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一六章 平叛

  礼部衙门的前院中,宗人们和顺天府、锦衣卫的官兵厮打在一起,场中鸡飞狗跳、鬼哭狼嚎,混乱到了极点。
  沈默站在院墙上,刚要开口说话,便猛地一侧身,险些被从下面扔来的砖块偷袭到,陆纲赶紧带人挡在他前头。观战片刻,终于见战局明朗起来——养尊处优的纨绔们,纵使有家丁帮忙,终究敌不过有组织、有训练的官兵,渐渐要溃不成军了。
  沈默一把拉住陆纲,指着那开始往后退的旗帜道:“把那个夺下来!”
  “瞧好吧您!”陆纲打个唿哨,便纵身跳入了仍在乱战中的人群,倒把沈默吓一跳道:“我不是让你去!”看到首领大人只身犯险,锦衣卫的高手们赶紧下饺子似的跳下去,唯恐他伤到分毫。
  这时候严讷和李春芳也出来了,在下面问沈默道:“出什么事儿了?”
  沈默一听是部堂大人的声音,赶紧手脚麻利的从梯子上下来,道:“没事儿了,外面出了点乱子,现已经控制住了。”
  “听说,你下令把那些人打了?”严讷一脸担忧道。
  “嗯。”沈默点头微笑道:“是下官下得命令。”
  “哎呀呀,你可真敢呀!”严讷是又急又担心道:“等这厢事了,”严讷看看李春芳,见他也点头,便对沈默道:“我俩陪你一起进宫请罪。”
  “嗯,不会让你独自承担的。”李春芳点点头,又叹口气道:“充其量不过罢官回乡,没什么大不了的。”
  与二位大人的忧虑重重,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沈默一脸轻松的表情,他朝两人作揖道:“二位大人过虑了,没有那么严重。”
  “还不严重?”严讷愁眉苦脸道:“开国二百年,还没有臣子敢这样对皇室宗亲呀!”
  “闻所未闻,”李春芳也不住摇头道:“骇人听闻呐!”
  “嗨,我对付的,不是皇室宗亲,”沈默剑眉一挑,一字一句道:“而是乱、臣、贼、子!”
  “话可不能乱说!”二位大人闻言脸色大变道:“不然我们也保不住!”
  “二位大人放心,在下岂是那种胡言乱语之人?”沈默微微一笑,便听身后高墙上,传来陆纲兴奋的声音道:“抢到了!叔!”
  沈默回头严厉的看他一眼,陆纲才意识到自己又失态了,从墙上跳下来,拍拍身上的灰尘,一脸正经的改口道:“属我们锦衣卫最厉害……”说着朝沈默拱手道:“少宗伯,骚乱已经平息,您要的东西也拿到了。”
  “呈上来。”沈默点头道。
  于是两个锦衣卫,便将一面白色的旗面在墙上展开,严讷和李春芳便见‘诛奸佞、清君侧’六个斗大的黑字,依次出现在眼前。
  “真是胆大包天……”严讷瞠目结舌道:“这种口号也能乱喊?”
  “会要人命的……”李春芳喃喃道:“江南啊,这真是他们打出来的?”
  “那还有假?众目睽睽之下,想抵赖都不成。”沈默笑道:“这下二位放心了吧?”
  “放心了,放心了。”两人如释重负的笑道,严讷便道:“石麓,我们回去喝茶,我那壶毛峰色儿还浓着呢。”李春芳也笑道:“这里就麻烦江南了。”
  “二位慢走。”沈默笑着施礼道,待目送两人走远,才沉声道:“开门!”
  紧闭的二门徐徐打开,沈默在陆纲等人的陪同下走了出来,便看到官兵已经完全控制了局面……锦衣卫在外包围警戒,顺天府的官兵则用铁链,将捉住的宗室锁住,一串串穿起来。
  场中的喧嚣声,已经被呻吟和呼痛声取代……这一场厮斗下来,看上去几乎是人人挂彩,双方都狼狈不堪。实际上吃亏最大的,还是这些宗人们,别看他们打架时张牙舞爪,但都是花拳绣腿,论起阴狠高效来,根本比不上六扇门、锦衣卫的行家里手们。不信你看,被卸了膀子、伤了筋骨的,全是宗室子弟,而官兵们大都只受了皮外伤,看着挺惨,可什么都不耽误。
  见声称‘为此事负责’的沈侍郎出来,顺天府的通判过来行礼问安,禀报道:“冲进来的都逮住了,一共一百来号,不过没进来的更多,最少四五百人。”说着小声道:“卑职怕他们到街面上闹事,咱们下一步咱么办,还请大人示下。”他觉着以这位大人的热血劲儿,肯定是‘宜将剩勇追穷寇’的。
  “出去礼部衙门,本官就管不着了。”谁知沈默根本就不上心,爱莫能助道:“街面上的事情,还轮不着我这个礼部侍郎插手。”就算不得已要动手,也得有个度,不然就会出现过错……过了就是错。
  那通判一听,知道这位爷不肯多管闲事,便道:“既然这里已经无事,那卑职便要带队去别处,以备不测了。”
  沈默点点头道:“帮我向你们府尹大人表示感谢。”意思是,你们可以走了。
  通判想不到方才还热血沸腾的沈侍郎,一下就变得这样冷漠,只好郁闷的一抱拳道:“告辞了。”说着一挥手道:“我们走!”便带着顺天府的兵马撤走了,至于抓到的那些宗室,分明都是些大麻烦,他们当然不会带走。
  待顺天府的人走干净,沈默对南镇抚司的指挥使朱五道:“五爷,劳烦您先把这些宗人收押,倒也不用特别优待,当成一般人就行。”
  锦衣卫治下的镇抚司分南北两司,却不是以地域划分,而是以功能而论,南镇抚司负责抓捕、拘留;北镇抚司则负责关押、审讯,是一套体系的两个部分。那朱五对沈默自然也是服服帖帖,二话不说,便将抓到的宗室带离了礼部衙门。
  “叔,那咱干啥去?”陆纲小声问道。
  “你赶紧回去,”沈默低声道:“对大爷说,我在西苑门口等着他,让他赶紧过来,陪我一起面圣。”
  “知道了。”陆纲一挥手,招呼卫士道:“跟我回去。”
  “把那旗面留下。”沈默赶紧出声,把缴获的旗帜要过来,让自己的卫士收好了,便也上了轿子,往西苑门去了。
  往西苑去的路上,沈默的耳边都不平静,原本在礼部衙门的骚乱声,已经在京城中蔓延开来……那些宗室们见对付不了官兵,便转移了他们的目标,把发泄的目标转向无辜的平民、街边的店铺,目无王法的打砸起来,自然有很多地痞流氓加入进来,趁机大肆抢劫,使骚乱有蔓延成为暴乱的倾向。
  沈默亲眼看到,京城名店‘瑞林祥’的门窗被砸得稀巴烂,店主和伙计瑟瑟发抖,眼睁睁看着暴徒们抢走成匹的绸缎棉布,有伙计看不过去,可能骂了两句,便被暴徒拖到街上,猛打一顿。
  像这样的场面,在整条大街上到处上演,沈默知道,如果不加制止,打砸抢便会很快演变为杀人越货、强奸放火,彻底变成一场大暴乱。
  但在无声的叹口气后,他却放下了轿帘,他知道戚家军和京营的五千禁军驻扎在东西单,就是为了防备暴乱。之所以到现在还没出现,显然是有人认为,局面还不够乱,还不能算是天怒人怨……沈默没有能力多管闲事,从徐阁老身上,他学到了一个成熟政治家,所具备的大多数东西,冷静、隐忍、为谋划全局敢于拿所有人当筹码,等等,这些东西正在不经意的改变着沈默,让他更成熟更有能力的同时,也变得有些冷血起来……虽然他自己还没感觉到。
  沉默的来到西苑门外,沈默看到正在集结的禁军,轿子一靠近,马上就有一队人马靠上来盘问,沈默掀开轿帘,一看那领队校尉,正是焦英的一个亲兵,便沉声道:“本官沈默。”
  那校尉也认出了沈默,赶紧从马上滑下来,施礼道:“拜见沈大人。”
  “把角门打开,本官要进宫。”沈默不跟他客套。
  “这个……宫门已闭。”校尉为难道:“上峰有令,没有侯爷的命令,谁也不许开门。”
  “你只管跟侯爷传话。”沈默缓缓道:“开不开门是他的事儿。”
  “是……”校尉不敢多说,赶紧翻身上马,去向焦英禀报,过不多会儿便回来,命人让开去路道:“请大人入宫。”
  西苑打开一道便门,沈默的轿子便长驱直入。沈默也在城门洞里,看到了焦英的身影,低声问他道:“你在东西单的禁军,现在归谁统领?”焦英是禁军统领,按说应该和大部队在一起,而不是在禁宫里守门。
  “唉,徐阁老说,皇宫责任重大,命我寸步不离。”焦英道:“至于外面就不用我操心了,便把我的兵符要去了。”说着愁眉不展道:“老沈,你说徐相这手,是不是要削我的兵权啊?”
  “不要多想。”沈默摇头道:“徐相不是那样的人,应该只是怕你纵兵行凶,引起兵祸,所以换文官统御平乱而已。”
  “那样啊……”焦英的面色才好看些,笑道:“不愧是徐相的好学生啊,就会帮他说好话。”
  “我有一说一。”沈默面带微笑,心中却苦笑不已,世人都羡慕他有个首辅老师,却不知他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自己知’。
  与焦英分开后,沈默没有直接去圣寿宫,而是先往无逸殿,待知道徐阁老已经前往皇帝那儿时,才折向圣寿宫。
  圣寿宫的精舍中,君臣隔着珠帘而坐。
  嘉靖的健康状况,已经是每况愈下了,他软软的靠在御榻上,虽然身边就点着暖笼,他身上还是裹着条锦被,强打着精神与徐阶说话道:“外面的情况怎样?”
  徐阶坐在锦墩上,恭声答道:“有些小小骚乱,不过一切尽在掌握。”
  “这些宗人真是无耻透顶,”嘉靖气愤道:“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多少年开枝散叶,八竿子都打不着的狗屁皇亲,却恨不得把我大明的膏血吸光了……”休息一下,他接着道:“现在朕不过是,想要让他们少拿点,又不是不给,竟然反应这么大,要一把火烧了朕的京城吗?”若放在几年前,这最后一句定是要吼出来的,但现在皇帝已经没那个力气了。
  “皇上息怒。”徐阶轻声道:“事情已经到了这般田地,虽然是坏事,却也是治理宗藩的良机。”
  “要狠狠的治,不要心慈手软。”嘉靖对宗室的恶感由来已久,加上伊王之乱近在眼前,他更是恨意难填。
  这时候,黄锦进来禀报说,礼部右侍郎沈默求见。
  听到沈默的名字,嘉靖面上的怒容稍缓,道:“朕的及时雨来了。”
  徐阶笑笑,没有说话。
  太监传沈默上殿,沈默便抱着那叠成一摞的旗面,进了精舍之内,大礼参拜嘉靖皇帝。
  嘉靖现在的状况,不愿让臣子看到,所以独自在珠帘后,却没有谈正事,而是开玩笑道:“你有些日子没来了,是不是嫌朕老头难伺候啊?”
  “皇上哪儿的话,”沈默看一眼面带微笑的徐阁老,赶紧回话道:“这阵子让宗人府的事情缠住,微臣心神俱疲、晦气得很,所以都不敢进宫。”
  “看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嘉靖笑道。
  “微臣确实有事禀报。”沈默便将今天发生在礼部衙门的事情,原原本本讲给嘉靖和徐阶听,嘉靖本来就很生气,听说那些宗人,竟敢围攻六部衙门,更是怒火冲天道:“反了反了,真以为沾了祖宗的光,就可以无法无天吗?”
  徐阶却冷静道:“你说缴获了宗室打出的旗帜,就是你手里这个吗?”
  “是的。”沈默点头道。
  “打开看看。”徐阶吩咐道。
  “是。”沈默请黄锦帮忙,两人合力将这面旗帜展开,把‘诛奸佞、清君侧’六个字展露给皇帝看。
  “疯了疯了……”嘉靖纵使虎老不发威,却也受不了这六个字的撩拨,咬牙切齿、一字一句道:“原来是要造——反!”历来王室叛乱,都喜欢用这六个字,远得有七王之乱、近的有燕王造反,这些史上赫赫有名的叛乱,从来不用别的词,一点新意都没有。
  徐阶赶紧离开锦墩,和沈默并肩跪在珠帘外,听皇帝怨怒之极道:“这是逼朕大!开!杀!戒!”
  虽然室内温暖如春,徐阶还是不禁打了个寒噤,却一时没想明白,自己到底是怕什么。
  “徐阶沈默听令。”嘉靖的声音变得粗重起来。
  “臣在。”两人赶紧应道。
  “朕命你二人为京城肃反钦差,”嘉靖已经明显感到体力不支,用最后的力气嘶吼道:“不惜一切代价,立即平定京城叛乱……”顿一顿又道:“郡王以下先斩后奏!”
  “臣接旨。”两人沉声应道。
  “下去吧。”嘉靖无力的瘫软在皇榻上,望着帐顶喃喃道:“这是你们逼朕的……”
  二人出了圣寿宫,因为有了那面旗帜,徐阶立刻传令出去,命全力平叛,日落前必须恢复秩序。
  这些事情自然不需要二位大员亲自忙碌,徐阶对沈默道:“去我那里等结果吧。”
  “正惦记着老师的雨前呢。”沈默笑道。
  “瞧你……”徐阶笑道:“都是三品大员了,还跟个小孩子似的。”
  “在老师面前,”沈默满脸孺慕之情道:“学生永远是小辈。”
  徐阶闻言面上闪过一丝复杂之色,旋即恢复正常,深深看他一眼道:“走吧。”
  到了皇帝为严嵩修建,现在属于徐阶的直庐中,沈默便轻车熟路的拎起铜壶,打水烧水,然后去找茶叶盒,一切都像在自己家一样。
  看着他忙碌的背影,徐阶的表情更加复杂起来,突然听沈默一声欢呼道:“想不到还有这么多。”
  徐阶的面上不由浮现一丝会心的笑容道:“还有最后的几两,老夫自己不舍得喝,都给你留着呢。”
  “老师只管喝了就是。”沈默一边下茶,一边道:“年年有清明,便年年都有明前,明年学生再给您送来就是了。”
  “呵呵,老夫没你那么爱喝茶。”徐阶朝他招招手道:“来,咱爷俩上炕说个话。”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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