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羊脂色茉莉小簪,镏金点翠步摇,红梅金丝镂空珠花,白银缠丝双扣镯,烧蓝滕花玉压鬓,云脚珍珠卷须簪,林林种种怕有七八样物件。
顾衡这会儿也不答话,自顾自地挑了一只镏金点翠簪插到了顾瑛的头发上。
左右端详了半天才满意笑道:“实话跟你说了吧,盐厂里淘换出来的那些精盐本来明年才准备放到市面上,跟两淮的精盐一同售卖。但前些日子有个行商过来,给了一个极好的价钱。马典史问过我之后,就先少少地卖了五十石出去,这些便是我该得的那份银子。”
顾瑛见他心中有数,悬着的心这才放了一半下来,“既然是盐厂里的分红,作甚又说是每月得的工钱?”
顾衡昨夜的确帮着磨了半宿的江米粉,这会儿确实有些累了。
打了呵欠半靠着床枕道:“这么多年,我竟是第一次帮你做这个重阳糕,不过看见祖母欢喜便也值得。马典史如今做人比往事通透许多,又知道我家里的境况。怕我身边没有私房银子可用,就自作主张先送了一百两过来。”
他斜斜望过来一眼,“怕惊着祖母,只对人说这是给我的工钱。我知道你的德性,这一百两银子给了你之后肯定是存在银号里生息,就干脆做主又给你置了一批首饰戴。”
拿着一只手镯比划了一下笑道:“这几样东西是我亲自在银楼里挑选的,大部分都是银的或是镏金的,说起来不值什么钱。但因为做工精巧,城里很多大户人家的姑娘都买来戴。如今你是大姑娘了,也该打扮起来了……”
语气里有一丝隐约的爱重之意,顾瑛立刻飞红了脸。
却又实在舍不得摘下头上那只簪子,只得半嗔半怒道:“哥哥的胆子越来越大了,当着祖母的面儿也敢糊弄。其实不管银子多少,祖母只要晓得来路正经,是不会多说什么的。”
她抬头忽看见顾衡脸上似笑非笑,心头一紧忙追问道:“这才是第一回 卖盐你就敢扯谎,莫不是买盐的行商有什么不妥?”
顾衡哪里料到自己只是一笑,就引得这丫头心生疑窦,还掐住了这件事的核心,果然是冰雪聪明。
想了一下就不再隐瞒,低笑道:“马典史跟那位行商见面时,我就躲在隔壁屋子里。为便宜行事,两间屋子其实只隔了一扇蜀绣重锦挂屏。”
他眉眼倦倦地得意笑道:“虽然那人极力隐藏,还满嘴的南陕口音,但他颜面扁平骨节粗大,眼内角多有褶皱,说话时习惯眯起眼睛,这人真实的身份应该是北元人。”
顾瑛惊得浑身冒汗,骇道:“朝廷明文禁止向北元人售卖生铁和食盐,哥哥你是明知故犯。若是被人举告,咱们一家子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顾衡笑了出来,细细端详了半天后,斜着身子拉住她的长辫儿柔声道:“我知道你为我好,且把你的心放回肚子里,如今我做事必定是极为妥当。那个行商给的银子极为丰厚不说,手里的身份文牒竟全部都是真的。此事万一走漏了风声,也是极好推脱的。”
这些日子遇到的事使得顾瑛的胆子比平常女儿家大上许多。
闻言缓缓点头,“哥哥觉得稳妥就好,祖母也曾经说过,这世道隔些年就要乱上一回,兜里不揣些真金白银,窖里不存些细粮糙米,逢着灾年只怕不好过。只是我说上千句万句,哥哥只需记住小心些就是了。”
顾衡从上辈子起就知道自己无论做什么,顾瑛都会举双手赞成。哪怕出去当个乞丐,这个傻丫头都会跟在自己身后当乞丐婆子。
他心里几乎软成一团泥,温声道:“马典史对于这种事是成了精的,就是方县令也未必没有看破。但大家都揣着明白装糊涂,总想着自己手上干净些,毕竟银子要有命挣也要有命花……”
顾瑛方才放下心来,“哥哥自然是明白分寸的,只是我跟祖母一样的心思。宁愿一家人守在一起吃糠咽菜,也好过那种富贵荣华的断头饭。”
年轻女郎因为在家里做活,穿了一身葛布衣裙,低着头慢慢道:“祖母先前说那番话,一是怕你过分辛苦,二是怕你应付不来那些官场倾轨。她曾跟我说过,以哥哥的聪明才智承继祖父的衣钵,势必成为享誉杏林的一代名医。”
顾衡哈哈大笑,脸上尽是轻松之意。
“俗话说不成良相便成良医,祖母倒是极了解我的心思。只是明年后年的科举我肯定要去一试,这官场里头的水再浑我也要去趟一回。有些人欠了我的,有些是我欠了人的,总归要好生清理一回才是……”
顾瑛听不懂这话,歪着头咬着唇眼神闪亮,叹了口气道:“真让祖母说着了,她说你性子霸道,铁了心想干一件事,想方设法都会把它办成了。如今她就想多打些粮食收在地窖里,我也想在身边多存些银钱。”
顿了顿,“哥哥听我一句劝,日后不要把银子花费在这些首饰上。我虽然看着欢喜,但若是有个什么应对急事,这些东西也变现不了几两银子。”
顾衡呆怔了一会儿,过得半会摇头失笑道:“好妹子,我没想到你和祖母竟然打算得如此长远,时时居安思危未雨绸缪。日后我要为你和祖母挣得一品诰命,你以为我是说来玩笑的吗?”
因着睡意渐浓,青年的声音渐渐低微下去,“莫要如此委屈自个,我早就说过,无论我做下何种决定,都会把你和祖母排在最前头。那些捞偏门儿的事儿,我是不会去沾的……”
顾瑛双眼微湿连连点头,“有哥哥这句话我就是死也甘心,我和祖母只想给哥哥留条后路罢了。只要你没干抄家灭族的祸事,家里总归还有一碗能填饱肚子的菜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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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感觉女主也是重生的,时时规劝着男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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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相看
重阳节的第二天, 李婶娘带着她的娘家表侄李厚德过来拜会。絮絮叨叨地提及一件往事, 说二十年前若非顾老太爷出手相救, 这孩子就没有机缘到这人世间走一遭了。
顾家老爷子在世时救人无数,张老太太哪里记得清自家丈夫是不是真的救了李家的后生。
她仔细看了几眼穿了一身天青色布衫的年轻秀才, 好半天后才笑道:“总归也是一种缘分,要是我家老头子晓得他的那几根银针救了一个生得这么俊气的孩子,只怕做梦都会笑醒。”
这话虽然含了几分客套,但却是几句大实话。李厚德已经考取了秀才功名, 和顾衡一样都在等着明年的秋闱大比,当得起一声才俊二字。
他把带来的几样点心推过来,腼腆笑道:“这是我买的酥饼,老人家无事的时候尝一块极好, 里头还有研得细细的红枣末,不亏牙又极好克化。”
张老太太笑得见牙不见眼,“真是实诚的好孩子,我这个岁数了最好这口香香脆脆的吃食。只是前年我得了消渴症,我家的两个孩子就像防贼一样把这些东西看管起来。昨天瑛姑做的重阳糕别提多好看了,唯一的毛病就是舍不得多放糖。”
李厚德忽地站起来,满脸的又慌又急,伸手半拦着张老太太面前的糕点道:“我不知道还有这茬子事, 那……那您千万别用这些点心。回头我叫糕点师傅重新做一批, 保证又香又脆还是这个味儿。”
张老太太极诧异地愣了一下, 指着人哈哈大笑, “你婶娘虽和我说过你老实, 但见了面才知道是真老实。好孩子,我偶尔吃上一点无妨,象这家铺子里的糕饼,我家衡哥有时候也会带上两块回来让我打打牙祭。”
她对青年人的印象立时大好。
故意挤着眼睛道:“活到这个份儿上了还不准吃不准喝,那人这一辈子还有什么趣味,人要活得通达些才好,可惜你往日没有上门来。我家衡哥一根肠子生得弯弯绕,且易喜易怒,就该让他好好跟你这种性情朴实的孩子学学。”
李婶娘转了一下眼珠子,拍着大腿道:“这孩子是个瓷心的人,听父母念叨过一遍过往后,总想着到您府上来拜访一回。还有您家的三少爷,算起来是这孩子的同门师兄。虽然后来各奔东西,但互相讨教个学问是方便的。”
张老太太自然领会得她的意思,就唤了钱小虎领着人到顾衡的书房去,让他们年轻人在一块顽耍说话。
见人走远了,李婶娘才不好意思道:“本来商定的是在外面找个机会悄悄见上一回,没想到这孩子心急,等不得我细细安排,愣头愣脑地非要过来让您亲自瞅上一回。您老人家是见过世面的,看看这孩子可还成?”
张老太太向来不是摆谱的人,就笑呵呵的道:“这孩子模样端正眼神清明,一看就是个本分厚道的好孩子。只是你也不是外人,我也说句老实话。这姻缘就讲究个因缘二字,我说上一千道一万都不顶用,总要自家的孩子看过眼才成。”
李婶娘就以为李家人三番两次的放鸽子没给个实话,让张老太太心中起了芥蒂。
踌躇了一会儿,就俯了身子推心置腹道:“本来我是没有脸面再次上门的,可是这孩子知道这桩事的前后因果后,在我家苦苦央求了老半天。说瑛姑娘是他自个看中的人,若是真能娶进门,日后一定会真心真意地待她。您若是不相信,他愿意当众写下切结书。”
张老太太脸上闪过一丝动容。
要按她的本意来说,这李厚德实在是一个极好的婚配人选。家里人口简单又是独子,人看着也懂礼上进,比起顾衡那个爱吃独食的混世魔王来说不知要好上多少倍。
她心头就感觉有些可惜,面上却不敢露出分毫。
“我还是那句老话,只要孩子喜欢我是没二话的。我家瑛姑这时还在厨房里忙活,等会儿吃饭的时候让他们悄悄看上一眼。咱们庄户人家没那么多噱头,回去后各自问问孩子们的意思,再来做下头的文章。”
李婶娘顿时大喜,心头想只要老太太首肯,这桩婚事已经成了一半。
等到了午饭时,见顾瑛在厨房里煎煮烹炸,不过半天工夫就整治出一桌极齐整的席面,四冷碟四菜蔬四热菜。见着桌上有外男,也极大方地含笑招呼。
李厚德羞得头都不敢抬,一张略有些憨厚的脸胀得通红。
他耳边嗡嗡作响,却还是记得那姑娘一双杏仁大眼顾盼有神,长长的浓眉斜斜入鬓,乌黑的头发梳成简单的双丫髻,远远望去神采飞扬无忧无虑,仿佛再大的烦恼也随之消散无踪。
说起来他只见过顾瑛一次。
前年有一回西山精舍里来了几位师长的朋友,一时兴起坐在廊下辩经。几位当世大儒旁征博引经据典滔滔不绝,小小的精舍被围得水泄不通。
第二日下午,有听闻音讯的学生家人陆续送来吃食。场中诸人谈兴正浓,李厚德也舍不得错过这场盛事,只能用寡淡的白水填饱饥肠辘辘的肚子。
正为后廊为兄长布菜的顾瑛一抬头,就望见坐在一旁的人双眼直直地望过来,一副饿煞好几天的模样。她觉得这个样子实在好笑,就悄悄将一张裹了菜肉的卷饼从桌下递了过去。
李厚德家境贫寒,每日里带到学堂的饭菜不过是一碗熬得稍有些稠的杂米粥并一碟小咸菜。
正是肚腹难受的时候,一张烙得两面微黄的卷饼呈在眼前,饼中还夹了新鲜的笋丝姜丝,甚至还看得见炸成褐红色的肉酱,热络络地散发诱人香气。
年轻女孩多半以为这只是一件举手之劳的小事,递过吃食后就忙别的事去了。
李厚德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双手紧紧地攥着那张面饼。只是紧紧盯着女孩的布裙的下摆,根本不敢抬头看她的脸。
却至今还记得她的手修长有力,是一双做惯活计的手。近乎透明的指甲在阳光下泛着粉红色的微光,从里到外坦露着一股子健康的活力。
再后来场中那些饱学的师长们再讨论了些什么,李厚德是一个字都没有记住。他近乎珍惜地吃光那张面饼,嘴巴里充满新鲜麦子的余香。
好久之后,他才打听到这女孩是顾衡的妹子。而顾衡是学院里性情最为孤傲最难结交的人,嬉笑怒骂皆由心,对他们这些新进门的小弟子们向来是不屑一顾。
李厚德无数次期冀还能再见到顾家的姑娘,但却是无数次的失望。姑娘送了那一回吃食之后,就再也没见了踪影。
想想也是,顾家虽然是沙河镇土生土长的人,但这一辈的顾家主人顾朝山已经在莱州城里站稳了脚跟,顾衡和顾家姑娘多半在沙河镇住不久远了。
再后来,李厚德无意当中听李婶娘说起顾家姑娘真正的身世,竟是顾家祖母在很多年前收养的孤女。
李家父母对此不免有些迟疑,但李厚德沉寂许久的心又砰砰乱跳起来。他想虽然自己家境贫寒,但若是自己好生努把力在来年考中举人,是不是就可以到顾府去求亲了?
两家大人都没把话说破,只当作寻常的亲戚来往,所以一顿晚饭吃得是宾主尽欢。
张老太太把客人好生送走之后,回头就看见小孙子一副脸不是脸嘴不是嘴的模样。
不由好笑道:“从前我听资圣寺的大师傅讲经,说君子重五艺,讲究个喜怒不形于色的境界。看看你这副不甘不愿的德性,好像人家明天就要过来抢亲一般!”
顾衡悄悄望了一眼在厨房里收拾碗筷的顾瑛,稍稍有些扭捏道:“您这不是给我添堵吗?明知道我对我妹子的心思,还巴巴的领人过来相看。眼下她年纪还小呢,您着急上火个什么劲儿?”
张老太太没好气地啐他一口,“亏得你还是我亲孙子,就你这副吃着碗里的护着锅里的德性,真是让人恨不得敲你一棒子。明明是个挺聪明的孩子,做起事来却顾头不顾腚。”
老人家把声音压低一些,“瑛姑的生身父母也不知猴年马月才找得到,毕竟已经时隔太久。说句不好听的,她若是一辈子顶着顾家姑娘的身份,你是不是就准备让她一辈子不嫁人?”
顾衡瞠目结舌地愣在当场,他倒是从没想过这层。
在他看来,这辈子有那场大梦的预示,自己不说是无往不利风生水起,但也能混得人模人样,起码能将自己在乎的人牢牢守护住。却绝没想过,若是事情没有朝自己的意图发展,接下来又该怎么办?
张老太太语重心长地道:“我知道你一向是个心善的好孩子,要不然也不会开口让瑛姑日后跟着你。但你要晓得,她最是个死心眼的人。若是你让她等,她真的会信守承诺在家里当一辈子老姑娘。”
老太太勉强笑了笑,“日后我眼睛一闭看不到这些烦心事,可周围的邻居免不了要说七说八……”
顾衡从前对这些事情从不过心,此时却忽然想起从前的顾瑛是不是因为对自己无望,又怕留在顾家引人议论,这才无奈答应了和童士贲的婚事。
而童士贲为了和叶谣仙长相厮守,不过是拿顾瑛这个正室做了挡箭牌。可怜自己半辈子汲汲营营,却看不清眼皮子底下的这点纠缠。
夜风轻拂已是秋末,门外闪过一角黛青色的裙摆。
顾衡微微一笑道:“还要请祖母在瑛姑面前多说几句好话,这些乱七八糟的相看便也罢了,只一条不许她动心。让她再等我一年,无论找不找得到她的生身父母,我都会风风光光地迎娶她进门……”
黛青色的裙角似乎羞不可抑,在夜色中微微一晃就消失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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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零章 斟酌
刚进四月, 莱州城里反常一般甚是干燥, 抬头望去可说是晴空万里, 空气中似乎放把火就可以燎着。青石板铺就的街面上空荡荡的,连行人都没有几个。
方县令站在廊下眯着眼打量着明晃晃的院子, 几株花树都蔫儿头巴脑的垂着枝干。早上无论花匠浇再多的水,一个日头就能将地上的土层晒得发白干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