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曲花街3

  淮真立在起居室中间,问,“有冰箱吗?”
  “厨房橱柜里应该已经事先冰镇了啤酒。”以为她仍还惦记着喝酒,打趣道:“喝完啤酒,是不是要再接着来支烟?”
  淮真默默走过去,拉开青绿色矮脚橱柜内置着m3冰箱。果不其然,里头塞满桶装brochzech与玻璃瓶装皮尔森,清一色捷克啤酒。
  淮真一手取了一瓶。合上柜门,冰凉瓶身立刻见了雾。
  回到起居室,西泽正盘坐沙发艰难的涂抹药膏。
  她轻声询问,“我来吧?”
  西泽动作顿下,回过头来一些,没应声,也没拒绝。
  淮真走过去,从他手中接过药膏,在灯光里核对瓶身说明,只辨认出“消肿”“止痛”字样。
  她曲腿,在他身后沙发空位跪坐下来,将药膏放在身侧,问,“怕凉么?”
  紧接着用冰凉瓶身在他胳膊后侧轻轻挨了一下,“像这样。”又解释道,“无皮外伤的跌打伤,最好先冰敷。”
  他转过头,再没动静。大概累极,也不太想多说话,由着她去了。
  两处大面积淤青,一处靠近左侧肩膀,一处位于右侧腰际。
  啤酒瓶一左一右贴上去,“太冷了就告诉我。”
  他盘坐沙发上,脊背微微弓起,肌肉与淤青异常鲜明。
  沉默半晌,笑着问,“从哪里学的?”
  “自己学的。”她说。
  她很小年纪就只身生活在异国,搬家、扛重物,种种累活都得自己完成。常有磕磕绊绊。久而久之,小伤小痛的应急处理也都略懂一些。
  “英文跟德文也是?”
  她低头想了下,说,“学校学的。”
  “你念过书。”
  “嗯。”
  “那为什么还会被卖到这里?”
  淮真不知该怎么接话。
  他接着问,“父母,亲人呢?”
  “不在了。”
  “都不在了?”
  “都不在了。”她没撒谎。在那个世界,离开的是她。在这个世界,一无所有的也是她。
  他嗯了一声,缓缓说,“你可以在天使岛就说出这一切。”
  “我知道海关有他们的人。”顿了顿,想起三等舱中姜素的话,又说,“联邦警察当中也有。但我不知道究竟有多少。”
  话音一落,淮真觉察到他身体微微起伏了一下,像尘埃落定的松懈,又像举重若轻的叹息。
  “你也不想被遣送回去,是吗?你想留在旧金山。”
  她不想否认内心深处那个细小声音,于是毫不犹豫回答他说:“是。”
  “为什么?留在一个更熟悉的国度不好吗。”
  为什么?她也想过为什么。
  她孑然一身,无牵无挂。
  身后那片土地仍可算作是她的家……可家里遭了乱子,兵祸党狱,民不聊生。若非家道中落,谁肯甘心离开温暖巢穴?
  她想起杂货铺那群女孩子。说起来,她和她们又有多少不一样。
  “支付不起六百美金?”紧接他笑了一下,“你现在可是欠了我不止八千三百美金。”
  她手举的有些酸痛。听完这一句,举着啤酒瓶的左侧胳膊控制不住颤抖,“在这里,我会很快还你。”
  否则为什么被称之为“黄祸”的劳工,回乡之后,摇身一变成为邻里口中的“金山客”?
  他左手摸过来,从她手中夺过酒瓶。
  “冷?”她右手也拿开一些。
  他起身,赤着脚走出两步,单手拿起敞开纸箱沿搭的一件灰色宽领无袖衫套在身上。
  又大步回来,在刚才那个位置,正对她盘腿坐下来。
  淮真身前沙发塌下去,光线也暗了一些。一张叠起的斑驳纸页放在两人之间的沙发上,经由修长手指推向她。
  她将陈旧纸页展开,露出上面的句子——
  我,梦卿,今天拿到四十元……
  “现在还给你。”
  她将它合起来,攥在手里。
  “旧金山的中文翻译都不太可靠,在海关时,你也看到过。所以,我可能需要你,帮忙弄清楚究竟联邦警察,以及海关之中,究竟是谁收受贿赂,时常与唐人街头目来往——将你看到的细节都告诉我。半年时间之内,直至你拿到移民许可。可以吗?”
  “好。”
  “是不是很容易?”
  她嗯了一声。
  “说起来,有件事我十分好奇。你本是要打电话给乐于助人的安德烈,没想到是我接听的电话。所以,究竟是什么使你在那通电话里认为我和他同样可靠?难道我看起来和他一样善解人意?”
  淮真抬头,轻声说,“因为你不喜欢华人。”
  他笑了,“我不喜欢华人,所以这通电话能帮助我将华人立刻清扫出美国?”
  “你憎恨偷渡者,而我就是。你一定想知道为什么我懂英文,讲德文,却仍在海关默不则声,替人口贩卖作帮凶。我想你一定想要来看看,这个人身上究竟出了什么问题。”
  面对面盘坐,视线可及之处的宽领衫,上方露出些许锁骨的痕迹,右侧锁骨下点缀着一粒小小红色朱砂痣。
  淮真迫使自己回过神来,微微仰头,发现那黑色眼睛也正凝视着她。
  “我甚至还想来看看,一个受过教育的华人女孩,会如何在一个法律失效的疯狂世界里赎回自己的身体与自由。在萨克拉门托街,你似乎想叫我代替你买下你自己,是不是?”
  “是。只要我身在唐人街中,我就一定赢不了他。”
  除非她疯了,才会想要和洪万钧打赌,赌她能在他构筑的泥沼中自由斡旋。
  她一己之力该如何对抗这八十年固有偷渡贩卖史?除非她打破一道窗,将外面的人吸引过来,朝里看一眼。这个人一定要足够可靠,是个有能力破窗而入的人,同时,对她来说一定绝对安全。
  比如已有未婚妻,对华人友善的安德烈·克劳馥。又比如,排斥厌恶华人的西泽·穆伦伯格。
  西泽眼神轮廓均沉在阴影里,却没藏住一点笑,以低沉德语问:“你打定主意认为我不会对你图谋不轨。可是八千三百美金……你觉不觉得我有点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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