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多多的谈话

  每隔一日, 邵卓群都需要进行针灸治疗。
  许多福下针的时候需要集中注意力, 从不说话, 邵卓群每每进了针灸室便听她的话脱掉多余的衣物躺在床上, 闭眼等待。近日常常一起晨练的缘故, 熟悉一些了, 留针期间许多福也会主动说话。
  只要她肯主动说话, 邵卓群就能接过话头，绝不让人难堪。
  今天例外，邵卓群先开口了。
  “我明天能不能去山上走走？”
  许多福微微偏头, 瞧见了他紧闭的双眼：“可以，让许佰陪着你。”
  邵卓群又沉默了。
  许多福取针，让他将衣服穿上, 离开前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天天呆在中医馆, 你是不是觉得无聊了？”
  邵卓群：“是有点。”
  邵卓群从前一年里有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医院度过的，每天呆在单人病房里发呆都不觉得无聊, 偏偏在中医馆产生了这样的情绪, 大概是因为中医馆太热闹了, 他这样过日子就显得有点冷清。
  许多福：“我明天要去镇上, 你要不要跟我一起？”
  邵卓群知道许多福不是鲁莽的人, 她既然敢邀请他去镇上就说明他的身体能受得了，或者说她对自己的医术有把握。邵卓群将衣服的扣子一颗一颗的扣好, 点了点头，许多福顺手将衣架上的围巾递给他。
  两人一起结伴去小院, 远远听到杨雯雯喊了一句：“许医生来啦！”
  许多福：“……”
  “汪汪汪~”
  三兄弟又长大了一圈, 还是毛茸茸的，但身形已经开始往矫健的成年狗发展了，四条腿非常有力，奔跑的速度比原来快了不少。三只围着许多福，南海最着急，扯着许多福的裤管将她往小院里拉。
  许多福此时已经有不祥的预感，走进小院果然如此，院子里常住的三位病患都在，还将屋内的竹凳子全部搬出来，食堂众人、李月夫妻、章百惠夫妻……全都在，这也就算了，连因形貌有瑕疵所以平日里从不参加任何集体活动的张学旺都在。
  几个大碗装着过年的时候没有吃完的花生、瓜子和糖，面前都摆着茶水。
  许多福：“……怎么回事？”
  杨雯雯特别兴奋：“大家都是来看你传功的。”
  许多福：“你们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许多福说的美发功全称是点压美发功，她让杨守业端坐后平定呼吸，自己给众人做示范。先以十指指尖，从前发际正中围绕着发际线按压到后项为止，来回按上四十多次。再将头部分成八条纵线，同样以指尖叩击，由前至后，由后还前，十余次。
  这套点压美发功可以行气活血，疏通经络，养发护发。当然所有的保养都不是一蹴而就，也不是做个几次就有效果的，都需要长期不断的坚持。
  倪世梅除了针灸之外，偶尔也需按摩，她是最知道许多福一双手功力有多深厚的，等许多福完整演示了一遍，她过去一看，果然。
  “老杨睡着了。”
  倪世梅习以为常。
  美发功简单易学，虽不是掌对掌传功那样神奇，但大家好歹再一次领略了许医生手上技术的精巧，看热闹的人都是忙里偷闲，全部散了。
  杨守业在院子里睡肯定是不行的，一会得感冒了，将他唤醒，许多福眼睛在剩下的人身上一扫：“这次茶话会谁组织的？”
  “没谁组织，就是……”
  杨雯雯在许多福直直瞧过来的目光中，呐呐道：“我妈就是就出去唠了会嗑。”
  唠嗑就能把张学旺逮来，还是看这种无聊的热闹。
  什么传功？脑洞要不要这么大，最扯的是中医馆上下这么多人居然还真的煞有介事的都跑来了。
  杨雯雯已经习惯了，这几年她妈因为脊椎上的病消沉了许多，从前可是交际大王一般的存在，社交全靠一张嘴，当年替她爸弄来多少好单子。
  这煽动能力也是没谁了。
  许多福心中一动，笑眯眯的对母女俩说：“我想请你们帮个忙。”
  杨雯雯：嘶，这个感觉有点熟悉。
  倪世梅：“许医生不用这么客气，有什么需要的尽管说。”
  许多福：^__^
  杨雯雯：嘤~
  ***
  第二天，许多福果然和邵卓群一起去了镇上，她百忙之中能抽出点时间已经很不错了，当即直奔这次的主题。镇上这两天有一个健康宣传的活动，这个活动是每年年后的惯例，会在镇上的主要街道拉横幅，公告栏也要贴宣传画。
  这件事本来跟许多福没什么关系，镇长的母亲前几天不是到中医馆复诊，在食堂吃饭的时候喝了一碗乌发汤，因为味道鲜美，忍不住回来之后就和儿子说了一嘴。
  一日三餐乃民生大事，吃饭喝汤的顺序也有养生的大道理，这很务实嘛！比空泛的宣传饮食比例结构，弄出个一天吃多少克大米，多少克肉贴出来都没人看的要来得好。
  镇长开会的时候提了一嘴，下面闻弦歌而知雅意，一打听就知道这些个理念是来自于福兴中医馆，食堂送汤的活动所有人都知道嘛！立刻就有人给许多福打了电话，许多福表示很愿意提供一些实用的养生小常识，像是 ‘饭前一碗汤’带来的好处完全可以放大写一个版面嘛，许多福巴不得所有人都能培养出喝汤这个好习惯？正巧也是给汤水店做免费广告，两方一拍即合。
  许多福到镇上就是为了这个事情，内容她昨天晚上就已经写好了，跟人当面交流了一番。没有在镇政府呆太久，许多福出来之后问在休息区等她的邵卓群：“你有没有想去的地方？”
  邵卓群摇头。
  许多福：“那我带你去新店看看。”
  说起这……邵卓群：“新店叫什么名字？”
  马上就要开业了，名字不可能还没有取，许多福摇头叹息：“叫‘福兴汤水’，我爸取得名字，哦！我的名字也是我爸取的。”
  邵卓群：“……”
  许多福：“小时候旁边那家养了条狗，名字叫来福，那狗特别喜欢我，总爱跟着我，熟人见了我笑眯眯的跟我说——多福领着来福出来玩啊！”
  邵卓群：“……”
  噗嗤！
  许多福：“我弟还没出生的时候我爸就想好名字了，叫许多财。”
  邵卓群眼睛微瞪：“那为什么现在叫许佰？”
  许多福翻了个白眼：“因为老二的名字改轮到我妈起了。”
  邵卓群：“……许佰一定得好好孝敬李阿姨。”
  ……
  福兴汤水店的坝子很大，停车非常的方便，新店有小部分的改装，今天刚刚刷了油漆。邵卓群对气味比较敏感，在外面看了看，没有进店铺。
  “小邵，来来来！”
  邵卓群眼见许多福已经进厨房看不到人了，转过身一看是倪世梅，她坐在坝子里，周围坐着一圈各个年龄段的女人 。
  邵卓群有点犹豫过不过去，倪世梅又喊了他一次。
  “小邵过来，别害羞。”
  正在磕瓜子的大妈也出声帮忙：“年轻人过来呀！我们又不能吃了你。”
  邵卓群还是过去了，立刻就有人让出了板凳，倪世梅让他坐到自己旁边来：“小邵身体不好，和我一样也是住在中医馆的……”
  有人接话：“怪不得皮肤这么好！”
  倪世梅掩嘴笑起来：“作为女人啊！要是男人的皮肤都比自己好，那就尴尬了。”
  许多道攀比的目光从邵卓群脸上划过，全部铩羽而归。
  邵卓群后悔坐下来了。
  倪世梅继续说：“你们刚刚瞧见许医生的妈了吗？就是李月啊！你看得出来她是五十几岁的人吗？她从前看起来可没这么年轻。你们也知道我是住在中医馆的，前段时间过年回家，再见到她的时候下了一跳，怎么气色这么好。哪个女人不爱美，我赶紧问她是不是去打了美容针什么的……”
  “我知道，我知道……我有个亲戚前段时间去割了眼袋，看起来年轻了好几岁，不过听说不便宜。”
  “李姐禁不住我问，才告诉我用的食补，安全无副作用不说，便宜实惠对身体还好，”倪世梅吊足了胃口，神秘的说：“她老公啊！每天熬汤给她喝。”
  一片嘘声。
  “喝汤有什么稀奇的！”
  也有支持的：“你们不知道，中医馆送的免费送汤都是她老公做的。我喝了一阵，老公最近夸我皮肤细腻了。”
  倪世梅：“好东西补人嘛！汤里的食材是中医馆的，说到这个……你们听说过妙济观没有？”
  有人催促她：“你快说，你快说！”
  许多福出来的时候就瞧见了万花丛红一点绿的场景，过去将邵卓群解救出来，正听到倪世梅侃‘药王慈悲显神通，中医馆风调雨顺好收成’。
  许多福心想回去得让亲爹给人煲盅润喉的好汤，人家这样卖力帮忙，母女俩人的滋补汤品当然要足足的供应。镇上的新鲜事情少，倪世梅这样一神侃，还是很吸引人的注意力的，提高了整个汤水馆的热度。
  至于福兴汤水馆的汤，嘿！谁喝谁知道。
  趁着这个热度，福兴汤水店也许应该考虑一下早点开张。
  许多福上了车，颇感兴趣的问邵卓群：“都聊了什么？”
  邵卓群板着脸，吐了三个字：“嗡、嗡、嗡”
  许多福：^__^
  ……
  杨守业的脱发除了以点压美发功养护之外，许多福另用梅花针叩刺脱发区，再用鲜姜涂抹，因为最近需针灸按摩的患者比较多，他的针灸时间就要排到晚饭之后了。
  许多福关了针灸室的灯出来，已经七点半了。她从小路绕去药房，这条路可以从针灸室直通药房的后门，药房后门平日里是不关闭的，只是用厚帘子隔断，免得暖气外溢。
  大冷天的，许多福看到了站在后门的章百惠，她正缩着脑袋往手掌上哈气。
  瞧见许多福，章百惠比了个‘嘘’的手势。
  许多福压低声音：“怎么了？”
  章百惠脸上浮现出几分尴尬，轻轻跺了跺冻僵的脚：“我刚刚把人骂了，她正在里头哭……我不太放心。”
  隔着一道厚厚的帘子，许多福将里面的呜咽听得清清楚楚，连里头是谁都知道。这回还真不是听出来的，只猜就能猜出来——护士巧巧。
  许多福：“这回是因为什么事？”
  章百惠：“镊子掉地上，她捡起来之后忘记消毒，这哪行啊！”
  据许多福所知，这是巧巧第二次因为类似的事情挨骂了。
  许多福：“你站这多久了？”
  章百惠看了看表，精准的报了时间：“两分钟。”
  药房后门这边是个风口，一阵一阵的风灌进来，章百惠到底年纪大了，就算是穿多少也禁不住这风吹的。
  许多福：“里面我来处理，你回去吧。”
  “那行，”章百惠点了点头，想跟许多福嘱咐点什么，结果确实不知道还能说点什么，叹息着自己走了。
  医馆的人多了事情也多，招来的人也有磨合期，中医馆也不一定适合每一个人。中医馆新来的三个护士中，巧巧是年前来报道的，她是耳口镇的人，父母在镇上开了个小超市。许多福本来打算安排巧巧抓药，章百惠否决了，理由是巧巧太过粗心大意，不合适。
  三个护士都归章百惠管，这是两人的默契，她们到了中医馆到底做什么工作，肯定也以章百惠的意见为主。
  抓药的事最终被安排给另一个护士芳芳，三个小姑娘全部都是用得叠字，方便称呼好记忆，不过她们工作牌上写的还是全名。
  另一个小姑娘淼淼就跟在许多福身边协助她看诊，还要负责将脉案录入进电脑，后来的两个护士都像是有正事受器重的。反观巧巧来得最早，自认是三人中最优秀的，却并没有什么固定的活，像是个打零工的，送药传话、门口发号码牌，最近还兼职卖饭盒。
  许多福耳聪目明，不止一次听到她跟人抱怨——‘芳芳根本不会抓药，速度慢得跟乌龟一样，我在中医馆打过暑期工，抓药特别熟练，我们护士长就是看不惯我’、‘我的打字速度比淼淼要快’。
  巧巧确实比另外令人更聪明，脑子更灵活，掌握的技能也更多，可这姑娘心理比较脆弱，弄得许多福对她的印象就是通红的眼眶。
  章百惠是个什么样的人许多福清楚，肯定是想着巧巧能好的，可惜巧巧还不懂一个道理，人家愿意骂你证明你在人家心理是有分量有价值的。
  中医馆这么忙，许多福还要兼顾汤水馆，近日春耕田里的事情也要留神，精力有限，还真不想把难得的休息时间用来跟小姑娘谈心。
  可有什么办法呢？
  许多福叹了口气，挑起帘子进门，抬眉看向背对她坐在椅子上的小护士巧巧。刚刚许多福进门的时候，巧巧反应很快，想要避开她的目光，但眼睛肿成这样藏是藏不住的。
  许多福抽了张纸递给她，正好巧巧两行眼泪落下来，薄薄的纸张就湿得差不多了。
  许多福：“家里的事？”
  巧巧摇头。
  “那就是工作上的事情了。”
  这回她没有摇头了。
  巧巧吸吸鼻子，小细声细气的说：“……我男朋友跟我分手了，护士长还骂我。”
  许多福：“……”
  “她是带有色眼镜看人，不能因为我第一天的表现不好，就完全否决我，这不公平。”
  许多福知道她说的是什么事情，确实是因为这件事令章百惠觉得巧巧不适合呆在药房。那还是巧巧来的第一天，章百惠跟她聊了一会，就晓得这个小姑娘在学校学习是比较扎实的，实习了一年也有点临床经验，还挺高兴，觉得弄来个好苗子。
  可惜巧巧在熟悉中医馆的途中，热情主动的帮后院熬药的阿婆给患者送药，结果把药装袋的编号贴错了。还是一直盯着她的章百惠及时发现，当时章百惠不顾她是新来的，就狠狠骂了一顿，小姑娘晚上下班的时候是眼睛红肿着离开的。
  这件事情上，许多福觉得章百惠是没错的。
  药是能随便乱喝的吗？
  许多福又给她抽了一张纸：“巧巧，你觉得你适合做护士吗？”
  这个问题其实问的是‘你觉得你作为护士合格吗？’
  这确实不好回答，她要是说适合，未免有些不要脸，她要是说不适合，又太对不起自己，她在班上的成绩也能排上前五，起码算是同批次中的佼佼者。
  许多福都以为她不会回答的时候，巧巧说话了。
  “我适合。”
  她说，低着头垂着眼睛。
  许多福冷酷下了判词：“我觉得你不适合。”
  巧巧猛地睁大了眼睛，不敢置信的抬头看向许医生，在她的印象里许医生是个非常温和的人，处事非常的周到，她到中医馆上班这一个多月以来，听到无数人说——‘许医生是个好人。’
  可是现在呢？
  她明明残忍无情无理取闹。
  许多福没有问她这一次又是因为什么原因而被骂，反正大家都知道她经常挨骂，她自己也有点被骂疲了，感觉鸡毛蒜皮的那点小事情都被时时刻刻盯着，特别烦。
  许多福蹙眉盯着她，声音里带着几丝不耐烦：“粗心大意是外在表现，我看到的是你的轻率，到今天你还觉得拿错了药只是一个小错误。”
  “我不是……故意的……”
  巧巧不愿意听到指责，又哭起来。
  巧巧是三个小护士里最漂亮的，好的容貌能带来许多特权，依照她从前的经验，只要哭一哭说声对不起就能解决大部分的问题。
  许多福没有能对她起丝毫怜悯之心。
  说不过就哭，哭能解决问题吗？还有什么好说的，你永远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
  粗心大意对于很多行业来讲，其实无伤大雅，最终是可以补救的，但是作为医护人员就不行，你手上握着的是别人的命，没有这个‘粗心’的权利。
  “现在的小姑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