我就是问问,绝对不是不打算治的意思,我们家大全的腿是一定要治的,我会尽力凑齐药费。”
许多福知道她误会了,摆摆手:“就算是要用药,也用得不多。以针灸为主的话,治疗的费用不会很多,干妈你放心。”
汪丽绷直的背终于微微弯下了,她盯着墙面看了很久,嘴里喃喃的说:“那就好,那就好……”
忽的,她又抬起头来,急切的问:“我们大全的腿一定能治好的对吗?”
许多福蹙眉。
“我不能百分之百……”
汪丽激动的打断她:“我知道……我知道……”
当初李大全双腿没有了知觉,汪丽带着他走了不少的医院,几乎用光了积蓄,她其实已经听习惯了医生的说辞,也听腻了医生的说辞。因为看病,汪丽用光了两人辛苦攒下来的存款,要不是考虑到儿子还要吃饭,还要上学,她可能直接就把房子卖了给李大全看病了。
“我知道……我知道……许医生,我知道这特别麻烦你,但你到大全面前,跟他说的时候一定得说他的腿有得治,好吗?你放心,我心里清清楚楚,这话是我逼你说的,如果出了什么事情,我们家也一定不会追究你的责任,我可以把今天说的话写下来做保证……你放心,不管最后他的腿能不能治,都没关系,许医生,你只需要跟他说能治,就是治疗的时间需要长点,让他放宽心……让他别乱想……”
汪丽站起来,这番话说得她自己脸通红……情绪格外不稳定。
许多福扶住她的肩膀:“您冷静一点!”
汪丽却一下子崩溃了:“遭瘟的老王八,我辛辛苦苦的赚钱,什么活都肯干,哪家的女人像我这样苦的?!我是为了什么?还不是想把日子过好,我都没嫌弃他是个废物,他居然自己不想活了。”
许多福愣了一下,赶紧给她顺气,汪丽比李月小不了一两岁,她当年嫁给李大全的时候还大他五岁,年纪已经不轻了,许多福真怕她这心里头长久憋的一口气泄出来,眼泪一流哭出个好歹来。
幸好李月也不是真把姊妹丢在女儿这里了,去食堂一圈回来之后正巧碰到汪丽在哭,还是她把情绪崩溃的汪丽安慰好了。
原来李大全的腿竟然并不是意外烫伤的。
大部分事实都跟汪丽原先说的一样,唯一的不同是汪丽回来的时候李大全是清醒的,见到她进门才闭上的眼睛,可是他动作不够快叫汪丽瞧了个正着。
汪丽吓了个半死,立刻打电话给儿子叫他赶紧回来,只说了他爸意外受伤,别的半个字没说。她装不知道丈夫怕她伤心就算要寻死也得找机会,起码不能在她面前,要是他破罐子破摔了她还能拦住一个一心寻死的人不成。
儿子回来,希望他看到长大了儿子能歇了这心思。
儿子大了,马上找钱了,家里负担就轻了。
可是,儿子回来这件事情好像更刺激了李大全。
汪丽眼泪直往下流:“因为腿伤去了医院,那王八蛋脸色怪吓人,我都不敢让他在医院多呆,就顺他的意思出院了……干啥呢?觉得用了家里一分钱就是罪过了!我们俩是夫妻,是一家人。咋想的,怎么就不能理直气壮的用我赚的钱呢?怎么就是不会想呢?!”
“钱啊……钱啊……”
汪丽在李月的安抚下止住了抽泣。
钱呢!确实是个好东西。
柯家和李家同样是家中有人下肢瘫痪,柯家富裕,李家贫穷,如果李家有柯家一样好的条件的话,李大全还会去寻死吗?
人哪怕赖活着呢!总比死了好罢。
或许腿刚不能用的时候,他还有立刻去死的勇气,但都活了这么久了也这样活习惯了,他何故要去寻死呢?
大约是某个点刺激了李大全,让他有了这样的想法。
可是,究其根本还不是怕残废拖累了妻儿吗?
许多福恻然:“干爹会好起来的。”
汪丽这天下午还是没有留在中医馆吃饭,她等眼睛不这么红了才离开,走之前跟许多福说——“千万不要告诉人杰我来过。”
今天早上李人杰走的时候,也跟许多福说——“我打听我爸这腿的事,您别跟我妈说,她就爱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