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冉秀才为人要厚道一些,皱着眉道:“人家是真金白银买回来的,不给你看也是自然。贡院前年年都有卖这些东西的,却还是有人上当受骗。官府屡禁不止,大家不过是心存一丝侥幸罢了。”
高秀才忍不住翻了个大白眼,“就你这个老实性子,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其实这两天我总在寻思顾家的这场纷争,那汪太太不过是一后宅寻常妇人,能有什么长远见识?若非中间有人拱火挑唆,怎么会对顾衡狠下毒手?”
这话却是暗指顾徔为人子却人品有瑕疵,起码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为人急公好义。
冉秀才再昧着良心,也不敢说顾家的这段公案与顾徔全然无干。
就叹了口气低声道:“往日人人都说顾家幼子飞扬跋扈不尊父母,如今看来不过是人云亦云。有那样时时想要人性命的狠毒亲长,还不如没了干净。顾衡如今被过继给他人,也不知道顾氏夫妻日后会不会后悔?”
涂秀才也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
“顾氏夫妻会不会后悔我不知道,这顾徔肯定是高兴得不得了。那顾家老大顾循胸无大志,只看得见眼皮儿底下的一块地儿。顾朝山挣下的偌大家私,恐怕要让顾徔这个精明人儿独占一大半!”
高秀才不免忿忿。
“亏我还自诩为顾徔的知交,没想到他为人这么不地道。看到那些售卖的考题时,我还在想不如几个同乡共同筹些银子把东西买下来,到时候把考题传阅一下就是,真是人心隔肚皮。那顾衡在莱州的名声如此之坏,十之五六是顾徔在暗地败坏!”
涂秀才头点得跟小鸡啄米一般,“八十两银子几个人平分也不算什么,那顾徔实在太过小气。我这才想起来,他以前似是有意无意中说过,顾衡命格极硬,顾家有他在其余人就没有出头之日。加上他又是外室所生之子,汪太太恨其欲死也就是情理之中了!”
在莱州城中,顾衡的身世之说扑朔迷离。直到汪太太当众痛下杀手,其为外室所生之子的传言便喧嚣尘上。
冉秀才见大家越说越不像话,把碗筷一放道:“师长常常教诲,人前多夸别人好,背后莫论他人非。静坐常思自己过,常怀感恩仰慕心。我们像长舌妇人一样纷纷,焉知别人不会背后如此议论咱们?”
高秀才打了个哈哈,笑道:“这不是闲来无事嘛,这顾徔行事如此两面三刀,对着亲兄弟都尚翻脸无情,我们这些外人更不肖说了。如今我们都在闭门苦读,就是不知他那八十两银子买来的考题值不值?”
这几人都参加过好几次秋闱,却是回回名落孙山。对今次是否中举,说实在大家都没有十分把握。贡院门口卖的小抄人人都想看一眼,奈何襄中羞涩,只能徒唤奈何!
国人不患寡而患不均,高秀才等人就是吃葡萄说葡萄酸。几个人你一嘴我一嘴的,对顾徔自私自利的批判今日达到顶峰。若此人在面前,说不准就要割袍断义了。
正在此时,就见一个仆伇模样的人推门而入,恭敬作揖道:“我家衡少爷刚才跟掌柜的说话,一时觉得获益非浅。那位掌柜的热情不过,说有一套考前文集是从前科场前辈亲手所书,对应考之人大有裨益。”
仆役将一本蓝色封色的薄册放在桌上,极谦逊地道:“我家少爷吃不准这些,又觉得那位掌柜为人厚道不会骗人,就一咬牙买了下来,让小的拿给诸位秀才公一阅。说若是有所禆益就传抄一遍,若是无益就值当银子打了水漂!”
冉秀才认得这人就是顾衡身边的随侍之人,再看看桌上的薄册正是传说当中价值八十两的天价考题。以为顾衡人年轻不知轻重,忙道:“即是你家主人高价购来,自当珍而重之的收藏,我等怎好拿来阅览……”
仆伇正是钱师傅。
他见惯了这些读书人的爱面子,微微笑道:“我家少爷说,相逢不如偶遇,遇到即为有缘。这份文集在别人看来贵重,却不及众位同乡兄长的情谊!”
高秀才再也按捺不住,眉眼放光地将桌上薄册拿在手中,草草一翻就知道这东西不假,就笑道:“以前没有和顾兄弟相处过,以为他最是一个寒峻不过的人,没想到说话做事竟然如此可心。这本文集就算我们几个人合买的,等会儿我让人把银子送过去。”
钱师傅忙一脸正色的推辞道:“这话是怎么说的?我家少爷只让我把这件东西拿过来,让众位秀才公闲暇时阅览,可没让我找诸位收钱呢。若是让他晓得,这么一件简简单单的事我都办不好,回去多半要遭训斥的。”
高秀才听得悦耳之极。
出门在外能省一个是一个,寒门养一个读书人出来不容易,根本就比不得这些富户。更何况这个顾衡如此懂眼色会做人,这份礼物大家不收下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冉秀才见再推迟就显得虚伪了,就站起身拱手笑道:“那咱们就却之不恭了,都赶紧回去读书抄书。今年已经是第三回 应考了,如果再不能过只怕就无颜见江东父老。”
高秀才和涂秀才在前头兴高采烈地商量着如何誊抄。
冉秀才就故意落在后面,挨着钱师傅轻声道:“我那里也有一本自己整理的读书心得,若是顾衡兄弟不嫌弃,等会儿我就叫身边的小厮送过来。虽算不上是临时抱佛脚,也是我多年潜心所得。”
钱师傅忙代主人客气谢过。
路过隔壁的雅间时,钱师傅特意顿了顿步子,就听见一直没有人声的屋子里有几道细细的呼吸声。他吃不准这些人的来历,又作甚躲在一边偷听几个乡间秀才的谈话?便装作没有听到的样子,抬腿迅速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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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 端王
秀才们站在楼梯口又说了会话就陆陆续续散了, 好半天之后最里面的一间雅间才有了动静。
红木八仙桌上面铺着百花穿蝶的桌帷, 摆着八碗八盘的上好席面。一只套了白玉扳指的手掌轻轻敲了一下桌沿, 轻笑道:“没想到小小的济南府还能听到这般曲折有趣的事儿,果然奏到天子面前的折子都是官样太平文章。”
一旁服侍的青衣随从似乎是个有脸面的, 闻言微微一笑,“这才是哪跟哪,主子爷若是在这些市井之地多逗留两天,指不定还会发生什么让人大开眼界的事儿!”
被称作主子爷的人站起身来, 隐约可见他穿了一袭墨子青素面锦袍。初看时并不惹人眼,行动间才可见锦地上有平金银缠枝菊花的暗纹。若是有眼力的绸缎铺老板在此,就知道这是百金才得一匹的上好云锦。
这人面目温润, 一副寻常士绅打扮,却有一股难以形容的清贵之气。腰上一块同色的腰封,只佩了一块雕了狮子滚绣球的吉庆墨玉牌。午后的阳光微微一照, 就透露出一种通透如水的翠意。
这人隔着竹帘子望着熙熙攘攘的街面, 微微叹息, “我倒是极想留下来, 只可惜有人不愿意让我留。可见兄弟纷争天家有,百姓家也有呢!”
这话随从们就不敢随意接口了。
好在这位主子爷也不喜欢为难下头的人,随即吩咐道:“你派个人过去打听一下,一是这个顾衡顾徔究竟是怎么回事儿?二是看看是何人如此大胆, 竟敢在省府贡院外售卖考题?”
青衣随从小心地复述一遍, 见没甚差错了就飞奔而去。
站在帘前的人慢慢把玩吉庆墨玉牌, 忽地笑道:“没想到这世上还有跟我一样的可怜人, 这顾衡可以被过继给他人,不认那对偏心到嘎吱窝的父母,我却没有这份运道……”
雅间里另两个服侍的随从像鹌鹑一样老是站着,似是没听到这些可谓是大逆不道的自言自语。
莱州籍的考生甚众,青衣随从派出去的人手段精妙,出去不过两刻钟就把顾家的事打听得清清楚楚。
跪在帘子前一五一十地地回禀自己知道的情况,“……顾衡就这样被过继出去,衙门里备了案出了文贴。大概不想十年寒窗荒废,今早才由家仆陪着赶到济南府应考。如今客栈里的大厨房里正在帮他熬着汤药,看来身子骨还没有恢复利索。”
佩戴吉庆墨玉牌的人却越发感到亲切。
呵呵笑了一声,喃喃道:“那年我在敬王府也误喝了一回毒药,躺在床上整整三天下不了地。结果我那位好弟弟不痛不痒地推出一位管事抵帐,这件事最后也不了了之。让我连个冤都没处喊去,跟这个顾衡今日的处境何其相像……”
青衣随从自小是在他身边服侍的,闻言跪在地上低声劝道:“当今圣人性子一贯软和,又宠幸毓秀宫周娘娘,对周娘娘所生的敬王自然另眼相看。主子贵为端王,是名正言顺的嫡长子,就不要跟那些宵小之辈计较太多。”
端王看了他半会儿,忽地摇头苦笑道:“嫡长子,我宁愿不做这个嫡长子。再则,不是我愿不愿意跟他们计较,现如今的境地是我不计较就只有死。像这个莱州顾秀才一样,在那个家里侥幸躲过一回,只怕躲不过虎视眈眈的第二回 ,只有什么都不要逃得远远的。”
青衣随从见状不免心酸。
他名叫魏大智,原是名不见经传的宫中小内侍。十几年前被内府管事挑过来服侍端王,谁都羡慕他一跟头跌进了云尖上,要知道端王可是正儿八经的皇帝长子。
谁知到了钟萃宫,才知道这个所谓的皇长子竟是个爹不疼娘不爱的小可怜儿。
宫中但凡有一点脸面的管事,都敢怠慢钟萃宫。不说平日的冰炭棉绸这些供奉常常缺斤少两,就是皇帝逢年过节亲自赏下来的金玉之物,也时时有缺损。
端王虽是皇后所出,但据说这位皇后性格暴躁不知变通,很早的时候就以“厌胜”的罪名赐死冷宫。皇帝没有再立后,此后十几年里一直独宠毓秀宫的周贵妃。
这位周娘娘出自书香门第,为人温文尔雅善解人意,连带着她所生的敬王在皇帝面前也极为得脸。
最最要紧的是,自家王爷今年已经二十六岁了,只能领一星半点的闲差,在朝堂可谓是毫无建树。而敬王只比王爷小两岁,已经两次代表皇帝巡狩江南,朝廷为其请立太子的呼声从其成年起就此起彼伏。
自家王爷知道争不过人家,早就歇了争储的心。
奈何这世上有些事不由自己说了算,有些人如同猛虎戏鼠就是喜欢步步紧逼。当然不乏有人在其中兴风作浪,好为自己谋取利益。所以比起莱州顾衡的处境,自家王爷才算是岌岌可危。
魏大智上前一步,弓着身子倒了杯颜色澄碧的青梅酒,细声劝道:“王爷如今已经开府建衙,总能寻摸到几个得用的人才。其实圣人给您安排巡守各地贡院的差事,也不见得全是坏事。朝堂上那些声名赫赫的阁老,哪一个不是从这些贡院考出去的?只要耐下性子,总归能成就大事。”
端王从酒杯上面轻轻瞟了他一眼,轻斥道:“你也是跟在我身边多年的老人儿,怎么说话如此轻狂?成就大事,我能成就什么大事?”
魏大智如同冰雪浇身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知道自己又犯了饶舌的老毛病。
领他进门的师傅说过,奴才要当主子肚子里的虫。主子想要什么,当奴才的就要把这样东西提前放在主子面前。但当奴才的要像锯嘴的葫芦一样嘴巴严实,多听多看就是不能多说。从宫里出来得久,日子过得太过舒坦了 ,脑袋上就差一个把门的家伙。
待魏大智老老实实地跪了一刻钟,端王方出声把人叫了起来,“休要卖弄你那点小聪明,有些话我说得你却说不得。若是不能把自己管住,在宫里还是什么地方突然说秃噜了嘴,恐怕连死都不知道怎么写!”
魏大智知道主子这是在提点自己小心做人,想起三皇子敬王的睚眦必报,心肝也不由地颤了一下。
在朝臣们的眼中,敬王为人豪爽仗义率性天真,是个值得投靠的好主子。却不认真想想,从小在波涛诡谲的皇宫长大,母亲是宠冠六宫的周娘娘,天之骄子一般的人物,怎么可能真把率性天真当做真性情?
早些年宫里私底下有个传说。
说周贵妃当姑娘的时候就被皇帝看上了,但当时太后刚刚去世,举国正值国丧,一年之内禁婚嫁禁酒宴。但人可以等,人的肚子不可以等。所以周贵妃进了毓秀宫不足半年就生下了个大胖小子,时常惹得其余不得宠的嫔妃在背后窃窃私语。
十二岁的少年已经知道羞耻,敬王不知从哪里得知自己身世上的这一点瑕疵,这股邪火憋得他在人背后越发暴戾。
有一回,两个茶水房的小杂役边做活边闲聊,突然说起了早产、不懂廉耻之类的话语,不知怎么忽然间就触动了敬王那根敏感的神经。半大少年随手举起火炉边的铁叉,眨眼间就把两个小杂役抽得面目全非。
有一个当场就死了,另一个年纪小些的又惊又怕,第二天一早起来就变得疯疯癫癫的。
宫里的管事太监后来细细调查,却原来是不知哪里来的一只白猫赖在了茶水房不走,这些杂役本来年纪就小,闲来无事时就把这只猫当成了猫祖宗伺弄。
谁知道这个猫祖宗是个母的,隔三差五地怀孕产子,眼看一间小小的猫房根本就关不住了,这才商量着要给猫儿重新挪个窝。
猫跟人不一样,这种畜牲的孕期本来就极短,等不了多久就会生一窝。其中一个小杂役就顽笑一般说了个“早产”二字,没想到就引来了杀身之祸。
魏大智吞了口唾沫,想起隔着门缝看到的一团看不清模样的模糊血肉,猛地打了个冷噤。
到底是跟了自己十来年的人,端王也不想把话说的太过,就浅啜一口杯中青梅酒,“这些读书人如今只不过是秀才出身,读了几年书就以为论天下。人前人后弄些心眼子,心里头明明急得不行,非要先摆些假模式。这一众人里,我看唯有顾、冉两个秀才品性尚堪一用。”
饶是魏大智才受了罚,也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主子的话虽然刻薄,但却是一针见血。
就压着声音陪笑道:“那顾衡年纪虽轻,但自踏进这家客栈以来,说话做事都颇有章法。不过区区八十两银子,就将他哥哥这些所谓的知交全部拉拢过来,可见是个胸有城府的。这人若是心性端正,倒可以收为智囊。”
端王点点头,面色也转好。
这一路上暗中所查看的人,没有一百也有数十,哪晓得竟是良莠不齐,没有一个入得了眼。谁知走到小小的济南府来,倒是碰到了几个有才干的人。
魏大智知道这是允许自己往下说的意思,就大着胆子继续道:“那个姓冉的秀才为人要厚道稳重些,不管是顾徔还是顾衡,他的评述都还算中肯。这个人日后若是得中,可以做得一方守牧。”
端王眼有赞许,“看来把你送到内书房读了几年书,还是学到了一点东西,这两个人给我的印象也差不离。等此间结果出来后,着济南府布政史将顾、冉二人的考卷单独抽出来,快马送到我的府第上。”
魏大智忙躬身细细记下,他敏感地发现主子将顾衡排在冉秀才的前面。这说明在潜意识当中,主子其实更想看重的是顾衡这个初出茅庐的小秀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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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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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章 应考
济南府, 和丰楼。
顾衡将青花瓷碗里最后一点焦香的黑糊喝完, 心满意足地笑道:“这是我妹子亲自碾的黑芝麻, 炒香了放在细麻口袋里,说是看书看累了就拿来补脑子。整整一个月的份儿, 可惜让我半个月就喝完了。”
顾瑛知道他要按原计划应考后,生怕他身子虚,行李里塞了不少好东西。像暖胃的糕饼,里面掺了切成小丁的红枣粒。解饿的糊糊用油纸装成一小包一小包的, 里面是芝麻粉核桃粉,最是垫肚子。
钱师傅这一路不知听他显摆多少回了,耳朵都差点起茧子了。他虽是个大男人, 但出门在外手脚自然锻炼得利索。将用过的碗筷摆在门口,自然有勤快的店小二过来收拾。
顾衡拿着一张棉帕慢慢擦拭手指,这才有闲心问到刚才的事情, “那几个莱州秀才在雅间里吃了半个时辰的饭, 竟然没有察觉隔壁有几个大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