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零一章 再入

  她只是怜悯。
  怜悯这个孩子曾经饱受磨难，怜悯他受自己的怨恨折磨，被困在其中，难以超脱。
  所以两次被迫分离，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时，宋青小并不愤怒——因为知道这是他发泄怨恨的一种方式。
  可是现在，他以戏谑的态度，将普通人的性命视如蝼蚁，玩弄于指掌间，让她选择的时候，她的面色终于变了。
  半空中的青冥令所化的魔魂之体微微一震——它已经脱离了与宋青小之间的血契，可是却仍能从她身上感应到她此时生气的情绪。
  “你不应该蔑视人命。”
  她的语气平静，那满腔的怒火却像是被压抑的暗潮，隐藏在内。
  “你为什么生气？”巨大的提线魔魂咧了咧嘴角，脸上黑气翻涌：
  “他们只是蝼蚁。”
  他偏了一下脑袋：
  “如今以他们的命，来换取你回到过去的机会，你不愿意吗？”他的话语之中，透露出几分狡黠之色：
  “你不是口口声声说，你不是有意背信弃义吗？你抛弃我们，是迫不得已。”
  “现在我给你机会，回到过去，重新选择，你为什么生气？”
  他的声音夹杂着阴鸷，在殿内来回的响荡。
  夹杂着尸体们的怨气，带着山叔等人微弱的挣扎与求救声，环绕于宋青小的耳侧。
  “若是你担忧亲手杀人有违你的形象，脏了你的手，干娘……”那巨大的提线魔魂的脑袋微微前倾，却又因为受黑线的压制，刚刚一动便被阻止，发出痛苦的喘息：
  “我可以……”
  “我不在乎手脏，可以替你铲除这些人，换取机会，如何？”
  半空中的青冥令也转过了头，显然十分赞同他的主意。
  环绕的气流冲击着宋青小的身体，凌乱的长发绕贴在她的脸颊。
  她已经站起了身，嘴唇紧抿，手握成拳，贴在了她的身侧。
  哪怕已经失去了血契，但她依旧能感觉得到青冥令此时的期待。
  它可能也很想要逆转时空，改变历史。
  若是有其他的办法，宋青小不惜代价自然也会去竭力完成。
  可是这种逆转时空的代价，不应该以人命作为契机。
  “怎么样？娘亲……”巨大的提线魔魂又唤了一声。
  他的手指动弹间，黑线频频收紧，令得山叔等人更加凄厉的痛哼。
  可随着这些人的惨叫，时空的裂痕被一一打开，无数画面出现在天道寺的佛殿之内。
  “带他走！”
  洪水之中，入魔已深的张小娘子耗尽最后一丝理智，冲着宋青小大喊。
  无数黑色的巨大触手冲天而起，拦住了试图抓住婴儿的天魔卫以及僧侣。
  佛光拍打在入魔的张小娘子那如小山般的身体上，墨绿色的血液飞溅，残肢断臂乱飞。
  ……
  秋风瑟瑟之中，城门中的角落处，或坐或躺了无数衣不蔽体的人。
  苍蝇围绕着他们乱飞，他们面黄饥瘦，神色空洞，仿佛一具具尸体。
  角落处，一个胡子苍白的老头儿以不正常的角度躺着，身上已经散发出阵阵臭气。
  他的眼睛微张，眼珠已经蒙上一层灰白色的粘液，往外沁出黑水。
  破旧的袄子裹在他身上，胸腹间高高隆起。
  一只细瘦的小手在里面抓动，不久之后，钻出一个婴孩瘦得变形的大脑袋。
  停驻在他身上的苍蝇受到惊吓，‘轰’的齐齐飞起。
  ……
  地窖之中，阿七摔倒在地，口里喊着娘亲……
  天魔卫的特殊牢房之中，满身是伤的阿七蜷缩着躲在角落，不敢露出身体。
  九冥之幽的白骨山里，一个孩子从骨堆里钻出了头颅，脸上已经蒙上了一层黑气。
  天道寺内，赤脚的小孩跑在空无一人的走廊之中，大声的呼喊着他的娘亲。
  ……
  “这每一个时间，你都可以选择。”
  每一个选择，都代表着阿七人生蜕变的一个关键时刻，她若以如今的实力进入其中，必可以逆转他的人生。
  “你选哪一个呢？”
  巨大的提线魔魂动了动手指，依次将决定着李全等人生死的黑线收紧，等着宋青小的选择。
  黑气翻涌之间，‘嗖’的一道破空声响起。
  只见一道淡蓝的光影闪过，数支冰箭划破长空，穿透了黑气。
  冰系灵力冻结魔力的封印，斩断了十来条穿勾行脚商人们身体的魔气，使他们的身体迅速脱离了巨大提线魔魂的掌控，迅速落地。
  黑线断裂的刹那，原本打开的时空之门蠕动着关闭。
  将那些阿七的出生、挣扎、痛苦，全都一一封锁在内。
  殿内恢复黑暗，青冥令的那双眼睛里，露出失落无比的神情。
  众人劫后余生，尽皆欣喜无比。
  缓过神来之后，李全等人哆嗦着靠拢，哭哭啼啼的往宋青小的方向爬了过去。
  他们虽然弱小，却也渴望生机。
  寒冰从他们脚下蔓延开，形成一圈白霜，将他们困护其中。
  地面一条条黑线如同巨蛇的阴影，朝他们游曳而去，却在靠近寒霜之时，像是被冻伤一般，飞快的缩回。
  众人吓得紧靠成团，泪汪汪的望着宋青小，等她救命。
  “你也曾经是蝼蚁。”
  宋青小仰着头，迎着他的目光，淡淡的回了他一句：
  “你也曾经生死被他人掌控。”
  “闭嘴！”
  回应她的，是魔魂尖厉的长笑声：
  “哈哈哈哈哈哈——虚伪！”
  “骗子！”
  “这个世界就是弱肉强食，我不杀他们，他们也会杀我的！”
  他像是被宋青小的话激怒，转头去看青冥令：
  “你看到了吗？她仍然是这么虚情假意！”
  “所有人在她心目中，都比我们更重要。”
  “那一年天道寺中，她也是这么的虚伪，对我们做出那样的事。”
  “你为什么还要相信她？你为什么还要犹豫？”
  “你我本为一体，一旦结合，必能打破封印，杀死这个女人，遨游天地，任我行！”
  “杀死她……”
  “杀死她……”
  “杀死她……”
  尸体们又发出细碎如诅咒般的呓语，这一次的低声诅咒，对于青冥令影响很深。
  时空的大门关闭的刹那，他的眼中的期待落空，流露出受伤、失望的神情。
  他并不是因为自己的人生无法逆转而难过，却因为宋青小最终的选择并不是他，伤了他的心。
  他的那双本来已经枯干的眼睛，涌出黑色的液体，化为两行眼泪，缓缓流出眼睛。
  额头上那光芒原本已经暗淡了许多的‘青’字令，随着他伤心到极致，再次开始消形。
  ‘青’字印的‘?’字一点一点消失，仅剩了下半部分的‘月’。
  青冥令所化的魔魂身上，气息在一点一点的凌厉，并逐渐与巨大的提线魔魂靠了过去。
  烙印一旦消失，它会受提线魔魂的影响，被恨意所掌控。
  一旦两者合二为一，宋青小与所有的行脚商人仍会死于此处。
  “杀死她——”
  “杀死她——”
  ……
  尸体们口中的诅咒不绝于耳，提线魔魂感应到青冥令内心的松动，咧开嘴角，向它伸出了手。
  宋青小的心里，生出一丝淡淡的遗憾。
  她想起了地窖之中，她打死了大狗哥，牵着小阿七的手回去的时候，与他说过的那一番话。
  那会儿相同的话，小阿七似懂非懂，却能因为对她的爱，将之牢记于心。
  如今仍然是同样的一个人，却因为受恨意蒙蔽，对她的话不屑一顾。
  “慢着。”
  虽说心生遗憾，但宋青小依旧出声道：
  “我还有一个选择。”
  青冥令抹去烙印的动作一顿，那半个‘月’字留在了它的额间，它身上的气息在发生变化，恶意与挣扎相结合，形成一种矛盾无比的神色。
  巨大的提线魔魂转过了头，与青冥令同时盯着她看，她说道：
  “我不是一共有三次机会吗？”
  老刘三人之死，使她拥有了三次回到了过去的机会。
  她虽然不愿意再杀人制造机会，却不代表她会放弃到手的机会不用。
  青冥令转过了头，一双眼睛盯着她看。
  它的眼中黑气翻涌，夹杂着一丝自己都不太明了的希冀在其中。
  她也转过了头，盯着青冥令看，目光之中带着坚毅无比的神色：
  “他说，我在天道寺里，曾经再次对你失约，令你难过。”
  青冥令所化的魔魂目光闪了闪，双手背在身后，没有动。
  可是它额头上原本正在迅速淡化的烙印，却随着她的开口，不再消失了。
  “如果没有原因，我不相信我会这样做。”她抿了抿嘴角：
  “无论如何，我要亲自回去看一眼。”
  她这话是和巨大的提线魔魂在说，却是看着青冥令开的口：
  “我要看看，我到底曾经做过什么！”
  根据巨大的提线魔魂话里所言，阿七在经历了种种折磨，从白骨之地出来之后，曾前往天道寺，寻找过她的下落。
  可以肯定的是，在这一段时间内，阿七还没有恨她，直到后来双方在天道寺内相逢。
  这一次的相遇，与阿七想像中的截然不同，导致双方关系变化，使他由爱生恨。
  而天道寺也因此出事，被人封印，她也不知为何流落于场景，实力全无。
  这中间发生的事十分重要，无论如何，宋青小都要亲自去看一看的。
  三次机会之中，前两次结局都十分的遗憾，最后一次机会，她想要看看，能不能做些什么，逆转这样的结局。
  殿内安静了下去。
  所有尸体口中的呓语消失了，它们像是受到一种力量的控制，甚至不再抖动。
  巨大的提线魔魂转过了头，那双幽深如无底冥渊的眼睛盯着她看，青冥令目光转了转，吃力的点了下头。
  它与巨大的提线魔魂本为同体，彼此之间相互影响，提线魔魂想要与本体合而为一，继而脱困离开封印，自然不可能违逆它的念头。
  “可以。”
  他思索半晌，点了下头。
  黑气在他身后飘荡，那无数黑线牵制之下，头顶悬挂的尸体乱抖。
  “但是这一次回去，你只是一个过客，可以看到你曾经所经历的事……”
  他十分狡猾的道：
  “你没有办法改变进程……”
  “但是——”他话锋一转，又看了满怀期待的青冥令一眼，那眼神之中带了无尽的恶意与诱惑：
  “你毕竟是我的干娘——我最终仍会给你一个改变结局的机会的，就看你到底怎么选择。”
  宋青小察觉到他这话中的怨毒，深知这所谓的‘机会’极有可能是一个针对她的陷阱。
  只是事到如今，她已经没有退路，哪怕明知前方有危险，她也要去闯一闯，弄明白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李全、山叔等人以一种十分害怕、哀求的目光盯着她看，但眼前的情景如雾般迅速散去。
  半毁的大殿、悬挂的尸体、恐怖的巨大提线魔魂逐渐消失，光线迅速穿破云层的封锁，驱散阴霾，照入这座传承了近千年的古寺之中。
  ‘咚——咚——’
  悠长的钟声响起，鼎沸的人声嘈杂无比的传入了宋青小的耳朵之中。
  “啊——”痛苦的呻_吟声从宋青小的下方传来，她下意识的低头一看，见到一个骨瘦如柴的年迈乞丐正躺在她脚的下方，有口涎流出，脸色泛着腊黄，眼白呈青灰之色，像是命不久了。
  那乞丐的身下有黄水渗出，像是十分痛苦，不时发出细碎的吟哦。
  一个年纪与阿七相仿的小男孩跪坐在他的身侧，吸着眼中的泪珠，既是害怕，又带着一种警惕的神色。
  他与阿七有些相像。
  不只是说年纪，而是他们都饱受磨难之后所透露出来的一种不属于他们这个年纪的眼神。
  小心翼翼的，既有对生存的渴望，却又像是被现实磨得麻木，带着一种十分矛盾的感觉。
  男孩很瘦，他不知从哪里弄了一个破旧的麻袋套在身上，腋下两侧敞开的大口可以看到他腰间根根分明的肋骨，几乎皮包住了骨头。
  他的肚子很大，血管的纹路异常清晰，像是一条条青色的虫，爬在他皮肤底下游走。
  “爷爷，爷爷别死。”
  他轻声的哀求，俯身想要去擦拭老人嘴角流出的口水。
  那脑袋撞了过来，宋青小本能的想要闪躲，却在下一瞬，就见到小孩的手颤巍巍的从她双腿穿过，落到了老人的脸庞处。
  “这……”
  她的瞳孔放大，一下明白天道寺中，提线魔魂所说话的意思了。
  “只是一个过客……”
  “可以看到曾经发生过的事……没有办法改变进程……”